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漫鈔【上篇】
漫鈔【上篇】
“漫鈔新書發行了!快來買啊!”
“哼,千金一書,誰買得起啊?”
“窮人是買不起,不過有錢人買得起啊!像鄭家大少不就會買嗎?”
“哈哈哈,一個傻子也看書?”
“可不是,他買的漫鈔都快堆滿屋子了。”
“噓,別說話,鄭大少來了。”
“一個傻子而已,怕什麽啊?”
鄭徽儀聽見路人在議論自己,沒有吭聲,當做沒聽見。偶爾擡頭與他們對上視線,立馬又埋下頭去。
“呵,我都說了一個傻子有什麽可怕的?只有他怕正常人的份,哪有正常人會怕他呀!”
“他家財大勢大,傷着他等于和整個鄭家為敵。”
“傻子命可真好,竟然能投胎到鄭家。”
鄭徽儀攥緊手裏的銀票,眼睛一紅,像是快要哭了似的。
“別說了,他好像聽見了。”
“聽見就聽見,我們還怕他不成?這家夥動不動就哭,像個娘們一樣,看着就令人心煩。”
“喂!你們再說一句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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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的一聲嬌喝傳來,他們紛紛禁言不要多說了。
這女子是城中林捕頭的獨生女,也是鄭徽儀的青梅竹馬兼未婚妻。兩人自幼定下婚事,她可是出了名的護內啊。
林水芯氣勢洶洶地一路瞪一路走到鄭徽儀身邊。
來到鄭徽儀身邊後,立馬換上一副截然不同的表情,臉色霎時變得明媚嬌羞起來。她拉着鄭徽儀的手,說道:“徽儀哥哥,你出來逛街怎麽不叫上我啊?”
“我不是來逛街的,我是出來買書的。”
“我不管你做什麽,我都要跟着你。”
“好好,讓你跟着還不行嗎。”
林水芯很喜歡鄭徽儀。
在外人眼中,甚至是鄭家人的眼中看來,鄭徽儀很傻。但林水芯卻知道他不是傻,而是太執著着迷了。為了一個虛無缥缈的故事居然可以堅持十年,這份單純和認真漸漸變成了一股傻勁。
他們一起來到書社前。
鄭徽儀一眼就找到了漫鈔書,他很清楚書放在哪個位置,因為他每個月都會來買。
林水芯有些無奈,“徽儀哥哥,你今年還要繼續買書啊?”
“嗯。”
鄭徽儀沉浸在得到新書的喜悅之中,壓根沒仔細聽林水芯在說什麽,都是敷衍了事地随口應了一聲。
“你真的相信裏面的故事是真的嗎?”
“我相信。”
林水芯聽他毫不猶豫的回答道,心裏無名之火蹭蹭蹭冒起。“這分明都是騙人的,為什麽你總是要去相信啊?難怪他們都說你傻!”
鄭徽儀臉色驟變,而後勉強言笑道:“別人說什麽,我都不在意。”
“你……”林水芯被他氣得快說不出話來了。瞪了他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敗下陣來,“好了,随你高興吧。”
“謝謝你,小芯。”
書社的掌櫃不高興了,對他們說道:“你們到底買不買?不買就趕緊走,別擋着我做生意啊!”
林水芯:“兇什麽兇!本小姐才不稀罕一本破書!”
“我稀罕我稀罕。”鄭徽儀急忙賠笑臉,生怕掌櫃不高興,不把書賣給他了。“掌櫃的,這是一千兩,您數數清楚。”他從袖子裏掏出一疊厚厚的銀票,交給了掌櫃的。
他接過,數了數,突然臉色一沉,“你糊弄誰呢?這只有九百兩,哪有一千兩。”
鄭徽儀呆住了,道:“不對啊,我數過是一千兩啊。”
難不成他出門的時候太急,沒有數清楚就跑出來了?
他轉頭問林水芯,“小芯啊,你有沒有一百兩,能借我不?回去我就還你。”
“我哪有一百兩啊。”林水芯邊回複,邊腹诽道:我要真有一百兩也不給你,正好叫你買不成那害人不淺的書!
“那、那個,掌櫃能不能通融一下?我今兒出門太急沒把錢帶夠,不如我下次來買書的時候一并補上?”
掌櫃本想一口否決,但他知道鄭徽儀是老顧客了,不想跟他傷了和氣。于是道:“鄭大少,不是我不想這樣做,而是漫鈔每月就出一本書,而且她是記挂在我這裏出售的,賺的錢全部悉數歸她。”
“你認識漫鈔?”鄭徽儀雙眼迸發出綠光,如饑渴的小狼崽一樣望着掌櫃。“漫鈔是男是女?性格怎麽樣?喜歡什麽東西?”
連珠炮似的一口氣問了這麽多,把掌櫃都吵得頭疼了。
“我沒見過漫鈔。”
鄭徽儀有些不信,“怎麽可能?你剛剛還說賣書的錢都要給她,那你們肯定有見過面。”
“你誤會了,我跟她隔着一扇門,根本見不着彼此。”
他有些失望,“這樣啊……”
林水芯不大高興,“她賺的錢都是徽儀哥哥的,有什麽了不起?”
“別這樣說漫鈔。”
“徽儀哥哥,我在幫你說話你居然還怪我?”林水芯委屈地想哭。
鄭徽儀慌了,忙道:“我沒有怪你,我只是覺得漫鈔真的很有才華,她寫的故事很吸引我,我真的很、很敬佩她。”
“敬佩她?”林水芯口不擇言,沖口而出,“我看你不是敬佩她,而是喜歡她吧?不然你為什麽老是向着她啊?”說完,她氣沖沖地扭頭走了。
“……”鄭徽儀這一次什麽也沒說,也沒有挽留她。
爬上耳根的紅雲反而出賣了他的心思。
林水芯誤打誤撞正好說中了!
他也不知怎的,最近老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夢,夢裏有一個女人時常陪伴着他,他們在一起快樂地生活了很久。夢醒之後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夢裏的人就是漫鈔。
夢裏經歷的事情與書裏的故事不謀而合。
似乎那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似的。
掌櫃:“鄭大少,你到底買不買啊?”
“啊?”鄭徽儀撓着頭,傻乎乎道:“掌櫃您就不能再通融一下嗎?”
“你別為難我了。”
他們各自不願退一步,僵持在書攤前。
忽然旁邊有人對掌櫃說道:“你把書給他,他差的錢,我來補。”
鄭徽儀:“多謝公子救濟,請您報上住址,在下回府後立刻把錢送還到貴府上。”
仲羲:“不用了。”
身後的菏若憋住笑,第一次聽見有人說要去鏡中塢還錢,想想都好笑。
“如果你真想感謝,就把漫鈔借給我看看吧。”
鄭徽儀愣了愣,把書遞給他。
仲羲拿在手上,快速地翻閱了一遍,随後又還給了他。
“這麽快就看完了?”
“嗯。”
鄭徽儀驚呆了,原來真的有能做到一目十行的人啊。
菏若:“我哥看書一向如此。”她對鄭徽儀說完後,又對仲羲說:“既然書看完了,我們就快回去吧。”
“好。”
他們與鄭徽儀告別後,回到真仙居。
“仙君,我們回來了。”
雲飄疾單手托腮,平靜地注視着他們。“交代的事情都辦妥了?”
菏若吐吐舌頭,“您交代的,我和仲羲都辦好了。”
“哼,那家夥在這裏白吃白住這麽久,也該是時候該出點力氣做些事了。”
“嗯嗯,仙君說的是。”菏若附和道。
雲飄疾看着仲羲,說道:“把你側寫下的內容都顯示出來吧。”
“好。”
仲羲把左眼摳出來,默念咒語,封印眼珠的咒法立即解除束縛,文字和圖畫頓時浮現在半空中。
須臾,雲飄疾看完後,道:“收起來吧。”
仲羲把左眼再度封印回眼眶中。
桓先生:“仙君,漫鈔到底想做什麽?您确定要放任她這樣下去嗎?”
“她的事她自會處理,我所能做的,只是盡力為她完成心願。至于最後的結果,得由她自己承受。”
“哎呀呀,那希望她能承受得住了。”
桓先生把盤子擦得锃亮,光潔的盤面上清晰映出他的面容,那副表情惡趣味十足!
菏若不怕死地說道:“桓先生,您是希望漫鈔不得善終吧?”
“菏若,你最近太閑的話,可以去後廚幫忙哦。”
桓先生溫柔的聲音,令菏若背脊一寒,狐貍尾巴都藏不住了。
她忙躲到仲羲身後。
桓先生和仙君大人都一樣可怕,說的話滿滿都是威脅之意。萬一下次再不小心惹到他,恐怕自己這一身狐貍毛快沒有了。
仲羲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她。
“桓先生,她膽子小,請您不要吓她。”
“我可沒有哦。”
被忽視的雲飄疾只想快點睡覺。
鄭徽儀回到家中,一頭栽進房間裏看書。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了,就連下人在門外叫他吃飯,他也沒聽見。
半夜過去,他終于将一本書看完。
待翻到書的最後一頁,一個紙人輕飄飄落下。
他拾起紙人,随手放在桌上。
燭光中他淚如雨下,默默注視着手中的書,呆坐了一整宿。
直到天亮下人推門進來,他才如夢方醒。
“少爺,該洗臉……少爺,您去哪裏?!”
鄭徽儀撞翻銅盆,熱水灑了一地,甚至有些濺在他手上,他卻絲毫沒有感覺到燙傷處傳來的灼熱和刺痛。
他一路狂奔,來到書社。
掌櫃沒想到自己這才剛開門做生意,就有人來買書了,擡頭一看見是他,臉上堆滿了笑容問道:“鄭大少,今兒又來買書了?你想買什麽書呢?”
鄭徽儀不顧儀态,雙手撐在木板上,氣喘籲籲地問道:“告訴我,漫鈔住在哪裏?”
掌櫃沒想到他大清早匆匆跑來,居然只是為了問他這個問題。
“抱歉,我不能告訴你。”
“她的故事已經寫完了,她有說過自己會出新書嗎?”
掌櫃想想,“她沒有說呢。她似乎提起過自己會離開這裏,去別的地方。”
鄭徽儀瞪大雙目,滿是震驚。
他半晌不語,随後才對掌櫃道:“你想要多少錢我都可以給你,只要你願意告訴我漫鈔的住址。”
嘆氣聲起。
“你非要見她不可嗎?”
“我、我有事想問問她。”鄭徽儀結結巴巴說道。
掌櫃見他固執不肯離開,最後還是告訴他了。
鄭徽儀在城外的山神廟裏找到了漫鈔。
見到漫鈔之前他充滿着期待和激動,見到漫鈔的那一刻,他不禁怔住了。他一直以為漫鈔是女子,因為只有女子才會寫出那麽凄婉哀怨的故事,然而他所見的漫鈔竟然是男子。
但他不曾覺得失望。
即使真實的漫鈔并不是他夢中的女子……
鄭徽儀對漫鈔表明自己的來意,希望漫鈔能去他府上為他寫一篇故事。
漫鈔猶豫片刻,最終答應了。
自從漫鈔去到鄭府,鄭徽儀變得越來越開朗,人也不再是一副傻乎乎的樣子,但這一切都只限于漫鈔面前。他住的院子和漫鈔的院子挨得很近,兩人幾乎天天見面,整天在一起談論各種有趣的故事。
在漫鈔面前,鄭徽儀可以滔滔不絕地說上一整天。
他神采飛揚的樣子,自信的談吐令府中丫鬟心生愛慕。可惜他的眼中只看得到一人,他的所有改變也只因那一人。
鄭徽儀喜歡說故事,漫鈔喜歡寫故事,他們在一起相處永遠也不會膩。
漫鈔從不嫌他話多,總是很耐心的聽他講着,常常沉迷在他天馬行空的故事裏。
時光一過便是半月。
林水芯來找鄭徽儀,瞧見了漫鈔,登時驚呆了。
她從未見過這麽漂亮的男人,連女人見了都自慚形穢,甚至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女扮男裝的。
直到她得知他就是漫鈔的時候,整個人都傻了。
她以前老是吃漫鈔的飛醋,總為了他和鄭徽儀發生争執,到頭來沒想到漫鈔竟然是個男人。得知他的性別後,林水芯心中不禁偷偷松了一口氣,還覺得自己以前挺傻的。
他們在一起相處了一個下午,林水芯對漫鈔徹底改觀了,甚至她有些感激漫鈔的出現,正因為有他的存在,鄭徽儀才真真正正地“活着”。
當林水芯離開鄭府時,她眼中的笑意漸漸冷卻,蒙上一層水汽。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多心,為何明明坐在他們中間還會感覺自己被他們排除在外。
似乎他們的世界根本容不下第三個人。
她看得一清二楚,鄭徽儀和漫鈔瞳孔中倒映的只有他們自己的身影,完全沒有她的身影。
林水芯登門的第二日,漫鈔留下一封信,悄然無聲地離開了。
鄭徽儀知道後,立刻駕車去追趕。
終于在河邊找到了漫鈔。
漫鈔聽見馬匹的嘶鳴聲,回頭一看,居然是鄭徽儀跑來了。更要命的是,他知道鄭徽儀根本就不懂如何騎馬,他為了追他竟然做出這等危險之事,簡直是瘋了!
“你來追我做什麽?”
鄭徽儀想留住他,卻不知該如何開口。思索一陣後,開口道:“我還有事想問你。”
“要問什麽就問吧。”漫鈔道。
“那本叫《漫鈔》的書,你為什麽要用自己的名字命名?”鄭徽儀問他。“書裏所寫的是不是你自己的故事?”
漫鈔否認了。
“為什麽會有那麽悲慘的結尾?”
漫鈔反問他,“只是故事而已,你也是随便看看,又何必當真?”
“我、我也不知道。”
鄭徽儀也不太懂自己為何如此在意書中的內容,又為何總為故事裏的主人公感到心痛。他感覺自己的脖子被人掐着似的,快要喘不過氣了,他難受地揪着胸前的衣襟對漫鈔說道:“自從看了《漫鈔》,我總是在做夢,我想你應該能告訴我其中的原因。”
“我一書十年浮生筆,你一夢十年迷途淚。現在我醒悟了,你為何又沉迷了呢?”
“你到底是誰?”
“我……是漫鈔。
他的聲音仿佛穿越了百年時光,落在鄭徽儀的心上。
漫鈔,你可知自己的名字有何含義?
提筆落字便是情書箴言,轉冊成錄述盡悲歡離合。
漫鈔啊,你可要為我寫個好結局啊。
……
奇怪,為何他的腦中憑空浮現出這番話?
而且說這話的人好像就是他自己。
他為何會這樣親昵地叫着漫鈔的名字,又對漫鈔說出這番話?難道他們很早以前就認識了?
“你當真什麽都忘了嗎?迴遺。”
漫鈔憎恨地看着他。
他的話印證了鄭徽儀的猜想。
他們果然早就認識了。
“我……”
鄭徽儀本想和他好好談談,但無奈此時感覺頭疼欲裂。
漫鈔念出的名字好熟悉啊,他好像在夢中也聽見過這個名字,那個神秘女子就一直這麽叫他,漫鈔和那個女子到底有什麽關系?
他見漫鈔要走,趕緊過去阻攔。
不曾想漫鈔竟将他一把推入河中。
冷涼的水霎時将他從頭到腳悉數淹沒了,他不會水,在水裏撲騰了一陣,很快就耗光了力氣。漫鈔站在岸上靜靜地看着他,一點一點沉入河裏,目光平靜到令人發指的地步。
沉到河底前,他恍然還聽見漫鈔的聲音:
“死了最好,這是你欠我的。”
漫鈔……
臨死之際,他心底仍喚着他的名字。
在下墜過程中,他腦中浮現出兩個身影,一個是漫鈔的,一個是夢中女人的,更驚訝的是他們的身影竟然重疊在一起,最後變成了同一個人。
那一刻,夢中女人模糊的面容終于變得清晰起來了。
鄭徽儀喚着他的名字:漫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