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九重煙火8
九重煙火8
狗兒自從會說人話之後,每天格外話多。
“诶诶诶,溫玄!你知不知道前街那家的媳婦生了個小閨女?把她公公氣得眼歪嘴斜的,要來咱們這抓藥的那個!”
“嗯?”
“我去送藥的時候,撞見他們打起來啦!”
“打起來了?誰和誰?”
“那媳婦的公公婆婆啊!那老婆子可厲害咯!一巴掌就把她老漢給打地上了,那老漢還把牙磕掉了,又摔得鼻青臉腫了,估計過不了多久哇,還得來咱們這拿藥!”
方億安有些無奈,抓起狗兒,板着臉訓道:“小黑,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不要去湊熱鬧,也不要天天張家長,李家短的。”
這可正是應了那句老話,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可他轉念一想,這狗兒最擅長的可不就是抓耗子嗎?
“你、你懂啥啊?我這叫耳聽六路眼觀八方,這不叫湊熱鬧,是留心觀察身邊的一切!”狗兒兩只黑乎乎的爪子扒着方億安的手,“當然咯,我最喜歡觀察的還是你。”
方億安嘴角露出一抹笑來,問道:“那你說說你都觀察出什麽了吧?”
“嗯……你是個大好人,大善人,雖然看起來不近人情,但其實很好說話。你身上香香的,是草木的清香,我從沒在別人身上聞到過這個味兒,所以每一世不管你在哪,我都能找到你,我鼻子可靈了!”
那抹笑意又深了些,“還有嗎?”
“當然有啦,你這人啊還不坦誠,其實心裏可喜歡我了,嘴上卻老是嫌棄我,嫌我嘴碎、嫌我話多、還嫌我掉毛。”
方億安淡淡道:“可是這些都是事實啊,還有,你确實愛掉毛……”
“可我是狗诶!我肯定會掉毛啊,而且一年四季都要掉毛,我自己也沒辦法,你不能因為這個嫌棄我,我都沒有嫌棄你做飯難吃!要不是那竈臺太高了,我肯定自己做給你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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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億安:“……”
他怎麽覺得,被萬分嫌棄的明明是他?
放下狗子而後坐在椅子上,方億安就聽着狗兒颠颠的腳步,還喊道:“我出去送藥啦!”
“我同你一起去吧,見到那個欺負你的大黃,我替你教訓它。”方億安摸着椅子就要起身。
狗兒卻又咬着他的衣擺讓他跌了回去,“哎呀!你個瞎子就老實呆着吧!你放心!打不過它們,我還跑不過它們嗎?不用你替我報仇,等哪天我修煉成了,我自己去找他們麻煩去!”
“你倒是真有志氣!”方億安卻笑道,“不過,千萬記着不能在人前說話。”
狗兒一撅腿,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道:“知道啦!”,便叼着藥揚長而去。
風動了動,揚起樹葉簌簌作響,四周安靜下來。
方億安微微收緊了眉,忽然開口道:“出來吧,來都來了,還躲着幹什麽?”
那人冷冷的聲音響起,似乎就在他對面,“反正你也看不見,我出不出來有什麽區別?”
“沒有什麽區別,”方億安面無表情,将整個身子靠在椅子上,“你來與不來都沒什麽區別,金烏,我說了,這事你不用再管。”
金烏星君眼中似有怒火在燒,聲音卻依舊冰冷,“不用再管?我哪裏能管的了你?溫玄,我在你眼裏究竟算個什麽?”
“那我在你眼裏究竟算個什麽?”方億安反問道,“你明知我要護他,卻将他燒的魂飛魄散,星君可真是好本事。”
金烏星君氣道:“溫玄!我同你多少年的交情?你難道不知道我這都是為你好?!”
方億安側過頭去,露出一臉意味不明的笑道:“為我好?珠玉在前,九重天有淨世青蓮之時,你金烏星君從未想過要與我結交,後來淨世青蓮下落不明,你們才尋到我這,玄鳥以神木為栖,以靈氣為食,到底是我為你好,還是你為我好?”
氣氛一時間仿佛凝固住了,兩人認識這麽久,從未有現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候,上次甚至還動了手,如今貿然又見了面,仍舊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是這樣沒錯!我不否認,我一開始接近你是存了利用之心在裏面,可我确實也……”金烏星君語氣焦急,又接着道,“我們相識這麽久,難道全然沒有真心嗎?”
“金烏,我并不在意你有幾分真心,我生于九重天數萬年,仙也好,神也罷,大家都早已跳脫了世俗,絕了七情六欲,這些與天同壽的老家夥,包括我自己,都已經在漫長的歲月中磨滅了所有真心,”方億安看了過去,他眼中空空,漆黑一片,漠然無神,“你說為我好,難道在我真身周圍設下重重禁制也是為了我好?你讓我寸步難行也是為了我好?我是不愛走動,以至于這麽些年我竟然都沒有發現自己竟然成了一個囚徒,星君真是煞費苦心啊……”
“不……溫玄,我并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只是什麽?他卻說不下去了。
因為他确實做了這些事情,玄鳥一族生于烈焰一中,身負天火,這是他們最強的武器可也是他們最大的弱點,玩火者必自焚,若沒有仲羲神木和淨世青蓮之力,終有族人會生于烈焰最終又死于烈焰,所以他才不敢讓溫玄有一絲一毫的閃失。
溫玄性子冷淡,卻很好相處,他從一開始也是和自己真心相交的,只是當他發現自己竟然被他最好的朋友困住了之後,一切都變了……
溫玄雖然沒有說什麽,他甚至默默接受了這一切,可金烏就是知道,他和溫玄之間有什麽東西變了,覆水難收,後悔何用?
方億安道:“你沒有那個意思?我知道,但是其實你可以直接的跟我說的,我未必不會幫你,你不該把我圈起來,我是草木沒錯,卻不是你金烏星君養得花花草草,可以由你随意擺弄。”
若不是這次天劫,他還不會知道,自己白白給人關了多少年?更可笑的是,若沒有金烏的法印他甚至都出不了天界,而促成這一切的竟然是一直以來稱作他知心好友的人,真是可笑……
溫玄沒有生氣,也沒有同他争吵,只是淡定的聽他解釋後要他放開禁制,他真身是樹,即便金烏不這樣做,他他其實也去不了哪裏,畢竟他的根在九重天,他又能去哪呢?
金烏星君漲紅了臉,神情窘迫又難堪,他早就料到這事必然讓兩人之間生了間隙,可溫玄卻從來不說,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他自知理虧,之後也只能對此事避而不談。
半晌後,金烏才艱難開口道:“我知道你怨我,可我也是沒辦法,溫玄,你應當可以理解我的。”
“你不是沒有辦法,你只是用了你最習慣、最常用的方式而已,九重天上尊貴無比的金烏玄鳥,與日同輝,你這樣尊貴的身份,向來只有你‘要不要’,沒有別人‘給不給’而已,”方億安慢慢起身,他眼中漆黑一片,卻恍惚看見那狗兒第一次見他的場景,不知為何就忽然覺得有些疲累了,又道,“金烏,你我還未相識的時候,可能在你眼中我不過就是一棵開了靈智的樹罷了。所以,我并不怪你,我也不是個矯情的人,這點小事我并不會耿耿于懷,我如今同你說這麽多,只是因為我也有想做的事情,望你不要多加幹涉。”
金烏星君聽他這樣說,卻猛地怒了,他一把拉住方億安的手肘,力道之大直叫那人皺了眉頭,“你不怪我?!我最恨的就是你不怪我!”
方億安茫然轉過身,面露不解,“我不知你是何意。”
“不知?”金烏星君露出幾分譏諷之意來,“我關你這麽些年你甚至都沒向我表露過一分不滿,可我不過殺了那野狗,你卻為了它和我拼命!你還說你不知?”
“這并不是一回事。”方億安不欲與他多言。
可金烏星君死死扣住他的手,愈發大力起來,“這就是一回事!你從不對我生氣!你從不對我用心!無論我做什麽你都淡淡的!你、你的心究竟在想什麽?我真的不懂……溫玄,你何曾好好看過我?”
方億安不語,金烏星君卻不肯罷休,怒道:“我一開始确實居心不良,我承認!但後來我……是真心與你相交的!可是你呢?我在你眼裏可是特殊的?如果你真的在意我,為何連我關了你這麽些年你都不曾察覺?我就是要看看,你什麽時候才能發現!你什麽時候才能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你什麽時候才能好好正眼看一看我!”
“這麽說還成我的錯了?”方億安仍舊無喜無怒,像是在說一件與他毫無關系的事情。
“對!就是你的錯!”金烏喝道,“我最恨你這副模樣,好像無論我做什麽都無法觸動你,我有時候真的懷疑,‘草木無情’這話是不是真的?可我分明見過你為那只來路不明的狗傷心、痛苦,你甚至為它流淚……溫玄,我們相伴的時間不知長了多少去,你為何……”
方億安似乎覺得有水珠砸在他手上,并非雨水,那水珠滾燙灼人,竟是金烏星君的淚……
方億安輕輕嘆氣,道:“你既然已知草木無情,又何必在我身上浪費心思?你當我是好友,我很欣慰,但你問我為何……說實話,我自己也答不上來,我只是這麽想,就這麽做了而已,并沒有什麽原因。”
金烏星君手顫了顫,終是撒開了手,深深望了一眼眼前之人後道:“我原本以為,我這一輩子不會有‘求而不得’。我始終不信,你為了……它能比我還重要?你為了它甚至可以不顧天劫,自絕性命就為了恢複半副神身,好和我大打出手為它出氣?哈哈哈,我關了你這麽些年你甚至都沒多看我一眼,如今為了它,卻是說翻臉就翻臉。”
“那你為何要害它?你為何要殺它?”方億安終于有些情緒波動,他語氣很重,可每一個字都叫金烏星君的臉色愈發慘白,最後他又問道,“你為何要活活把它燒死?它有什麽錯?”
“它在害你!你本早已化劫回天界,就是因為它!你才遲遲留戀凡間,飽受這輪回之苦!它還不該死嗎?”金烏星君手握拳,大聲喝道,“它不過是條狗罷了!死了一只,世間還有千千萬萬只!”
“不是!這世間只有一只這樣的小黑狗!”
金烏星君一愣,似是沒有聽清一般,喃喃道:“什麽?”
“我說,他是唯一,是無可替代,是絕無僅有。”方億安沉聲道,“金烏,你擁有很多,可它,唯有我。”
“哈哈哈哈哈,溫玄,你真要笑死我了,”金烏星君猶如癫狂了一般,“說到底,你就是心疼它!你情願在人間輪回受苦,也不願和我回九重天上。”
方億安卻道:“我并不覺得苦,你多慮了。無論做什麽,我都是自願的,自願的事哪有什麽苦不苦?”
“是嘛?”金烏星君拉過方億安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那心跳如雷,蓬勃有力,仿佛可以透過手上的肌膚直達另一個人的心海,一下一下,幾乎震得方億安手心滲汗,又聽金烏道,“溫玄,你好好聽聽,我若和你說這是為你而動,你願意信嗎?我要是願意把它掏給你,你願意要嗎?”
方億安觸電似的抽回了手,冷聲道:“金烏,別說胡話。”
金烏手中空落落的,一如他現在的心一般,都是空的,他倏爾勾起唇,眉間紅痣熠熠生輝,聲音卻輕柔了許多,“看吧,就是這樣不公平,我不過騙了你一次,你就再也不願意信我。或許,你并非不願意信我,而是你不願意要……”
後面的話他沒再說,方億安打斷了他,轉身慢慢道:“你走吧,多謝你待我的好,我銘記于心。只是天色不早了,我該做飯了。”
那人背影這樣決絕,可他仍舊舍不得少看一眼,他把沒說完的話落在舌尖,自己反複咀嚼品嘗,他想說“你要或者不要,都已經在你那了,我拿不回來了,也不想拿回來。這不由我說了算,也不由你說了算……溫玄,我今日已知,并非草木無心,而是心意難測,我們,誰都做不了主……”
黃昏已至,紅暈似是美酒傾灑,渲染大片雲霞,晚風一過,小小的院子裏再無一人身影,只留地上幾滴水痕不甚顯眼。
少頃,潮生藥鋪門外傳了一串亂糟糟的腳步,那黑乎乎的影子一閃而過,直奔廚房,而後一下竄到方億安腿上,狗兒撒潑打滾,氣焰嚣張,道:“我回來啦!你一人在家想我不想?是不是十分無趣?對了對了!溫玄,我跟你說啊!回來的時候我碰見老熟人啦!”
方億安一愣,蹙眉問道:“你碰見誰了?”
狗兒搖了搖尾巴:“大傻哥啊!可惜我那輩子死的太早,不知你們後面是怎麽過的?你還沒告訴我呢?後面究竟發生了什麽啊?”
方億安反應過來了,知道指的是李二跛子那世,那個終日卧床可憐的傻子哥哥,可後來他為了尋回狗兒的魂魄自絕性命,在那個寒冬臘月的天裏渡劫失敗,後來又和金烏打了一場後強闖地府,哪裏還能管的過來那個傻子哥哥?
不管怎麽說,終究是自己對不住他,要他一人面對這孤苦世間,便道:“後面……沒什麽,你怎麽認出他來的?”
“相貌啊!不過傻子哥比上輩子健壯多啦!長得人高馬大的,而是味道也沒變,”狗兒對自己的鼻子十分得意,接着道,“你不知道,他如今可風光啦!聽說中了什麽……什麽……秀才還是狀元的,我也聽不太明白,不過大家都說他可厲害了!看來這輩子不僅不傻,還聰明的很呢!以後咱們再也不用擔心他受欺負啦!……這什麽味道?”
方億安也聞到了,連忙把身上的狗子丢了下去,厲聲道:“小黑子,都怪你搗亂,菜都糊了,今晚糊了的你吃!”
狗兒慘叫一聲,四腳朝天躺在地上,滾了一身的灰,随後龇牙咧嘴往方億安身上撲去,叫道:“好呀!你做飯難吃就算了,如今還要我吃糊的!哇呀呀!看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