第28章
第十二章
在畫冊剛完成到十分之一的時候,闫清啓又一次進了搶救室,林瑾在手術室外守了整整一夜後才守來了他暫時脫離危險的消息,紅着眼跟着護士一起将他推回了病房。
闫清啓安靜地躺在床上,如果不是四周冰冷的儀器聲和遮在他臉上的氧氣罩以及遍處插着的管子,林瑾幾乎要以為他只是睡着了。
林瑾擰幹毛巾替闫清啓擦了擦臉和掌心,又仔細看了看他的眉眼,仿佛想這一眼就刻在心裏一般:“啓哥哥,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有事的,你等着我。”
李姐從電梯裏出來的時候正好碰見林瑾過來:“林小姐,要走了嗎?”
林瑾笑得有些勉強:“是的呢,李姐,就麻煩你照顧闫先生了。”話音未落她還微微弓腰向李姐行了個禮,“拜托了。”
李姐一頭霧水地看着電梯門緩緩合上,心裏不由得有點打鼓,這架勢該不會是要拖欠工資了吧。
黃皮出租車及時在醫院大門前剎了車,司機堆着笑和氣地問:“美女,要去哪裏啊?”
林瑾關上車門:“市郊往生書屋。”
“往生書屋?”司機不由得重複了一遍,然後遲疑地點開了導航。
“美女,怎麽去那麽遠的地方看書啊,那書店有什麽特別的嗎?”車子不太多,一路開得還算順暢,司機透過後視鏡看了眼坐在後座凝視窗外風景的林瑾。
“沒有,只是去找個朋友。”林瑾靠在靠背上,閉上眼睛。
多年跑出租的經驗已經讓司機練就一身絕佳的察言觀色功夫,瞥見林瑾靠在車上閉目養神一副不想再說話的模樣,于是識趣地閉上嘴認真跟着導航往目的地走。
“姐姐不是說周末就回來了嗎,怎麽現在還沒有回來?”小白坐在廚房餐臺的高腳凳上看着穆之南切水果。
“嘶……”一時岔了神,剛剛還落在芒果的刀子一下就轉到了穆之南的手指上,穆之南盯着指側流出的黑色液體,眼皮跳了跳。
小白瞥了眼他指間的血後,瞪着眼睛擡起頭:“這,不會吧。”
穆之南沒來得及擦手上的血,放下水果刀,疾步走到客廳拿起車鑰匙一邊往外走,一邊沒回頭地對小白說:“你在家好好待着,餓了的話冰箱裏有吃的,我出去一趟。”
小白從凳子上跳下來,抓住他的袖子:“不行,我也要去。”
穆之南低頭看着眼神堅定的小白,嘆了口氣:“好吧。”
藍色跑車身後揚起一片灰塵,車內裏程表紅色指針搖擺着往上走,小白緊緊抓着前車的靠背,小心地盯着穆之南,認識這麽久了,她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穆之南,你怎麽了?”
小白這一問穆之南才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很久沒有這麽慌亂過了,當初騙顧梓熙說只有簽訂契約她才能與鬼魂打交道,也只有如此才能救她的父母。其實并不是,簽訂契約只是為了讓穆之南能感受到顧梓熙的生命體态,如果她出了事,穆之南也會有所感應。
穆之南看了眼手上沒來得及擦掉的黑色血跡,不知道顧梓熙現在怎麽樣了,剛剛出門得急,也不記得先給她打個電話試試,想到這裏不由得嘆息一聲:“我沒事,她可能出事了。”
林瑾在竹林外下了車,司機看着她往竹林深處去的背影,莫名覺得有點落寞,伸出腦袋打量了一下四周:“住這麽偏,搞隐居生活嗎?”搖了搖頭打死方向盤揚塵而去。
林瑾盯着店門上的“暫停營業”看了一會兒,放下東西,在門口的臺階上坐下,眯起眼睛透過指縫看着天上透亮的太陽,周身空氣都被陽光裹出熱氣,然而她現在非但不覺得煩悶,反而覺着舒心,這種真真切切的熾熱感,很踏實。
以後怕是沒有這樣的機會了,不過至少還有啓哥哥,能替她看春日繁花,沐夏日陽光,嘗秋日碩果,賞冬日飛雪,這樣就很好,而且她還多在啓哥哥身邊賴了一段時間,相比之下的确是賺了。
林瑾擡手蹭了蹭眼角,手背上一顆晶瑩水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她想起那天第一次真正從書裏走出來時,穆之南對她說的話。
“他那時候,在陰間等了你許久,本想同你一起投胎罷,可陰間畢竟不能任亡魂滞留太久,所以他才有了這一世。”
“他一直留在陰間是和別人做了交易的,每一百年,都是以靈魂自身的元氣換來的。”
所以,他這一世的身體才會如此不濟,命運頗為坎坷吧。原來啓哥哥,已經等了她這麽久,為她付出這麽多。想起來,自己一直都是給啓哥哥添麻煩,靠他保護照顧着,如今終于能換一換了。
啓哥哥這一世的陽壽似乎那時候就該到頭了,不知道是誰幫了他。也罷,既然幫忙的人不願意透露身份,她也不好強求,而且她是的确無力償還了。欠穆之南和顧梓熙的人情,也還不知道怎麽還。
“九陵吶,你還真是失敗呢,從頭到尾,總是在被別人幫着,罷了罷了,終歸是要到頭了。”林瑾從包裏掏出了一塊素色紙殼包裝的栗羊糕,剝開放進口裏,細膩甜味在口裏化開。
那一年她第一次見到啓哥哥的時候,茶間伴的就是這個味道,即便是宮中禦廚做出來的點心與闫府的點心師傅做出來的一比也略顯遜色,她曾經想過無數法子想把他們挖過來,最終都以失敗告終,還因此被父皇訓過。沒想到如今還能見到這個東西,只是口味和樣貌都粗糙了許多。
當時啓哥哥一本正經地說:“公主若是喜歡,臣可以每日來宮中送。”
她本想歡喜應着,闫夫人卻起身賠了個罪,說的什麽原因她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啓哥哥雖然被闫夫人告誡不便多來後宮,但還是時常托人給她帶各種精巧點心。
何時喜歡上啓哥哥的呢,可能是她說喜歡他的禮物時隐約瞥見他泛紅耳尖的時候吧,可能是她貪玩出宮時他一直保持距離跟在身後又假裝無意的時候吧,可能是他低頭看她作畫時嘴邊不經意間露出一絲笑意的時候吧,也可能是他聽聞皇兄有意讓她去和親換邊境安寧後決意請戰的時候吧。
啓哥哥啊,還真是個傻子呢,明明知道皇兄是故意放出的假消息,還是義無反顧去了,只是他要護住的人只剩一副假軀殼,早就不是她了。
林瑾冷不丁地懷疑起來,皇兄當日以她為餌,誘啓哥哥出戰的目的究竟是什麽,是否早就料到啓哥哥這一去便遙遙無歸期,抑或者那這結果本就是他一手造成,如果不是的話,他又參與了多少。
自開國以來,闫氏一族世代守護姜王室,手握重兵,到闫大将軍這一輩時,已經可調令皇城盡數羽林軍,然而啓哥哥亦是早早跟随父親出征,年紀輕輕就立下卓越軍功風光無限,後來闫大将軍在一場平定邊疆的戰役受了傷,不久暴病而亡。皇兄借機收回闫府一部分兵權,其餘的則又傳到啓哥哥手中。
當時坊間盛傳,這一任國君可比上一任手段好多了,既不傷面子上的功夫又了無痕跡地拔了懸在頭頂的一把鐵劍,裏裏外外都做足了功夫,卻也更加無情,闫大将軍那麽康健的人,怎麽會受了點輕傷就陡然暴病而亡……
她記得,那時候她好一陣子都沒有見過啓哥哥,不過過了那一陣子又恢複如常。她以為,啓哥哥是看明白了那些傳言不過是小人的挑撥之計,他們還是和從前一樣,都是彼此心中認定的攜手共度餘生之人。
她現在才想起來,皇兄後來還特地找過她,問她怎麽看,并且難得耐心地聽她發表了一大堆自以為真誠其實極其幼稚的見解。
時間仿佛悠悠轉轉回到某個日子,那天的太陽比今天要柔和些,庭前一片斑駁花影,皇兄站在寝殿門口,一半笑意一半無奈:“阿瑾,你約莫才是闫卿的命門。”然後在一衆內侍的擁護下拂袖而去。
那時候的她在做什麽呢,約莫又是琢磨着婢女新給她梳的發髻不如之前的好看,等下見啓哥哥要穿什麽好。
也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皇兄召啓哥哥進宮的次數愈發頻繁,并且明着暗着提供機會讓她和啓哥哥相見,那時候她幾乎就以為,皇兄這是暗自裏打算好了要将啓哥哥定位她的驸馬。可是怎麽可能呢,皇兄本來就忌憚闫家的權勢和聲望,恨不得一次性拔個幹淨又如何可能再讓他們沾上皇親……
林瑾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怎麽會這樣,為什麽這麽多細節她現在才想起,為什麽時隔這麽多年,她唯獨還記得這些片段,清晰得恍若昨日,明明她連皇兄的樣貌都記不确切了。
她想起皇兄後來時常會來闫府坐一坐,因此她還無意中聽見路過的闫府下人偷偷抱怨過,而且皇兄每次來闫府都會到院中來,在她面前站一站,自顧自地說一些奇怪的話,偶爾神情感傷偶爾略有歉疚偶爾開懷。而那一次踏青,也是皇兄狀似無意的安排,并且啓哥哥恰好就有事被調走了。
這樣想一想,她出事居然是在啓哥哥唯一一次沒有陪在她身邊的時候。
林瑾擡手覆在眼皮上,太陽刺得她眼睛有些酸痛:“啓哥哥,你究竟又在背後為我做了多少呢?”
罷了,她的啓哥哥是再也回不來了。醫院裏躺着的那個人,即便再像,即便某天開口喚了一聲“阿瑾”,終究是不一樣了。
“啓哥哥,我欠你的,就還給他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