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風雨前夕
風雨前夕
過往午夜夢回,曾經有很多次,雲镝都思考過自己手刃仇人的模樣。
但當對方真的奄奄一息躺在自己眼前時,他心中竟然完全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感,蔓延開來的只有酸楚與荒蕪。
先皇子嗣稀薄,除了身為皇長子的他,談得上年齡相仿的兄弟便只有雲驚瀾一個人。
縱使那人在旁人誘導下做了錯事,鸠占鵲巢這麽多年,在他歸來時,依舊毫無反抗地獻上了自己所擁有的一切。
而現在,這個人就要在自己眼前逝去了。
“驚瀾,是不是很疼”他不顧雲驚瀾滿身的血污,将人抱起靠在懷中,手指忍不住微微顫抖。
雲驚瀾的意識其實已經模糊了,雲镝的聲音傳入耳中,仿佛蒙了層紗一般模模糊糊聽不清晰,卻讓他的記憶不由自主地溯回。
宛如十多年前一個尋常的午後,他照例在演武場摔得鼻青臉腫,擦着眼淚走出校場,在宮道盡頭遠遠瞥見大皇兄挺拔軒秀的身影。
自己這副丢人的樣子,又要被優秀卓然的大皇兄瞧個底兒掉,在心裏笑話了。
他只能趁着雲镝還沒走近的空檔,胡亂抹掉臉上的污漬淚痕,卻沒想到本來讓他心生畏懼的少年居然半蹲在眼前,甚至毫不嫌棄地摸了摸他汗津津的頭。
“驚瀾在演武場吃苦了吧,身上疼不疼”
往日他總是搖頭否認,裝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樣,不想在雲镝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更不願意就這麽露了怯,畢竟自己再怎麽不濟,也是東陸皇位貨真價實的競争者。
但是……這次似乎沒必要再硬撐了。
他默默地想,其實好疼的。
“皇兄,我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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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一片黑沉,他什麽也瞧不見,雙手在半空中胡亂揮舞,好不容易才抓住了雲镝的手臂。
“你能不能別走,求求你……陪陪我。”
他幾乎從未這樣明顯地流露出絕望脆弱的情緒,雲镝胸口堵脹,酸苦難當,輕輕“嗯”一聲,聲線裏不由自主地染了幾絲哭腔。
雲驚瀾面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伏在雲镝懷中,胸膛的起伏漸漸弱了。
那雙緊抓着自己手臂的手也漸漸放松,随後滑落下去。
他最後的表情看上去并不如何痛苦,反而顯得安寧而平靜,仿佛只是一場再尋常不過的午後小憩,下一瞬便會蘇醒,氣勢洶洶地折騰起來。
雲镝睜開眼,眸中血絲密布,眼底隐隐泛着水光。
“傳我旨意,先帝雲驚瀾因病醫治無效,薨于紫瑜城養心殿,享年……十八歲。”
最後幾個字好似将他的心從裏到外燙了一遍,皮開肉綻,痛得令人不得不咬緊了牙關。
殿中殿外宮人臣子紛紛跪了一地。
平心而論,雲驚瀾壓根算不上一個合格的君主,他們心中談不上有多少惋惜,更多的其實是對命運無常的感慨,和對前路未蔔的忐忑。
四下安靜無聲,懷中的軀體也漸漸僵冷,雲镝的心跳卻一陣緊似一陣。
那股莫名的不安越來越強烈,伴随着從雲驚瀾體內逸散而出的那股詭異黑氣,似乎有什麽正在悄然發生着變化。
……不對,不對。
他渾身一顫,霍然站起,剛想吩咐些什麽,便瞥見殿外天空早已被滾滾烏雲徹底遮蔽。
陰冷的狂風伴着不祥的紫黑電光席卷而來,只聽一陣爆裂般的巨響,殿中所有的燭火都被熄滅,腳下的地面也傳來震動,一時間在場衆人都亂作一團。
雲镝擡起頭,遠勝于常人的目力,讓他遠遠望見宮道盡頭款步走來的那名女子。
兩人明明相距甚遠,那女子唇瓣開合,吐露的話語卻讓他聽得歷歷分明:
“多謝你,雲镝陛下,讓吾終于湊齊了這至陰至陽兩種生機。”
“東陸曾摧毀了東巫的國祚,殺死東巫的将士,讓成千上萬的東巫子民埋骨于此。紫瑜城奢靡的表象下都是他們的血肉,而今日,也是他們應召歸來,奪回屬于自己的一切的時候了。”
……
人生第一次體驗騰雲駕霧的感覺,雖說曾經也坐過過山車之類的設施,孟千秋一顆心還是險些蹦出嗓子眼。
不得不說,容穆這個人在咒術方面還是有着獨到的天賦,簡單的咒符在他手裏被翻出了花,形态随意變換,用途也多種多樣。
孟千秋甚至毫不懷疑,只需給他幾張符紙,他也能将生活經營得有聲有色。
懷中人表情不斷變換,容穆盡數瞧在眼中,即使沒說話,嘴角也忍不住泛起笑容。
看來自己對這位攝政王的解,還是不夠多。
蘇芊墨等人所在的駐地并不算太遠,兩人緊趕慢趕約莫一個時辰,也就到達了目的地。
艾爾缇早已在門口焦急等待。
容穆離開時傷勢還沒見大好,紫瑜城內又兇險莫測,他是真擔心自家主子會出什麽事,因此遠遠望見兩道依偎而來的身影時,雙眸瞬間亮了起來。
“世子殿下,您總算是回來了!”
容穆扶着孟千秋剛落地,少年就急匆匆地湊上來,眼睛滴溜溜從頭到腳打量不說,還忍不住上手檢查,惹得容穆連連發笑:
“好啦,好啦,我沒事,你別擔心。”
他拉着孟千秋的手,滿面春風, “我還帶了位遠道而來的客人,不請我們先進去坐坐”
艾爾缇滿心牽挂着自家主上,經提醒後這才瞧見孟千秋,心中忍不住暗啐自己一聲有眼無珠,趕忙敬了一禮:
“小人參見王爺,請王爺恕小人不敬之罪!”
“免禮免禮,如今我也不算什麽王爺了,你喚我名字便是。”
既然雲驚瀾不再是這東陸帝王,加之孟千秋自己也不想再和紫瑜城有任何糾葛,他心底自然是想要舍棄掉這份虛名,過上自己真正向往的生活的。
容穆心有所感,微笑着握緊了他的手。
兩人之間湧動的情愫艾爾缇看不明白,卻能感覺到氣氛非比尋常。他明顯有些尴尬,不知所措地撓撓頭,引導着二人進了裏間。
孟千秋幾乎是第一眼就瞧見了迦黎,并認出他就是容穆從拍賣場救回的那位少年,驚喜道:
“是你如今你已經可以自如行動了”
迦黎顯得有些困惑,他認知能力有限,并不知眼前這個精致秀麗的人為何會對自己表現出明顯的善意,但本能地他非但不讨厭這個人,反而十分受用。
他并沒有後退躲避,而是任由孟千秋仔細打量。
“難為你還記得他,看來迦黎很喜歡你呢,孟公子,好久不見。”
不等容穆回應,蘇芊墨便從裏間掀簾而出。
孟千秋愣了愣,随機想起眼前這位不是別人,正是那個為自己喬裝打扮的澹月閣老板娘。
原來她也是容穆的下屬!
過往的某些畫面在眼前鋪陳開來,不甚明了的細節都變得清晰無比,想着想着紅暈不由得漫上面龐,他向蘇芊墨問了聲好,随後輕輕剜了容穆一眼,佯裝氣憤地甩開他的手掌:
“看來那時你讓我喬裝打扮,并不僅僅是為了幫忙啊,世子殿下。”
這并沒什麽威懾力的發怒讓容穆忍不住失笑,從背後摟住孟千秋,下巴蹭了蹭他濃密的發頂:
“那時我幫你自然是真心的,但千秋那般好看,我實在不能免俗,便想借機瞧瞧你試做紅妝的模樣……你總不會怪我吧”
“怪你又能如何還不是被吃得死死的。”
孟千秋忍不住嘆氣,身後這家夥算是摸準了他吃軟不吃硬的脾氣,就算那時有所欺瞞,想起對方後來豁出性命傾心付出的種種,他也無論如何都狠不下心了。
容穆牽着他在桌邊坐下,又簡易安排了些茶點,他折騰一天粒米未進,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當即也顧不得形象,大快朵頤起來。
“慢慢吃,別噎着。”容穆托腮看着他把兩頰塞得鼓鼓囊囊,時不時用手帕為他擦去嘴邊的糕點漬。
一杯熱茶下肚,暖暖的飽腹感讓孟千秋面露餍足,他注視了容穆一陣,道出了心中盤桓已久的疑問:
“對了,容穆,之後你打算去哪兒”
雲镝的這次行動容穆并未參與,若繼續留在質子府,必然處境艱難,但如果貿然返回西泷,也可能因違背盟約,引發兩國間不必要的摩擦。
更何況,自己的未來該何去何從,孟千秋心底同樣沒底。
眼下紫瑜城對他而言無異于龍潭虎穴,再回去當那個傀儡般的攝政王,無論是情感還是理智上他都無法接受。
而且如果蕭晚亭召喚自己來此的最終目的就是讓帝位重歸雲镝之手,那麽這個目标無疑已經實現,也到了他“功成身退”的時候。
“我會向父帝禀明情況,如果他首肯,我便會前往紫瑜城,向當今聖上陳情,請求廢除質子制度。”
容穆的回應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西泷與北狄北周不同,絕不會輕易幹涉他國內政,更何況其以咒術立國,政教合一,東陸對此頗為忌憚,也不會輕舉妄動。”
“那你呢,千秋,你預備怎麽打算”
“我……”孟千秋頓了頓,一時語塞, “我還沒想好。”
“不急,慢慢想。”
手指被溫柔地攏住,容穆笑眼彎彎,眸子裏泛着動人的柔情, “無論未來你想去哪,是繼續留在東陸,或者去往其他地方,我都會努力争得自由身,陪你一起。”
孟千秋的心弦被悄然撥動,漣漪般蔓延開蜜糖似的甜意,嘴上卻還得撐撐面子:
“堂堂西泷二世子,就這麽沒志氣,要陪着我這個無家可歸的前朝王爺”
話雖然這麽說,但此前他在府中已經委托阮崇等人代為打理自己的小金庫,就算不再在紫瑜城生活,養活自己和他仍是綽綽有餘的。
“是啊,就是這麽沒志氣,千秋可千萬不要嫌棄我啊。”
容穆笑着就坡下驢,親昵地戳了戳孟千秋的臉頰。
他素來是閑散随意的性子,對皇權大業沒那麽多追求抱負,倘若能作為平凡人安安穩穩度過一生,也不失為一件幸事。
孟千秋被他逗得破了功,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正向和他軟語溝通下未來種種,心口卻驀然毫無預兆地抽痛一下了。
“怎麽了”見他臉色一變捂住胸口,容穆也迅速正色。
“不知道,心口忽然有些疼。”
孟千秋眉宇蹙起,剛才的疼痛他極為熟悉,和以往蠱毒發作時的陣痛頗為類似,但蕭晚亭已經為他祛除大半毒素,按說不應該突然發作才對……
與此同時,房門也被人匆匆推開,蘇芊墨捧着一件物事快步走入,語氣急迫:
“不好了殿下,咒演羅盤上的巫氣,忽然爆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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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淚送別小皇帝,我會在番外裏給他一個美好的夢境噠
馬上就是最後的高潮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