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末日之光
末日之光
敏兒想來想去還是不明白,她跟在卡妮後面,趁人不注意,輕輕拽她的袖子,低聲問道:“卡妮,你怎麽知道把樣品灑出去,教務長就一定會來?”
卡妮語氣輕松道:“他最在乎的就是實驗結果啊。”
“可是,就一個減肥實驗而已,甚至都沒用到基因的編輯和改選……”
“但他不知道這一點,”卡妮停下來看敏兒,嘆道:“你想想教務長平時給我們安排的都是些什麽實驗,今天這個考核題目,恐怕不是他的意思。”
敏兒一愣。
是的,回想今天這個考核題目,最讓人匪夷所思的地方在于它的本質,透露出一種閑情逸致,一種雅趣追求,但這恰恰是學生們最難共情和代入的地方——在這樣紛亂危險的時代,什麽樣的人不愁吃喝生存,只求安逸享樂和,瘦身?
作為下等公民,他們的生活從未安逸過,學院總是給他們布置艱難苛刻的任務,那些生物實驗極其困難繁重,操作不當還有生命危險,但在敏兒的理解裏,這些基因實驗是為了抗衡變異人種的侵襲,為了人類的防禦和自我保護,這些都是合理的。
敏兒擡頭,對上卡妮黑漆漆的眼睛,對方苦笑一下:“怕是只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城市裏的上等公民,才如此高貴,有如此精致的需求。”
敏兒一愣,随即點頭。
她知道卡妮說的是天空之城。
那是末世裏唯一的淨土,管制嚴格,絕對安全,環境極其優美,生活富足安康……那是真正的末世天堂,可惜他們沒有生在那兒的命,這一生恐怕也只能望其項背,與之無緣。
敏兒思索着:“是那些上等公民要求我們研制藥劑,給他們使用……那都是些什麽人啊……”
卡妮點頭:“所以杜教務是一定會來的,他的确不在乎學生的生命安全,但若是知道有了一個成功的樣品卻任由它被毒氣沾染,那可就不好跟上面交差了。”
“可他們為什麽要找我們做呢?我們只是一些下等的學生……”
“誰知道,”卡妮聳肩,毫不在乎地說,“我沒興趣猜他們想什麽。”
是了,敏兒也苦笑一下,上等人每天在想什麽,他們又怎麽猜的透呢。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走到了休息區B區的門口,各自道別離去。大齊要左拐進男生休息區了,他立在門口遲遲不走,表情似乎有點遺憾。
又要分別了,這一路他被其他女生簇擁着,沒跟卡妮單獨說上幾句話。而卡妮自顧自跟敏兒聊天,全然不在意。
大齊還是沒忍住,在人群中叫住了她:“卡妮?”
渡夏、敏兒和卡妮同時停下來,卡妮一頓,心領神會,拍拍渡夏和敏兒的胳膊:“你們先回去吧,我馬上就來。”說着三步兩步,向大齊跑過去。
她跑步的姿勢很奇怪,大齊的笑容剛爬上嘴角,又僵硬下來。
其實準确地說,是她的口袋形狀很怪,像是被什麽東西拽着,那東西還挺沉,把灰撲撲的制服拉扯得變了形。
“卡妮,你的衣服怎麽了?”大齊有些擔心。
卡妮低頭看看口袋,了然一笑,卻不說話,她謹慎地看了一圈,确定大家都各自散去了,這才把手伸進口袋,慢慢掏出來……一個黑色的微型電動馬達。
大齊驚呆:“你,你從實驗室偷出來的?!”
卡妮:“噓——”
按照規定,實驗考核結束後,實驗室裏所有的儀器都要清點歸位,任何工具或儀器都不可以遺失,更不允許學生私藏。但今天發生了這樣的意外,二號實驗室滿是碎片,一地狼藉,任它什麽貴重儀器都成了爛鐵廢銅,拼都拼不出完整的樣子,還如何清點?恐怕再有能耐的監考人也算不清這筆賬了。
大齊呆了一秒鐘,扯開嘴角大笑起來,他的眼睛亮晶晶,一眨不眨地盯着卡妮。
他知道的,在其他人眼裏,卡妮只是個乖巧的好學生,只有他知道她除了聰明之外,還有幾分自由灑脫和不受束縛的靈氣,他就是被這一點吸引,從此再沒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卡妮從善如流地把馬達遞過去,小聲囑咐:“小心藏好。”
大齊趕緊接過來掖到衣服裏,他把右手貼到左手肘下面,對着卡妮比了一個手勢:OK。
他想起什麽,又問:“毛蘭蘭的脂肪阻遏劑是你做的吧?”
卡妮搖頭:“是誰做的都無所謂了,那種情況下,只有說成是她做的才能被教務長重視,不過我有點擔心……”
那些細瓶儲存在細胞培養箱裏,無法保證完全密封,從塞子到瓶口到瓶身再到裏面的液體,誰也說不準到底有沒有受到病毒的感染,卡妮是個謹慎的人,越謹慎就越不安。
在這個時代,由于生物技術的濫用,生态系統遭到嚴重破壞,基因缺陷也随着人類一代代傳遞而惡化,人類對病毒的抵抗能力依然不高,而基因變異的折磨和病痛卻無窮無盡,病毒與基因變異,已經成了這個世界上最恐怖的東西。
大齊猜透她心中的憂慮,安慰道:“監考人會對樣品進行消殺的,你不要擔心……說起來,我才是個烏鴉嘴,開考前還祝你順利,誰知道出了這樣的事情。”
是了,卡妮想,樣品自然是要提供給那些上等公民,想來無論是教務長還是校長都會小心行事、再三确認樣品的安全。說起來,那個高高在上的軍官,也許就是來拿樣品的……?
卡妮擡頭對上大齊關切的目光,問出的話卻沒頭沒腦:“大齊,指揮官是個什麽職位?”
大齊:“?”
“門剛打開的時候,我們遇到個穿得很浮誇的軍官,”卡妮比劃着,在胸前畫了兩個大圈,“你是沒見到那滿胸口閃亮的徽章……連杜教務都恭敬地喊他‘常指揮官’。”
大齊奇怪道:“護衛隊的最高首領就是指揮官,是現有階級裏最高等的将領,但整個天空之城只有一個中心護衛隊,據我所知,那個指揮官叫亞瑟·沃克……我應該沒有記錯。”
大齊一頓,繼而追問道:“你問這個幹嗎?咱們學院平時受治安隊保護,指揮官不會輕易到這裏來的,啊!難道是學院有什麽變故?”
卡妮趕緊笑道:“沒有,那可能是我聽錯了,我當時暈頭轉向的沒聽真切……那沒事啦,你快回去吧,再見!”
她沖似乎還有些擔心的大齊招招手,輕快地轉身離開了。
十三院,院長辦公室。
辦公室的中央有一張寬大的桌子,上面卻沒有紙筆,而是擺了五臺巨大的監控屏幕,然而,整個辦公室最顯眼的東西還不是這五臺監控,而是牆上挂着的一幅巨畫,那是一位藝術家臨摹的《末日之光》——畫布上,昏暗幽深的峽谷裂縫中托出一個巨大的透明合金球體,裏面包羅萬象,世間動态都被精細刻畫,栩栩如生,如同一個斑瀾壯闊的微型星球。
《末日之光》原本是一件雕塑作品,原作一出立刻引起轟動,這幅臨摹雖然只是一副平面畫作,卻也是吳院長費盡心思才得來的珍品。為了展示自己的品味,他改變了整間屋子的布局來與畫作匹配,他甚至将整面牆壁塗成深色,為了襯托合金球體的精致華美。
這樣一來,整個房間的底色就暗沉下來,顯得極度壓抑。
卡妮不知道,此刻,那管由她做出來、又塞到毛蘭蘭手裏交上去的樣品,正擺在辦公室中央的桌子上。
小細瓶裏面的液體透明輕盈,仿佛未曾沾染任何塵埃。
四雙眼睛居高臨下,都注視着它。
吳韋恩院長咳了兩聲,準備開口。他身形矮胖,坐在皮椅裏顯得十分臃腫,看到對面高大挺拔、一身軍裝的常硯,他似乎不太自在,扭了扭身子,轉向了自己最熟悉的杜凱文。
他的嘴唇下垂得厲害,說話的時候,嘴角的皺紋格外僵硬:“她說她做了人體實驗?”
杜凱文站在一旁平靜應答:“恐怕是編的。”
吳韋恩點頭。
為了讓監考人去救她們而編造一些謊話,這點小算盤,不至于識不破。但眼下他沒空管卡妮的伎倆,見常硯耷拉着眼角,興趣缺缺,不動聲色的模樣,吳韋恩怕氣氛冷掉,趕緊又囑咐杜凱文:“确定沒有沾上病毒液?為保萬全,轉送科研隊之前,還是再消殺一遍——”
他還沒有吩咐完,有個聲音從桌前悠悠響起:“我讓你消殺了嗎?”
那聲音語調極輕,态度卻傲慢無比,吳韋恩整個人一個哆嗦,戰戰兢兢地轉過頭來。
說話的是他眼前的屏幕——那裏亮起了一個虛晃的人影,光線很暗,看不清臉。
吳韋恩的眼裏劃過一絲敬畏和憂慮,趕緊小心賠笑道:“對不起,是我誤會您的意思了……那病毒樣本原本毒性也不強,只是在實驗過程中用來觀察細胞變化的,您是想取樣保存嗎?”
他滿臉謙卑等待指示,屏幕裏的人卻直接忽視了他。
一陣讓人窒息的沉默後,那黑影終于開口,卻是轉而問起常硯:“常指揮官,你剛才見過卡妮了?”
常硯鼻梁高挺,嘴唇稍厚,開口說話的聲音低沉而充滿磁性:“見過了。”
他的回答十分簡短,不動聲色,倒是杜凱文在旁站着,捏了一把冷汗。
常硯走進封鎖的實驗樓,無意中撞到沖出來的卡妮,完全是計劃之外的事情,連他自己都是匆匆收拾了局面剛剛趕回來,整個十三院更沒有任何機器人來得及上報……那麽,對方又是如何知曉的?
“是嗎,見過了,那很好……”黑影似乎很感興趣,繼續問道,“你感覺怎麽樣,她會是我們要找的人嗎?”
常硯不假思索地搖頭:“年齡相差太多,身型也吻合不上。”
“那可說不定,也許貴院有什麽特別的技術,可以讓人隐藏真實年齡的呢?”那黑影吊着嗓子,語氣悠然,戲谑地轉向吳韋恩——後者猛一哆嗦,剛想鞠躬解釋,那人卻毫不在意地轉回來,語氣輕飄,說出的話卻讓人心驚:“常指揮官,你的觀察可信嗎,我可以相信你嗎?”
他吐字輕緩,甚至語氣還挺友好,但一陣寒氣飕得一下蹿上了吳韋恩的脊梁,直沖頭頂。
太可怕了。
他突然慶幸自己此刻是坐着的,不然兩股戰戰,直接歪倒在地,不就贻笑大方。
常硯卻完全不為所動,他身姿筆挺而堅定,臉上還有幾分高貴清冷的神色,不愧是護衛隊出來的,這種場面都可以做到冷靜鎮定,喜怒不形于色。
只見他沉吟片刻,并不回答,竟然還反問道:“那你信這個預言嗎?”
……這是什麽作死的話!球球了快閉嘴吧,我還想多活兩天!
吳韋恩心驚膽戰,趕緊說:“常指揮官!你你你可能是太久沒回來了,你怎麽這麽跟申老板說話呢……”
“無妨,無妨,常指揮官性子如此,直爽慣了,我倒也喜歡,”黑影笑了,在屏幕中輕輕一揮手,纖長的指尖劃過,帶走一聲嘆息:“其實不瞞你說,我确實不太信。”
他明明笑着,整個房間的溫度卻低了八度,杜凱文站在一邊,即便沒有參與這場對話都覺得背後一寒,好不容易忍住不打寒戰。
“啊,您不信……那您接下來打算拿她怎麽辦?”吳韋恩哆哆嗦嗦,不知所以,只能硬着頭皮說下去:“我們觀察了她很久,到現在都沒有直接證據表明她跟那個預言有關系,更沒有什麽‘覺醒’的跡象……其實這個學生,她好像也沒有什麽特別之處,連成績都排不上最——”
“是啊,按照時間來算,也該覺醒了。”屏幕裏的人漫不經心,似乎對自己的指甲産生了興趣,将手指移到嘴邊,輕輕吹了一口氣:“其實無論是與不是,都沒有意義了,這世界不需要救世者。我也不需要。”
吳韋恩腦子宕機卡殼,還是杜凱文在身後恭敬地附和了一句:“您是對的。”
“既然不需要,那還留着做什麽?”
衆人一愣,卻聽那個人輕嘆着,聲音溫柔黏滑,如毒蛇拂過:“人啊,想要長久的快樂,還是得把控制權掌握在自己的手裏……救世者?呵呵,若是被我掌控了,還不是按我的意願‘救世’?”
他話裏有話,還好杜凱文立刻反應過來,微微一鞠躬:“我會安排,請您放心,所有您懷疑過的對象,我們都安插了人手去監控了——您看。”
他招手示意,一個巡邏人緩緩走來,通體烏黑,頭頂兩個紅光閃爍兩次,在“臉”的位置上亮起了一個長寬十厘米左右的屏幕。
屏幕上赫然出現了一張蒼白文靜的臉,那是個長相清秀的女生,神态似乎有些瑟縮,膽小的她似乎察覺到了什麽,望向鏡頭的雙眼裏有一絲戒備和害怕。
從這個角度看,仿佛女生的臉被嫁接到了機器人身上,人機結合,顯得非常詭異。
常硯皺皺眉頭,表情有些嫌棄,但忍住了沒說話。
巡邏人開口詢問,聲音幹枯又冰冷:“對象已經捕捉,請指示,是否操縱?”
杜凱文的眼睛隐在眼鏡後面,看不清表情,當着院長、常指揮官和屏幕裏的人面前,按下了“是。”
【現在是38寒潮期第7年,10月25日20時00分。】
【寒潮已經降臨,自即刻起,所有學生進入休眠狀态。】
巡邏人的警報再度響起,不過這次,它暫時不需要巡邏了。
冰冷的夜幕撲面而下,籠住整個十三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