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四
隔天上午，吃了教訓的邵詠是過了九點之後，才怯生生地按響顧森家的門鈴的。
很意外的是，門鈴只響了一下，随即上下都穿着衣褲，滿面不高興的顧森就開了門，抱怨道，“你遲到了。”
“……我只是想讓你多睡一會兒，免得你把起床氣撒在我頭上。”邵詠愕然地進了門，才發現有一位中年阿姨正熱情地布置着早餐。
“邵小姐對吧，吃過早飯了沒？”家政工秦阿姨朝她招招手，“有豆漿和煎餃，一起吃吧。”
秦阿姨每周來兩次，她勤快能幹，豆漿和煎餃都是自己做的，味道甚好。邵詠喝了一杯又倒了一杯，目光随着拖地板的秦阿姨來來回回，直到身邊的顧森冷笑一聲，
“你看秦阿姨看得如此專注？怎麽，今天是想以我身邊的女人為主題嗎？那不是應該先寫寫你自己嗎？”
“……我只是想問問她，是怎麽把豆漿做得這麽好喝的。”邵詠嘆口氣，回眸看着他，“顧森，在開始工作之前，有一個問題，我想我們必須掰扯清楚。”
“你說。”
“……你覺得當初，我們倆是誰甩了誰？”
她這句話說得平淡如水，卻讓顧森的瞳孔都驟然收緊。此時的秦阿姨已經挽起袖子進盥洗室了，餐廳裏只剩下他們二人大眼瞪小眼。
顧森的雙眼簡直能噴火，一瞬不瞬地盯着邵詠，仿佛在用目光質問她：你是怎麽好意思問出這個問題的？
邵詠被他看得有些怯場，但依舊硬着頭皮說下去，“……你該不會認為，是我甩了你吧？”
“難道不是嗎？”顧森的聲音冷冰冰的。
“……可在我看完，是你甩了我。”邵詠別過頭去，“雖然分開的話是我先說的，但我一直在等你來找我……如果你願意在大庭廣衆之下來找我，哪怕只是拽着我的胳膊讓我別鬧了，我都會立刻原諒你的……可是你沒有，我等了很久很久，你除了給我發微信和打電話外，你一次也沒來找過我……所以顧森，你真的認為是我甩了你嗎？真正被抛棄的人，難道不是我嗎？”
顧森張了張嘴，但無言以對，因為她說得完全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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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邵詠垂下眼簾，喝光最後一口豆漿，“所以，我真不明白，為什麽你現在對我是這樣的态度……”
………………
在那段尴尬的對話之後，顧森似乎是打定主意當她是透明人，不再和她多說一個字。而邵詠也樂得清閑地跟在他身邊，做做記錄，拍拍照片，兩人就這麽沉默着吃完早餐，随後開車去話劇院。
今天的排練放在上午，邵詠看了一會兒排練後就進了化妝間坐下，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撰稿。經理人範朝陽過來了，問她今天的主題是什麽。
“是不是問太早了？畢竟現在還沒到中午。”範朝陽樂呵呵的。
“我已經想好了，”邵詠暫停下打字的手，“今天的主題是，顧森身邊的女人。”
“哈？”範朝陽一愣。
“是顧森自己建議的。”邵詠一臉無辜。所幸看着經紀人難以言喻的神色，她微笑着補充道，“今天早上，我遇到了顧森聘用的家政阿姨。”
“……秦阿姨？”
“對。我和她聊了聊，她在顧森家已經做了近兩年，她說顧森是一個很固定的人。”
“固定？”
“我想，秦阿姨的意思應該是‘一成不變’吧。”邵詠抿嘴笑着——雖然這個詞聽上去也不怎麽樣，“在她口中，顧森作息固定，鮮少有工作以外的社交活動，喜歡的食物永遠是那幾件，連衣櫥裏的衣服，新新舊舊的其實都長得差不多……我覺得，可以把這種‘一成不變’，用文字包裝成表演藝術家特有的堅持，例如——他對生活的一成不變，亦如他對待話劇藝術那一如既往的長情。”
“高，實在高。”範朝陽聽明白了，豎起大拇指道，“昨天寫冰箱，今天寫家政工，邵小姐每次的切入點都很奇特。說實話，我剛才吓了一跳，心裏盤算着——顧森那家夥兒身邊哪有什麽女人？”
“是嘛。”
“對啊，他的私生活很幹淨，我最欣賞他這點。”
邵詠禮貌地點了點頭，繼續低頭打字。
午休時，衆人依舊聚在食堂吃飯。顧森依舊忽視邵詠，自顧自地坐在男演員衆多的那一桌，而邵詠拿着托盤正想找個僻靜的角落，卻被漂亮活潑的女主角宋雨鈴一把抓住，帶去了女演員那桌落座。
今天早上，宋雨鈴從穆賓那兒得知邵詠竟是多年的老粉絲了，待她頓時熱情不少，還說，“其實昨天，我就覺得你有點兒眼熟了！”
“我以前跟着社團的朋友們，參加過幾次話劇院的活動。”邵詠笑道。
“不止幾次吧，我對你有印象，你們社長叫陸子琪，組織應援時特別大方……”她說着，忽然噤聲地瞥了一眼穆賓——男演員那桌離得不遠，所幸穆賓正專心地低頭扒飯。
宋雨鈴于是遞了個‘你懂我懂’的眼神給邵詠，邵詠則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随即兩人默契地換了個話題。正巧同桌的女配角朱霞問起她的最新戀情，宋雨鈴邊吃邊說，竟話匣子大開，
“分手了啊，沒告訴你們嗎？”
原來宋雨鈴的男朋友——現在是前男友了，之前是相親認識的。确切地說，是男方陪着表哥來與宋雨鈴相親，卻對漂亮的女演員一見鐘情，随即瞞着表哥對雨鈴窮追猛打，終于抱得美人歸。
“他比我小六歲。”宋雨鈴吃一口荷包蛋，口氣輕飄飄的，卻吓壞了邵詠。
“小六歲啊。”邵詠詫異道。
“其實，我不介意和弟弟談戀愛，但我不喜歡偷偷摸摸的，談戀愛又不犯法。”宋雨鈴聳聳肩，“我們交往了三個多月，他口口聲聲說很愛我，卻始終不肯公開。尤其是約會時，偶爾他接到父母的電話，便随口扯謊說自己正在加班，那副嘴臉真讓人心寒。我問他，為什麽不能公開，是我讓他丢人現眼嗎？”
邵詠不知不覺停下筷子，聽得很認真。
宋雨鈴的語氣，漸漸從爽利變得感傷，“他說……他有很多顧慮，讓我體諒他。一方面，他比我小六歲，我快三十了，而他大學剛畢業，還沒徹底離開父母的庇佑。另一方面，他當初是撬了表哥的牆角，他表哥也很喜歡我，一直不知道真相，所以他顧慮重重。”
朱霞見邵詠聽得入迷，也做起解說來，“那男人讓雨鈴等等，說起碼等過這陣子。等以後，他在職場站穩腳跟，可以獨立生活；等以後表哥有了固定女友，徹底忘記雨鈴姐……”
“對，”宋雨鈴神色悵然，“他只會讓我等，可我問他，有一個具體時限嗎？一個月，一年，還是三年還是十年？我不可能一輩子無休無止地等下去吧！”
“他是怎麽說的？”邵詠脫口而出。
宋雨鈴看了她一眼，“他什麽也沒說，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
“然後呢？”邵詠問。
“然後，我就和他分手了。因為氣不過，甚至把這事兒通過介紹人捅了出去。”宋雨鈴抿嘴一笑，“真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啊，介紹人被吓壞了，估計以後不會再給我介紹對象了。可……”她說着，幽幽地嘆口氣，忽而聲音都高亢起來，宛如正站在舞臺上，
“可我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因為只想談戀愛卻不願意公開的男人，統統是渣男，不是嗎？”
話音落下，邵詠錯愕得瞪大眼睛，而隔壁男演員那桌上忽然爆發出一陣兒驚天動地的咳嗽聲。範朝陽正拍着顧森的背脊道，
“喂喂，你吃這麽急幹嘛，看把你嗆的。”
宋雨鈴沒在意那桌的動向，聊完自己的八卦，又問邵詠，“邵作家，說說你吧。”
“我沒什麽可說的。別稱我是作家，我頂多算撰稿人罷了，畢竟有了稿費，我下一年的房租就有着落了。”
“你不是s市人嗎？”朱霞問。
“不是，我父母成天盼着我回老家，可我不想。”
“那就嫁個S市的男人呗。”宋雨鈴打趣着，“有男朋友了嗎，你看看男演員那一桌人裏，一半都是光棍呢。除了顧森誰都不錯——啊，顧森也是單身，不過他最近太紅了，人紅是非多，最好別沾。”
“我不沾，不沾。”邵詠讪笑着答應。
……
這天的排練結束之後，顧森的眼睛宛如重獲光明一般，又能看到邵詠了。他走到邵詠面前，言簡意赅，“開車送你回去。”
邵詠點了點頭，跟着他走去停車場。
她坐在副駕駛座上發愣，腦子滿是今天的稿子。
顧森的聲音冷不丁傳來，竟讓她下意識地打了個寒顫，“你在想什麽？”
邵詠眨眨眼，“在想今晚的主題。”
“說來聽聽。”
“……顧森身邊的女人。”
顧森挑眉，“……你真的打算寫你自己？”
邵詠笑了，“我打算寫秦阿姨。從一個在你家做了近兩年的家政阿姨口中去了解你，把你的一成不變，寫成對話劇藝術的堅持和長情。”
“……你可真能編。”顧森的語氣裏滿是諷刺，“還算是個有趣的主題。那你呢？”
“我？”邵詠不明白他的意思。
顧森頓了頓，車子也在紅燈前停滞片刻，才繼續道，“……你聊完了我身邊的女人。那你呢，我能聊聊你身邊的男人嗎？”
邵詠遲疑道，“……你是指，你自己？”
顧森愣了下，但似乎心情驀地變好了些，“怎麽，自我之後，你身邊就沒別的男人了？”
這回，換邵詠冷了臉色，“顧森，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随便聊聊。”他握着方向盤的手有些僵硬，“我聽說，你父母給你安排過一個相親對象，那人見了你的照片後居然直接跑來s市找你了。”
“你聽誰說的？”邵詠詫異。
“在一次見面會上，聽幾個x大學的粉絲說的。”
邵詠點點頭，卻沒說話。
顧森不耐煩了，“所以，你的魅力真的大到，讓人家坐飛機過來和你相親？”
邵詠冷哼一聲，“我的魅力大不大，顧先生不是應該最清楚嗎？如果我足夠有魅力的話，就不至于從頭到尾都上不了您的臺面吧。”
此話一出，兩人之間就只剩沉默了。
直到車子停在邵詠家附近，她解開安全帶開門下車，才蹙眉丢出去一段話，“你不必揶揄我，我自認沒什麽魅力可言，那男人也不是為我來的，他正好調職來s市，順路看我一眼罷了。但不管怎麽說，都與你無關。”
說罷，她‘砰——’地一聲關上門，轉身離開了。
這一聲門關得驚天動地，甚至讓顧森有點兒心疼車子了。恍惚之間，他想起與邵詠熱戀時，每次她一激動，關起車門來就是虎虎生威的。這激動有時是指他倆情動，有時只是她看了一部好看的電影，甚至可能是她看了一則有趣的笑話。
于是有一次，當她心情甚好地準備開門下車時，顧森忍不住叫住她，“喂，輕點。”
邵詠一怔，卻聽誤會了，回頭捧着他的臉結結實實地親了一口，笑眯眯道，“夠了吧！”說罷，她心情更好了，關起車門來聲音更響了。
但那時的顧森已然顧不上心疼車子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臉上是克制不住的笑意。
………………
此時此刻，送完邵詠後的顧森回到家，按部就班地梳洗過後，躺在沙發上翻看起劇本來。卻毫無感覺，無論他如何集中精神，浮現在眼前的始終不是劇情，而是邵詠臨走前那張含着薄怒的臉。
于是他丢開劇本，上網翻看話劇院的網頁，十分鐘前邵詠更新了。一通天花亂墜，把他生活中的死氣沉沉，描述成演員對話劇藝術的堅持與長情。
看着那些花裏胡哨的文字，他不禁冷笑，發微信給邵詠，“你文筆果然好，真能吹。”
“不必在意，商業吹捧而已。畢竟我是收錢辦事的。”邵詠隔了半小時才回複。
“所以，你以前對我說的那些甜言蜜語裏有多少真情實感？”
邵詠這次隔了更久。
直到夜深人靜，顧森的手機才又亮起來，邵詠回複，“顧森，你別這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