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唯君采撷
唯君采撷
手下人掙紮的力道漸漸弱了,雲驚瀾殘存的理智猝然回籠,見孟千秋已經窒息昏厥過去,連忙松開了手。
他實在頭痛得厲害,連帶着意識也不太清醒,心潮湧動之下,竟然生出了同歸于盡的念頭。
不,怎麽可能……
眼前人是他眷戀多年,倍加珍視的對象,他心疼呵護都來不及,怎麽可能痛下殺手
“小皇叔,你醒醒,醒醒……”
雲驚瀾慌忙搖撼孟千秋的雙肩,又伏在人耳邊叫着名字,卻始終收不到任何回應。
他忽然感到不可名狀的恐懼,踉跄着爬下床榻,正準備喚人進來,驀地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溫熱的液體從口中湧出,淅淅瀝瀝濡濕了地面,他怔愣地瞧着眼前刺目的猩紅,眸中閃過驚詫與恐懼。
自己竟然咯血了
怎麽會進展得如此之快
雖說他早已從那個女人處知曉,自己的頭痛之症是從娘胎裏便帶來的劇毒,藥石無救,只會日益嚴重。
甚至在他逐漸長大後,明景钰為了加深對他的控制,不惜在原有毒素的基礎上再增種混毒,導致毒性徹底失控,唯有用特殊的蠱毒牽制才能緩解一二。
這份能牽制他的蠱毒,自然就被她安置在了同為眼中釘的孟千秋身上。
雲驚瀾并不是傻子,自從發現每次和孟千秋相處便能平複頭痛後,便暗中展開了調查,也逐漸摸清了明景钰的險惡用心。
她安插在攝政王府中的底細便是太監晚榕,在他的助力下,孟千秋成功揪出那人的一系列罪證,身上的蠱毒也不再與日俱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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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樣做并無法挽救經年累月受到毒素浸淫的他,縱使多方尋醫問藥,得到的結果,也不過是繼續茍延殘喘,熬盡剩下的時日罷了。
這一切對于剛成年不久的他而言,未免過于沉重。
所以他變得暴戾瘋狂,動辄殺死觸怒自己的手下,鬧得人心惶惶滿城風雨,他卻只覺得開懷,似乎終于感到這世間不止他一人生而苦楚。
然後雲驚瀾便将視線投向了孟千秋。
人對美好的事物總有諸多向往,在雲镝傾心于他的同時,他自己也忍不住對這位秀雅柔美的少年動了心。
但作為大皇兄的雲镝擁有驚人才能和高超手腕,不論何種好事都是他理應先占,自己根本不可能分一杯羹,便是心儀的人也同樣如此。
他等了許多年,終于熬到雲镝被孟千秋親手毀滅的那日,但不論他如何努力,最終竟然還是被他人捷足先登。
這讓他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所以,在雲镝和那個女人聯手,想從他手中奪回皇位時,他并沒有過多反抗,而是提出了這個交換的籌碼。
前者自然嚴詞拒絕,但後者則态度暧昧。
思緒漸收,耳邊又是一陣嗡鳴,雲驚瀾嘔出幾口血,撐着地面搖搖晃晃地站起。
好不容易到了這一刻,就算身體即将支撐不住,他也不願就這般放棄。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毫無反抗之力任他作為,他急促地喘息着,忍不住伸出顫抖的手指,想要觸碰孟千秋的臉龐。
下一刻,四肢卻被牢牢束縛住,根本動彈不得。
“住手,你想對他做什麽”
身後傳來的,是那個令他最厭惡的清潤嗓音,也正是這個人後來居上捷足先登,讓孟千秋眼裏再也沒有他的位置。
那個人也偏偏選在了讓他最難受的這一刻。
“為什麽……為什麽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是能搶在朕之前,壞了朕的好事”
他猝然回頭,視線冷厲地逼視着來人, “容穆,你是鐵了心要和朕作對,是不是”
“我無意冒犯,只是不願千秋再受苦罷了。”
容穆反手攥緊掌中咒符,限制住雲驚瀾的行動,擔憂的視線則不受控制地飄向孟千秋的方向。
實在放心不下那人安危,他不得不用匿形符隐藏行蹤,越過紫瑜城裏外重重守衛,再各處打聽孟千秋的消息。
所幸功夫不負有心人,總算是讓他險之又險地翻窗而入,沒有引發更讓人難以承受的後果。
他掐動咒訣,将雲驚瀾牢牢束縛在原地,快步來到床前查看孟千秋的情況。
那人還未醒來,緊蹙的眉顯得極為不安,面色漲紅細汗涔涔,頸邊還有觸目驚心的深紅掐痕。
“千秋,千秋,聽得到嗎”
心口仿佛被死死揪緊,連帶着呼吸都疼痛不暢,容穆輕聲喚着孟千秋的名字,眼眶微微泛紅。
他指尖拈起內息,緩緩揉按着孟千秋頸側的瘀血,後者也在他的呼喚下逐漸清醒過來。
待看清眼前人是誰,淚水頓時斷了線的珠子般潸然滾落。
“容穆,真的是你,我是不是在做夢”
幸福來得如此不真實,孟千秋恍惚間真的認為自己身處幻夢之中,緊繃的精神放松下來,加之身體的溽熱灼痛,眼淚流得又兇又急。
他抽噎着朝容穆伸出手,幾乎是立刻就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撲鼻而來的清新味道讓他心魂巨震,狂喜,驚詫,委屈,悲傷等所有情緒随之傾瀉而出。
“你終于來了,我等了好久……”他緊緊攥着容穆的衣衫,唯恐自己只要稍微放開手,眼前的人就會突然消失不見。
“對不起,是我來遲了,沒能保護好你。”
懷中人渾身滾燙得不像話,呼在他頸邊的都是熱氣,淚水的觸感也針紮似的生疼,即使沒有抱怨訴苦,他也不難感受到孟千秋正承受着劇烈的痛楚。
“你身上好燙,千秋,我先帶你離開這兒,好不好”
容穆唯恐動作太重弄痛了孟千秋,小心翼翼地發問,抵在他背後的手掌也毫不吝惜地輸送着內息,為他順氣止痛。
“……帶我走吧,我不想繼續留在這裏。”
不論是雲驚瀾還是雲镝,帶給他的都只有無盡的偏執和傷害,就算最終走出了過去的陰翳,但過錯已經鑄成,絕非寥寥言語就能挽回。
如有可能,他只願今生與他們永不再見。
孟千秋閉緊雙眼,将頭靠在容穆胸前,後者為他拭去眼淚,摟住他的腰和膝窩,輕柔地打橫抱起。
“容穆!你不準帶他走!放開他!”
見兩人作勢準備離開,雲驚瀾的情緒終于徹底失控,他拼命地掙紮着,紅唇染血,神色猙獰至極。
容穆并沒有多看他一眼,但通過咒符也能清晰感知到他身上濃郁的巫蠱氣息。
甚至不需要自己再做什麽,他的身體已經摧枯拉朽地崩壞下去,或許蠱毒的下一次爆發,就能當場要了他的命。
孟千秋滾燙的體溫和身上的傷痕都昭示着雲驚瀾的惡行,容穆當然對他恨之入骨,巴不得當場為那人複仇雪恨。
可想到孟千秋大概率正是為他而來,加之他遲早會受蠱毒折磨而死,容穆實在不願再刺激孟千秋,只能竭力隐忍着,頭也不回地離開。
“給朕停下來!你是聾了嗎!”
雲驚瀾聲嘶力竭的喊叫并不能阻止容穆的腳步,心中的絕望越來越濃,他什麽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着孟千秋被人一步步帶離自己的視線。
這一別,或許就是永訣了。
想到這裏他心魂俱恸,忍不住接連咳出幾口血,若非符咒依然束縛着四肢,怕是早已支撐不住跪倒在地。
“……小皇叔中了凝香散,一個時辰之內若不與人交。合,便會丹田爆裂,精血逆流而亡。”
他聲音很低,卻字字清晰地傳進了容穆耳朵裏, “如今最多還剩下大半個時辰,你便是插上翅膀,也來不及帶他離開紫瑜城,救他性命。”
容穆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難怪無論他怎麽嘗試用內息為孟千秋逼退熱度都無濟于事,甚至讓人越發痛苦。
此刻孟千秋渾身上下都泛着晶瑩的粉,過于灼熱的體溫早已燒得他神志不清,長發被汗水打濕黏在臉頰上,口中不時發出微弱的嗚咽。
極致的憤怒直沖頭腦,容穆表面的冷靜再也維系不住,折身而返,重重一記耳光招呼到雲驚瀾臉上。
“雲驚瀾,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咽喉被人死死扼住,雲驚瀾艱難擡眸,對上容穆冷厲痛恨的視線。
素來清雅柔和的神态被撕裂,此時的他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劍,凜冽的殺氣直指對方要害,屠人飲血只在一念之間。
“把解藥交出來。”
頸側皮膚傳來撕裂的痛感,雲驚瀾雙眸大睜,分明生機正在随着鮮血流失,眸底的神色卻異常平靜:
“沒有解藥,只剩下半個時辰。”
沉靜中翻湧着的瘋狂讓容穆怒不可遏,但目光落在雲驚瀾苦澀又無奈的笑意上時,他也瞬間明白,這句話絕非謊言。
自己還是來得太遲。
這樣短的時間,根本來不及帶着孟千秋離開紫瑜城;倘若違背孟千秋的意願行事,那人也永遠也不會原諒他。
更何況眼下他的體溫已經高得駭人,如果無法及時降溫,縱使設法排出毒素,他的身體也會承受不住。
難道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麽
容穆緩緩松開鉗制着雲驚瀾的手,臉上的血色迅速退去,他頹然抱着孟千秋,片刻後,忽然想起了某件事——
紫瑜城禦花園的後山之中,有一方寒玉池。
這是東巫國為數不多殘留的遺跡之一,相傳這方寒玉乃東巫初代國主于極北之境所得,能使得左近方圓三丈之內寒涼不散,将活水注于其中,生成的靈泉更是能鎮熱清火,溫養經絡。
數百年前東巫将其鑄為一方水池,安置在禦花園中,東陸建國後也未将這處寶地毀去,而是完整地保留了下來。
倘若能利用寒玉池水先降低孟千秋的體溫,或許他體內的凝香散還有另外的祛除之法。
“倘若千秋真的出了什麽事,我便是萬死,也絕不會放過你。”
話音未落,容穆不再瞧雲驚瀾一眼,抱着孟千秋飛身掠出了養心殿。
兩人身影消失在遠處,束縛雲驚瀾全身的咒符同時失效,他重重地摔倒在地,濃郁的血色也逐漸沿着磚石蔓延開來。
身體很沉重,精神卻前所未有的松快,好像即将掙脫肉。體的束縛,滑向不知名的黑暗。
好累啊……
視野愈發模糊,他掙紮着伸出手,似乎想奮力抓住些什麽,卻終究握得一掌空洞。
許多拼命追求的人和事就像掌中細沙,越是抓握得緊,越是流逝無蹤。
雲驚瀾頹然合上了眼簾。
……
養心殿外護衛重重,盡管有匿形符加身,容穆也無法保證自己和孟千秋的行蹤是否會被人發覺。
但不知為何,在趕往禦花園的這一路上,他目力所及之處,竟無一人值守。
懷裏孟千秋的體溫燙得吓人,情況緊急,他也無暇仔細思索,唯有竭盡全力加快腳程,趕往寒玉池的所在。
近些時日朝中動亂,禦花園無人打理,植被密密匝匝的枝桠已經遮蔽了道路。
容穆小心護着孟千秋,拂開枝葉尋找進路,他仔細感受着寒意的來向,在花葉叢中穿行半晌,才終于到達了目的地。
眼前的寒玉池煙霧缭繞,清澄的水波襯着碧透的玉石,煥發出粼粼幽光。
“千秋,這池水很涼,辛苦你先忍一忍。”
他脫下自己和孟千秋的外衫,兩人都僅餘一件中衣,随後抱着人慢慢步入池中。
池水溫度極低,容穆強忍着刺骨的涼意,帶着孟千秋向深處走去。
後者已經被高熱折磨得神志不清,感受到環抱而來的冰冷,掙紮着嗚咽起來,又被摟得更緊。
“別怕,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他的身體其實并未徹底痊愈,在池中短短片刻,也凍得渾身發顫齒關打架,但想到孟千秋的性命安危,依然咬牙堅持了下來。
說來也神奇,當冰冷蔓延到周身百骸,那種銷骨噬心的寒意反而變得不那麽讓人難以忍受。
容穆好不容易松了口氣,思緒回籠,這才意識到應該是寒玉之力逐漸起了作用。
孟千秋此刻也不再劇烈掙紮,他微微松開手,見眼前人渾身的紅暈已然消退不少,雙眸慢慢睜開,眼底的光采也從混沌轉為清明。
“我們……這是在哪”
體內依舊翻湧着難言的溽熱,孟千秋蹙眉輕喘,無力地靠倒在容穆肩頭。
“禦花園的寒玉池,方才你體溫太高,不及時降下來會有生命危險。”容穆試了試他的額溫,感覺到不那麽燙手才松了口氣。
“我再試試祛除你體內的凝香散。”
他又試着向孟千秋體內輸送內力,然而盤踞在孟千秋丹田中的毒性始終頑固不化,甚至隐隐有越來越強的趨勢,逼迫着他不得不收功停手,才不至于傷到孟千秋的經脈。
但這樣一來,自己便拿他體內的凝香散束手無策了。
容穆眉宇間的愁緒濃郁得根本化不開,分明摯愛之人就在身側,自己卻根本無法挽留他一點點消逝的生機。
鋪天蓋地的絕望幾乎将他壓倒,他眼眶酸脹,雙眸發紅,滿腔悲憤堵在喉頭,卻發不出一絲聲息。
然而下一瞬,嘴唇卻被人輕輕含住。
孟千秋擡手勾住他的頸項,溫軟的身軀貼上來,隔着薄薄兩層被水浸濕的中衣,觸感真切得不可思議。
容穆渾身一顫,雙手撐住他的肩頭: “千秋,你現在還中着毒,我不能……”
不能如此趁人之危,不能在他意識不清時欺身而上。
情感和理智天人交戰,他當然清楚這麽做是眼下唯一救回孟千秋的辦法,卻無論如何也沒辦法付諸實踐。
但比起他,孟千秋本人卻冷靜得不像話,他捧着容穆的面頰,讓他正視自己。
“聽着,容穆,我願意,不是害怕這凝香散,更不是為了保命,而是因為這個人是你。”
“我長這麽大,從未傾心喜歡過一個人,也不明白這應該是種怎樣的感覺。即使雲驚瀾不惜用藥逼迫,我也根本無法接受。但一想到這個人是你,我便覺得這并不是一件壞事,心底甚至止不住地開心。”
“所以,別愧疚,不要覺得對不起我,更不必猜測我會後悔。”
翻湧的熱度讓他快要站立不穩,雙手無力滑落,伏在容穆肩頭,喘息越發急促起來:
“為我解毒吧,容穆。”
孟千秋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叩擊在容穆心坎,一聲又一聲,直到心跳徹底亂了節奏。
他驀地低頭,吻上孟千秋的唇。
原本平靜的水面逐漸漾起漣漪。
或許是凝香散的作用,一切毫無滞澀,自然無比,孟千秋背對着容穆跪坐在水中,脊背後仰宛如一輪新月,身前則細微地顫抖着。
兩人仿佛兩條活潑的紅鯉,在水中輾轉騰挪,有時他實在累了,容穆便會港灣似的圈住他,讓他重歸平靜,不久又再次遨游起來。
周而複始,仿佛不知疲倦,沒有終點。
孟千秋時而不安穩地坐着,時而半趴在水面上,又不時被他摟進懷中。
意識時斷時續,恍惚中他似乎飛躍雲端,飄飄搖搖地晃動,又從高空跌落,軟倒在一片暖融的汪洋中。
他說不出這是種怎樣的感覺,心裏也難免對不可知的未來感到恐懼,但想到這個人就在自己身邊,存在感強勢得不可思議,又忍不住悠悠安心。
在一次次毫不停歇的浪潮中,驚濤拍打着礁石,将一切塵垢洗刷,孟千秋感覺整個世界都逐漸安靜下來。
回蕩在耳邊的,只有那個人含着淚水與真心的承諾,一遍又一遍凝聚成不變的箴言:
“我愛你,千秋,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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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穆同學終于吃到甜甜的千秋小蛋糕啦!!!鼓掌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