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渭城朝雨14’
渭城朝雨14’
三年又六個月之後,青州地界桂子飄香,墨綠枝頭滿簇金果,香甜醉人。
秋露濃香三千丈,遍地碎金窺月中。
巫溪山的竹海一如往日青翠,半山腰的竹屋炊煙袅袅,煙火騰騰。
珈南子背着竹簍,裏面裝滿了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
她理了理頭發,一邊放下後背的竹簍一邊往屋外臨時搭建的小廚房走去,抱怨道:“朔月小殿下,我的皮蛋瘦肉粥做好沒?”
朔月一身月牙長衣,此刻卻挽着襻膊,系着圍裙,模樣多少有些違和,聽到珈南子的話,朔月冷哼一聲,道:“你的皮蛋瘦肉粥?謝辭年紀尚小,所以才未辟谷,我卻不知你這千年貓妖貪這口腹之欲做什麽?”
珈南子翻了個白眼,“年紀尚小?朔月道長,你莫不是忘了?這是在人間,按照人間的算法,他如今也算是成年了吧?你瞧瞧他那個頭竄的,如今也沒矮你多少去。”
……
說起為何叫朔月為道長,那卻還是一個有趣的故事。
青州民風開放質樸,此地的人也十分率性灑脫,雖說巫溪山遠離鬧市,可謝辭正是長身體又好動的時候,時常下山為他裁縫衣服,新做的衣裳褲子總是沒有幾個月就短了,何況他又貪嘴,人間什麽新奇特色的吃食他都要去嘗一嘗。
朔月不買,他便是想方設法都得吃到了,歪腦筋一大堆,這态勢頗有從前在琅環界衆妖一窩蜂來興師問罪的前兆……
沒有辦法,左不過就是下山給他買點新奇的吃的、玩的、用的,朔月不善交際言辭,只掏錢付賬。
可偏偏他這小徒弟生了一張乖覺的嘴,逢人便是張叔李伯,劉奶奶胡姐姐的亂喊,不過多去了幾次,青州這一條不長不短的元寶街,統共六七十家鋪子小攤都叫他混熟了。
有是朔月抽不開身,便會讓珈南子陪着他去,誰知珈南子才去了幾回後就面露菜色,回來就沖朔月嘆道:“朔月啊朔月,想我來青州快五六十個年頭了,竟然還不如這個來了才一兩年的小子,他可真是厲害!”
朔月不解,問道:“何意?”
Advertisement
珈南子指了指桌上一堆東西,吃的用的穿的什麽都有,顫顫巍巍堆在那桌子上,都快堆成一座小山了。
指着三板豆腐,珈南子道:“喏,這豆腐,是元寶街頭豆腐攤子的劉奶奶送的,說是她媳婦前些日子生了個大胖小子,你那小徒弟知道後在巫溪山抓了好幾只野雞送給劉奶奶,她媳婦吃了月子都沒怎麽坐,身體壯得跟一頭牛似的。”
朔月不解,“野雞?巫溪山哪裏來的野雞?”
珈南子一副你怎麽還不明白的模樣,道:“對呀,巫溪山哪裏來的野雞?他送的是你捉回來鳳凰鳥!”
鳳凰鳥?!他辛苦捉來的鳳凰鳥!?
朔月氣得幾欲吐血,那鳳凰鳥是他前些日子從東荒萬丈涯底忍着瘴氣毒霧才找到的,總共就只有三只!雖然模樣長得有點像野雞,但是鳳凰鳥豈是野雞可比?其羽可化火,其聲可裂石,其內丹可補三百年功力!
這什麽劉奶奶她媳婦吃了三只鳳凰鳥,何止能強身健體?她若是再吃上兩只,便能直接騰雲駕霧,移山填海了!
珈南子又指了指那一堆,道:“別的也不用我多說了吧?你這小徒弟模樣俊,嘴又甜,元寶街的人見他來了個個喜笑顏開,身邊有點什麽好的都要塞給他,知道他無父無母是個孤兒,只跟着你這麽個冷冰冰的師傅之後,更是心疼得要命。”
朔月氣得不清,咬牙切齒道:“這、個、孽、徒!”
珈南子道:“對了,今天還有幾個大嬸拉着我問東問西,最可笑的是,他們竟然以為我是謝辭的師母……”
彼時那大嬸一手握着珈南子,一手拉着謝辭,面容和藹可親,嘴上絮絮叨叨:“謝辭這孩子,心眼好又孝順,就是命苦了點,你們夫妻收他為徒是好事,将來他肯定會好好報答你們的恩情的。”
珈南子一驚,“什麽夫妻?”
謝辭也一乍,“賈大嬸!她不是我師母!她……我沒有師母!”
賈大嬸也覺得奇怪,“咦”了一聲,指了指珈南子道:“這位姑娘長得這樣俊俏,正好配你那更俊俏的師傅,我們元寶街都說呢!謝辭小兄弟的師傅師母長得跟仙人一樣好看,我們在這活了一輩子,還真沒見過長得這樣好看的人,怎麽?難道是我們誤會了?”
珈南子心中诽謗,怎麽她是俊俏,朔月是那個“更”俊俏?
真是沒天理,這大嬸眼神多半不太好,也是,能将她和朔月看成是一對的人,眼神能好到哪去?
大嬸看謝辭還在擰巴,便道:“哎喲喲,小謝你長得也很好呀!人家有學問的人怎麽說來着?就是那個……玉樹臨風,風流倜傥?咱們這不知道多少家想要你給他們做女婿呢,你瞅瞅那小姑娘看你一眼都紅臉喲!”
謝辭臉色更擰巴了,珈南子趕忙解釋道:“大嬸,你真的誤會了,我是他師傅的好友……”
大嬸立馬露出一副你想唬我的表情,道:“嘿呦呦,郎才女貌,孤男寡女,哪裏來的朋友?除非一個傻一個醜……姑娘你呀,有這麽好的夫婿就別不好意思了,還藏着掖着的幹甚?”
賈大嬸說得信誓旦旦,還揶揄似的地推了推珈南子。
珈南子從未應付過這種場面,本就笨嘴拙舌,被這大嬸這麽一調侃,愈發笨嘴拙舌起來,只我我我個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大嬸眉飛色舞,“謝辭師傅看着人是冷淡了一點,不過你細瞧他帶謝辭就知道了,事事上心,體貼入微,有這樣知冷暖的夫婿多好啊!姑娘,你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要不是小謝師傅已有家室,對他有意思的姑娘啊,只怕比對小謝有意思的姑娘還要多得多哩!”
謝辭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忽然中氣十足地喊了一聲,“大嬸!你誤會了!我師傅……我師傅他……”
無論是珈南子還是賈大嬸都被他這一聲吼吓了一跳,愣愣望着謝辭,只見這少年玉唇朱面,不知是羞是憤,一口氣憋了半天終于喊道:“我師傅是出家人!不能成婚!”
珈南子一個沒忍住,差點笑了出來?朔月?出家人?哈哈哈,真是好理由好借口!
賈大嬸也是滿臉詫異,“什麽?!你師傅他是個和尚?那他怎麽有頭發?”
珈南子終于噗嗤一笑,“哈哈哈哈,和尚?!謝辭你這樣說你師傅,不怕他罰你?”
謝辭抖了抖,立馬正色道:“不是的,大嬸,誰說出家人一定是和尚了?我師傅他是個道士,道士您聽說過沒?修道之人您總知道吧?我師傅他一心求仙問道,怎會被紅塵俗世困擾?所以師傅他是不可能娶親生子的,大嬸。”
他說得這樣認真,這樣誠懇,叫賈大嬸不信都難。
賈大嬸不知道的是,謝辭口中一心向道,不受紅塵雜物紛擾的朔月道長,彼時正手拿鐵鏟,磨刀霍霍,和一碗芙蓉丸子湯做鬥争。
待到下次下山,元寶街的人見了朔月謝辭,一個個都熱情喊道:“朔月道長,來啦!要買點什麽?今日剛打的黑魚,肥着呢,來一條不?”
“道長道長,我這新采的嫩葉菜,新鮮着呢!來一把嗎?”
“道長诶!我這爐燒餅就要出了,給小謝兄弟拿了幾個,你們帶回去,冷着吃更香呢!”
一路走來,道長道長的叫了個不停,還有幾個嬸子挎着菜籃子笑道,“我早就看出來朔月道長那叫仙風道骨哩,和我們這些凡人不一樣,您瞧瞧那氣度,那姿态,可不就是一個活神仙嗎?唉……只可惜我家那個不争氣的女兒,從前還想着要做小謝兄弟的師母呢,如今看來真是癡人說夢話了。”
旁邊另一個嬸子也嘆道:“可不是嘛,出家人一心向道,可惜可惜,小謝兄弟也是一表人才,誰知也是個小道長。”
朔月心下明了,早已聽珈南子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只冷冷掃了一眼,謝辭咧着一口白牙,笑容燦爛,被他師傅一蹬,立馬老實,收起笑容模樣正經地跟在朔月後面……
朔月微微攪動鍋鏟,鍋裏的粥微微沸騰,白茫茫的霧氣升起,帶出一股子勾的人食指大動的香味,粥面撲通撲通冒着一個個小圓泡泡,咕嘟咕嘟煮得很是爛糊。
最後向鍋裏撒上一把芹粒,抽出老柴只留小火,再盛出一碗熱騰騰的皮蛋瘦肉粥,擱在桌上飄着暖人心肺的熱氣。
朔月一回頭的功夫,珈南子已經毫不客氣地坐下拿着勺子攪着熱粥散熱,香氣撲鼻,珈南子一邊攪一邊贊嘆,“說出去誰相信啊?琅環界不可一世的朔月小殿下竟然在我這荒山小屋洗手做飯,還親自給我做粥喝,啧啧啧,你別說小殿下你手藝還真是好!”
朔月氣結,只能又盛了一碗過來,道:“今碗是給謝辭的,你要吃不如自己去盛,既然吃了怎的又堵不住你的嘴?”
珈南子吃人嘴短,只露出一個假笑,“嘿嘿,你怎麽這麽小氣。”
“師傅!我回來啦!”
還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其聲爽朗灑脫,猶如冬日暖陽,其人帶着笑跑來,手上還拎着兩只不停撲騰的野兔子。
“師傅,我回來路上抓到兩只野兔子,現在還瘦了點,不如給它養養回頭做香辣兔肉吃!您說好不好?”
謝辭如今已是成年男子的身量,粗約看着比朔月還要高些壯實些,寬肩窄腰,長身玉立,細看他面容,較之幼時可愛稚氣,如今五官已經全長開了,眉眼精致如畫,烏黑瞳仁墨色深深,盈潤薄唇,風流乖張,只有笑起來的時候,露出兩個醉人酒窩,豐神俊朗,頗有點小時候的味道。
他見珈南子坐在椅子上,面前一碗熱氣騰騰的粥,立馬沉下臉來,湊過來不滿道:“喂!這位大姐!這可是師傅給我做的粥,你怎麽喝上了?”
珈南子皮笑肉不笑,聞言一把掐住少年白裏透紅的臉頰,森然道:“小子,你真是越來越不懂禮了!小時候還圍着我甜甜的喊姐姐呢!如今大了見了我就沒一個好臉色,一口一個大姐的,我今日一定要好好教訓你這臭小子!”
謝辭一個靈巧轉身,身如飛燕,連着珈南子面前那碗粥一同端走了,動作行雲流水快如閃電,珈南子驚呼一聲,“我的皮蛋瘦肉粥!”
謝辭穩穩端着碗,嬉皮笑臉道:“大姐!你這修為早已不用吃東西,這個可是我師傅辛辛苦苦給我做的,你何必奪人所好呢?”
說罷,端起碗放在嘴邊像喝水似的飲了一口。
誰知第剛入嘴,謝辭立馬慘叫一聲“啊!”,再顧不得其他的,手中粥碗野兔齊齊丢開,珈南子像是早已料到一般,也帶着笑飛身接過謝辭抛出的東西。
“哈哈哈臭小子!剛煮出來的粥,你敢這樣喝?不給你燙個□□嘴才怪!”珈南子見謝辭吃癟,心情大好,端着粥哼着小調大搖大擺地走了。
謝辭被燙得眼淚汪汪,紅腫着一張嘴跑到朔月面前裝可憐,“師傅……嘴……燙,嗚嗚嗚……痛死我了……”
他這模樣實在可憐,朔月本想教訓他幾句,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能捏住謝辭的下巴,湊近瞧了瞧他被燙得重不重,靠近了才發現,如今他這徒弟确實要比他高了,謝辭也微微蹲下好叫朔月看得舒服點。
果不其然,他的唇角舌頭都被燙傷了,朔月涼涼的手指不過輕輕摸了摸,謝辭立馬疼得倒抽冷氣。
“不算嚴重,不用管,過兩天自然就好了。”朔月松開手,卻發現謝辭眼眸微怔,面色酡紅,像是燙傻了一般,呆呆看着他出神,朔月喊道:“謝辭?”
他一出聲,謝辭吓了一跳猛地回神,滿眼慌亂結結巴巴道:“師傅……師傅,你……我……”
朔月不明所以,不知這小徒弟又在發什麽風,“你要說什麽?”
只見他僵硬着後退了兩步,一雙俊眼也濕漉漉的,胸膛起伏不定,呼吸急促,臉上紅暈更濃,朔月奇怪,正要仔細看看他到底如何了,謝辭卻連滾帶爬地跑了……
跑的速度之快,猶如逃命,只聽他喊:“師傅!我燙到嘴了,去池子裏沖個澡!馬上就回來!”
朔月無語,心想這不像是燙到嘴了,倒像是燙到了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