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減肥實驗（2）
減肥實驗（2）
在第十三生物科學研究院裏，卡妮是個很特別的存在。
是個學霸這一點毋庸置疑，但如果只從外形上看，她卻有一副跟腦子完全不匹配的身體，瘦弱矮小，營養不良，學院的最低入學年齡是十七歲，而她看上去小得誇張，最多十三四，再加上面相清秀可愛，怎麽看都是個沒完全發育的小孩兒，經常形成一種荒誕的反差。
但沒人敢笑話她個子小，事實上，大家都極度依賴卡妮，因為她就像一顆閃閃發亮的幸運星，只要跟她分進同個實驗室，總能得到些額外的幫助和指點，她太聰明了，總能在很短時間內理清實驗思路，還不吝啬與人分享——這就是身在十三院能得到的最珍貴的東西了，比什麽珍馐美食、金銀錢財都管用。
卡妮注意到衆人的目光窮追不舍，緊緊跟着自己，她嘆了口氣，打起精神說：“讓我想想啊。”
衆人眼前一亮：有戲！
每個實驗桌上都擺了一張數據記錄表，卡妮拿起一張看了半晌，沉吟不語，好像還沉浸在剛剛的夢裏。
後面有個聲音冷哼一聲：“呵呵，怎麽，想不出來了吧？”
卡妮卻同步擡頭，真誠發問：“這道題有好幾種解法，你們想聽哪一種？”
衆人：……
敏兒穩住聲音，小心翼翼地說：“你先說第一種。”
“第一種自然是基因編輯，去到beta基因系統裏，改寫基因效果，讓控制脂肪燃燒的效率加速，但這裏有個重要前提，咱們得依賴基因測序的圖譜，嗯，剛才監考人沒提供這個信息，不知道是不是忘了，不過倒是有一份現成的圖譜，也許可以參考——？”
她正娓娓道來，突然手裏一空，表被抽走了。
卡妮擡頭。
毛蘭蘭站在眼前，兩根手指捏着表格，盛氣淩人地盯着她。
剛才就是她在後面唱衰，轉眼人已站到眼前，她的嘴唇緊繃成一條直線，眼神狠狠瞪着她，分明就是在說，“想都別想。”
卡妮：。
衆人不解，甚至還有人試圖扒拉她：“毛蘭蘭，你別擋着卡妮，讓她繼續說啊。”
卡妮卻嘆了口氣，心知沒戲。
是的，圖譜在毛蘭蘭手上，跟她料想的一樣，毛蘭蘭果然不願意拿出來分享。
不過也好，卡妮偷偷在心裏松了一口氣——很好，一切都跟我預想的一樣。
出于各種各樣的原因，卡妮很不喜歡CRISPR-Cas9的實驗理念，今天監考人故意不給她們提供圖譜，是成心刁難沒錯，不過倒也正中她下懷。
卡妮腦子飛快運轉，幾乎是無縫銜接，張口就來：“嗯，這個方法操作起來的确有些困難，從時間上也很難在六個小時內完成，咱們還是來說第二個辦法吧！”
敏兒有點猶豫，似乎對好朋友想都不想就跳過了第一選項而感到不解：“卡妮，CRISPR-Cas9真的行不通嗎？我感覺這應該是學院最想考查我們的地方。”
“他們要想考查，就該提供圖譜。”卡妮攤手：“沒有圖譜，如何定位基因呢？除非——”她歪過頭，試探地看向毛蘭蘭。
毛蘭蘭雙手抱臂望天，從鼻子底下發出一聲涼涼的“哼”。
卡妮愉快地一拍手，道：“好！咱們來考慮一下納米技術吧！”
衆人：……
敏兒困惑了：“納米技術？這這跟藥劑沾不上邊吧，卡妮，你不再好好想想嗎？”
其他學生也默默點頭，畢竟，基因高于一切，這可是十三院創立的宗旨啊。
卡妮用力按壓太陽穴，盡量按下剛才那些光怪陸離的畫面，她的眼睛已經不疼了，但心裏莫名有些煩躁不安。
如論如何，要把考核這一關順利過完，她對自己說。
于是擺出煞有其事的樣子，反手就是一波循循善誘：“說不定學院是想考察我們靈活變通的能力呢，要是咱們能繞過這個瓶頸，另辟蹊徑解決問題，又有什麽不好？”
衆人半信半疑：“真的？”
只見卡妮語氣輕快，表情真誠，緊接着又是一波密集輸出：“考試又不規定過程，咱們只要能做出結果就行，最近不是剛學過神經元阻遏劑嗎？我想将這個邏輯延伸一下，制成一種‘脂肪阻遏劑’，拿培養細胞做出樣品，在動物模型上測試，再把測試數據記錄好，應該就可以啦。”
她說的好像很容易的樣子，衆人一下子被迷惑，思緒還真開始往納米層面上靠攏，竟再不過來争搶圖譜。
毛蘭蘭捂着手上的圖譜，幾分鐘前還在喜滋滋：這潑天的富貴終于輪到我了！
幾分鐘後，她發現小醜竟是她自己，不免恨的牙癢。
她挑起眉毛，開口挑釁：“神經元阻遏劑和減肥藥是完全不一樣的兩種東西，你說延伸就能延伸了？”
敏兒也有點着急：“卡妮，你說說具體要怎麽操作？”
這三個女生來自于同一休息區的同一寝室，她們都有黑眼睛黑頭發，屬于很多年前東方人的長相，不過現在是新人類時代，早已沒有國家和疆域之分，單憑名字也辨別不出種族背景，更無所謂什麽東方西方了。
百年前，全球人口大幅驟減，宜居範圍一縮再縮，原先那些關于外形和人種的标簽也就不再重要了——或者說，它們已經被極度簡化，如今的階級劃分簡單粗暴，只分高貴的上等公民、低賤的下等公民，以及慘遭基因變異的、已經不能稱之為人的變異怪物。
十三院雖然肩負着基因提升和改造的重任，但只有校長和教務長才能算得上上等公民，至于這百十來個學生，終究是身份低微的下等人。
下等人活在這樣的時代，每時每刻都要迎接挑戰，若能迎刃而解，就能活下去，若是通關失敗，自然就被淘汰——此刻，年輕的學生們被困在一個設備齊全高級卻不能自由出入的實驗室，掙紮着摸索通關的路。
這是十三院對他們的考驗，來自于無窮無盡的考驗中平平無奇的一個，他們的一生都将耗在這些考驗裏，即便此刻勉力支撐，但終有一天會難已為繼。
大家心裏都明白，這是真正的末世。
卡妮兀自思考，手指在下巴上輕輕點着，說：“也許可以做一種基于納米技術的藥物，若是能行的通，藥劑中的納米顆粒直接進入人體細胞，對脂肪進行定向作用，那麽……”
衆人“嗖！”地迅速掏出了筆記。
“那麽顆粒進入細胞，就能鎖定脂肪分子，将其拆解成簡單的化合物，像是甘油和脂肪酸那些。這些化合物再進入人體循環進一步分解，最後變成二氧化碳和水排出體外，就算是實現了減肥的效果……這個辦法比基因改造來的委婉一些，但沒有副作用，未知風險也會大大降低。”
卡妮擡頭，看到衆人埋頭一邊點頭嗯嗯嗯，一邊提筆刷刷刷，主打就是一個奮筆疾書，分外專注。
“……”她嘴角一抽，機械性地補了一句：“當然，如果尚有餘力的話，也可以再做調整，讓它去刺激一下酶活性，減少脂肪細胞的體積……嗯，目前能想到的大概就是這些。”
這些已經很足夠了！大家一番哭天搶地感恩戴德，然後立刻分頭行動。
時間緊迫，半分鐘都耽誤不得。
卡妮看着衆人奔向各自的實驗臺，翻牆倒櫃忙碌起來，終于松了口氣。
沒人糾結CRISPR-Cas9，也沒人為了一張譜圖争得頭破血流，很好很好，萬幸萬幸。
然而，納米實驗也不比基因實驗容易，就算卡妮已經把原理講清楚了，實驗步驟依然十分複雜，他們需要熟練操作一系列器材，反應釜、離心機、氣相色譜儀……還要親自配備特殊的細胞培養基和化學試劑，用于制備原料。此時此刻，任何一點小差錯，都會讓一個人完全崩潰。
“一看就會，一學就廢。”渡夏又弄砸了一個數據，懊惱地說。
紅色數字平穩跳動，很快，五個半小時過去了。
敏兒靠過來：“卡妮，我能看看你的樣品嗎？”
卡妮當然同意，敏兒湊過來，顯微鏡下，細胞圓潤瑩白，正靈活地收縮游移，像水族館裏惬意的小魚。
然而她再細看就會發現，這小小魚兒的裏面，脂肪分子正被納米顆粒無情追擊鎖定，定向作用立刻開啓，那分子通體顫動，像一顆氣球在針尖的刺激下瞬間破裂，釋放出其中的所有物質。
這種微觀程度上的消融和流失其實十分震撼，那一瞬間會讓敏兒聯想到很多更龐大的場景，比如冰川在炙熱的豔陽下瞬間崩塌，比如一個精密的鐘表被拆解成一個個零件，原有的秩序和結構消失殆盡，再比如一團棉花糖在火焰中慢慢融化，最後變成一灘黏稠的糖漿。
“你怎麽做的這麽快啊……”敏兒呢喃。
想到什麽就能立刻做出來，聰明到這份兒上，就有些可怕了。
敏兒憂愁地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眼前的流體細胞儀，她培養出來的細胞亂七八糟，雜亂無序，別說定向追擊了，它們跟納米顆粒完全和平共處，一點鎖定的功能沒起到，基本就是八個大字：
盡善盡美，不忍卒觀。
敏兒心情迅速低落下去。
跟卡妮不同，在最後的三十分鐘裏，她要抵抗的東西還很多，比如眼前繁雜精密的儀器，還有心裏鋪天蓋地的壓力。
但沒有辦法，這是階級分化嚴重的新人類時代，她們作為下等公民，根本就沒有別的出路，無論當初是自願還是被迫，只要進了十三院，就注定要埋進繁重的實驗任務裏。
他們幻想着有朝一日做出極具突破性的實驗，得到上面的賞識，從此一舉成名平步青雲，就能擺脫這個像監獄一樣的學院。
幻想太遙遠，而殘酷的現實就在眼前。脂肪細胞微小脆弱，需要極度精細的操作，即便是嚴格按照操作步驟進行，都無法保證實驗結果的準确……難道這次，她也要熬不過去了嗎？
卡妮瞄到敏兒緊蹙眉頭，鼻尖沁出一層厚厚的汗珠，突然有點于心不忍。
敏兒比她高一個頭，但身形幾乎跟自己一樣單薄，她的成績不至于吊車尾，卻也總懸在中間，不上不下。
卡妮幾次張嘴又咽回，半晌，還是忍不住，試探地問：“敏兒，你要不要試試我配出來的成——”
突然，她感到一束目光從左後方射來，那光強烈銳利，帶着滿滿的惡意，若是一束高強度的射線，此刻恐怕已經将她整個身體擊穿。
卡妮謹慎地轉頭。
左後方向只有兩個座位，分別坐着艾米和毛蘭蘭，此刻兩個人都埋着頭，專心調整設備。
艾米她不熟，那肯定是毛蘭蘭了。
這次她壞了毛蘭蘭的好事，肯定要被記恨一番了……卡妮覺得愁人，也只能作罷，轉回頭乖乖坐好。
這裏的學生平均年齡二十歲，但毛蘭蘭看起來比同齡人成熟一些，總是梳着精致的大波浪，丹鳳眼，凸腮骨，也許是因為在學生裏年紀最大的緣故，她總以大姐大自居，姿态高傲又喜怒無常，很多人見了她都躲。
當然，卡妮不怕她。
十三院多的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虎豹，在卡妮看來，毛蘭蘭只是個紙老虎。
偏偏這個紙老虎有着極大的野心，大得遠遠超出自己的能力，當實際成果不如人意的時候，她總會惱羞成怒，來找卡妮的麻煩——有時是生偷硬搶，有時是威逼利誘，總之，卡妮手上那些頗有創造性的實驗成果，十有八九都落到了毛蘭蘭手裏。
敏兒作為僅有的幾個知情人，常替卡妮打抱不平，但卡妮每次都笑呵呵岔開話題，說自己沒問題，不用擔心。
“她搶你的成果，你都不在乎嗎？”敏兒真的不解。
卡妮想了想，她還真的不在乎。
即便是末世也有世俗的煩惱，而只要是煩惱，就都源于欲望和現實的不匹配，這點倒是與先前的和平年代沒什麽不同，在卡妮眼裏，毛蘭蘭就是這樣一個典型的例子，聲調越高，心裏越虛，心裏越虛，就越要從別人手裏搶。
但卡妮也任她搶，她是沒把這些放在心上。
要說整個十三院，最無所謂的就是她了。
也許這麽說很難讓人相信，但若論願望，那麽茍活下去就是她最大的願望，就這麽簡單，僅此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