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渭城朝雨04
渭城朝雨04
渭城中從前有一家喻戶曉的大戶人家,家主姓謝。
當家的謝儒林老爺曾為帝師,如今早已辭官告老還鄉,也算是榮歸故裏。
謝儒林有三子兩女,長子謝君最有其父風采,如今已經官至四品,前途無量,兩位掌上明珠也已嫁入高門,謝老雖已致仕,然而前來拜訪的達官貴人仍舊絡繹不絕。
除了謝君外謝家還有兩子,大的那個名叫謝敏,小的那個名叫謝行,三人都是龍章鳳姿,才情出衆。
然而外人不知道的是,謝家其實還有一個幼子,正如他不便為人知的身份一樣,這幼子取名叫做“謝隐”。
隐,蔽也,微也。
意味着他是見不得光的謝家子。
帝師謝儒林一輩子清正自持,高風亮節,時下誰家不是三妻四妾,更不用提那些功成名就,位高權重的男人,後宅更是妻妾成群。
可難得的是謝儒林他只有一位夫人,這位夫人就是李沅姻。
說起來謝李二人本就是青梅竹馬,門戶相當,如此深厚情意便是後來謝儒林平步青雲了也不曾變過。
當時二人還有一樁美談更加廣為人知,說是皇帝那時因賞識謝儒林的人品才華,有意召他為天家女婿,卻也知道他家中已有妻子,作為一國之君,皇帝自然不能棒打鴛鴦,可他也實在中意謝儒林其人,可天子竟然提出允許他留李氏為平妻再迎娶公主,說起來這可是天大的恩典。
娶公主做驸馬不說,家中還能有個平妻,就是往前推個幾百年都沒有這樣的先例。
這樣從天而降獨獨砸在他謝儒林腦袋上的喜事,換作誰能拒絕?敢拒絕?
皇帝老子要你娶他女兒,還願意委屈親閨女,讓你留個青梅竹馬的平妻在家,普天之下還有誰有這樣的福分?
然而這姓謝的卻敢直拒天子,謝儒林跪下來不卑不亢,只道:“陛下,糟糠之妻不下堂,若為富貴權勢遮眼就抛棄原配,實乃禽獸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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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四下皆驚,都在感慨這姓謝的未免太不要命了,皇帝面前還能容許你說不要的?你當這是什麽?鬧市買菜不成?
皇帝面容分不清喜怒,或許也是被這不知好歹的臣子驚着了,他也沉默了良久。
彼時都以為這姓謝的實在不知好歹,如今算是死到臨頭了,今天就是他腦袋搬家的日子,不止是他,他全家的腦袋估計都得搬個家了……
然而半晌之後天子不怒反笑,反而大大贊賞了謝儒林,說他是難得清流,質潔高雅,世人難及。
“難得清流,質潔高雅,世人難及。”
天子短短十二個字,把謝儒林誇得天上有地下無,空前絕後。
瞧瞧,男人不過是做了他應當做的,便好像萬年難得一見似的,可惜那時橫豎沒人那麽想,世人對這事津津樂道,提起謝儒林都豎起大拇指,姑娘們也都将他視作郎君模範。
“謝郎禦前辭婚”的美談越傳越廣,幾乎到了家喻戶曉的地步,謝儒林也确實言行一致,同原配夫人李氏伉俪情深,相濡以沫多年,二人也是兒女成群,聽說成婚多年來從未紅過臉,感情極好。
謝儒林官場應酬雖多,但他向來潔身自好,堪為當世柳下惠,然而馬有失蹄,越是被神話的故事,越是有人想打破神話。
卻說謝儒林有個對頭,處處被他壓一等,積贊了多年怨氣無處發洩。
偏偏謝儒林為人謹慎,為官清廉,不好黃白,也不近女色,簡直猶如銅牆鐵壁,叫那對頭無從下手。
直到那日,恰逢老國公爺生辰,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去府上慶賀,賓客絡繹不絕,場上歡笑不止。老國公爺對謝儒林有知遇之恩,換作其他人的場子,他倒不會這麽賞臉,可國公爺的宴席他自然是非去不可。
平日裏謝儒林大部分時候都滴酒不沾,這時為了老國公爺卻免不了與人推杯換盞,喝個盡興。那對頭瞅準機會,一劑猛藥,一頓猛酒,将謝儒林弄七葷八素,再送佛送到西,直接将美人送到懷中。
芙蓉帳暖,春宵一渡。
辭婚謝郎,晚節不保。
被捧上神壇的人,是不能跌下來的,最起碼不能用這種方式跌下來,不然那便會成為另一個極端,人人都能踩你一腳,所謂登高必跌重,沒有人不喜歡看神壇破碎的熱鬧。
謝儒林縱橫官場多年,如何不知自己這是着了別人的道,可是木已成舟,他絕不能讓自己半生的努力毀在這。
美人被他關在謝府,原來是個揚州瘦馬,對頭也是煞費苦心,為了拉謝儒林下神壇,送了一個才貌雙全的雛鳥兒來。
可惜謝儒林雖然清正卻也不是傻子,知道自己中計了之後忙将美人帶走藏在謝府,只說是遇見了多年不見的故人之女,故人有恩于他,所以他也不忍見其女散落風塵,故施以援手,謝郎美名遠揚已久,他的話自然沒人不信,應該說又有誰會沒理由相信一個出身風塵的女人?
總之問題永遠出在女人身上,男人總是沒錯的,就算錯了,也只是“算他錯了”,如此這般,不僅倒叫謝儒林躲過一劫,反而為他搏了一個知恩圖報的好名聲來。
可後來美人不知何時竟然生下一個孩子,自己卻因病一命嗚呼了。
為了自圓其說,也為了不落人口舌,謝儒林給那孩子賜家姓——謝,又取名“隐”,隐其無罪。
而謝隐便是那個見不得光的孩子。
……
謝隐抱着白狐,屋外寒風刺骨,實在令人難以想象,這偌大華麗的謝府還有一間這樣破敗的茅草屋,蛛網十分應景的結滿梁,屋頂破洞,門窗吱呀作響。
一人一狐就蓋着一層灰撲撲的薄衾依偎着取暖,謝隐扶着這白狐順滑的背脊,自言自語道:“小狐貍,其實我娘不是病死的,她身體好着呢!她可以背着我翻牆帶我出去玩,也能在我生病的時候抱着我跑三十幾裏的山路找草藥,她根本就沒病。”
濯光發現了,這人很喜歡說話,在他面前一天到晚要說個不停,麻煩你看看天色,很晚了,該睡了。
“小狐貍,我娘生的很美的,可惜你沒見過她,她皮膚就像雪一樣,嘴巴像花一樣,眼睛像月亮一樣,聲音也像風兒似的……”
濯光心中鄙夷,按你小子這種說法,你老娘這得長成什麽奇怪的模樣?他可想象不出一個人怎麽能長得風花雪月的。
“謝老爺又時會來看她,但是都得偷偷背着夫人才行,其實我也不想他來看我娘,這老頭子一來,我娘又得受苦。”
“其實,我娘本來就姓謝,我并不是被老爺賜姓,我原該姓謝,可惜沒人關心我娘姓什麽。”
濯光聽謝隐這些日子時不時的講述,大概可以推斷出,那謝儒林心中多半也是有點愧疚不安的,謝隐的娘自被他關在這,不就跟坐牢一樣?還要受人白眼欺淩,若不是謝家人對她威逼利誘,又拿孩子威脅她,她怎能甘心過這樣的日子?
可惜他娘出身風塵,不仰仗謝家過日子,便是逃出去了,也是死路一條,又能到哪去?
好在謝隐也算平安長大了,并且還長得非常不錯,容貌俊美自不用說,濯光冷眼看着,謝隐心地良善中卻多了一份灑脫肆意,懂隐忍也知進退,關鍵是腦子還聰明,比起那兩個被養得趾高氣昂的謝敏謝行不知道要強多少倍。
“小狐貍,你有兄弟姐妹嗎?”
濯光當然有,他上頭有個大姐,名叫雲霓,早些年嫁給了火狐族的狐王,夫妻二人都是脾氣火爆,一點就着的性子,也算是臭味相投了。沒多久生了一堆花花的小狐貍,可愛極了,排成一隊圍着濯光舅舅長舅舅短的,明明是群狐貍崽子卻成天叽叽喳喳像是雞崽子一樣。
他下面還有十幾個弟弟妹妹,都是無法無天的混世魔王,可見了他,無不老實,他一咳嗽,這些小家夥們都得抖三抖。
“對了,小狐貍,你如今在這裏會想家嗎?你會不會難過?我不想你難過,雖然我很喜歡你,如果你走了,我應該會很孤獨,不過我可能會就這樣孤獨的過一輩子直到我死了,反正這世上除了我娘,沒有人喜歡我,如今我娘也死了,我也死了算了。”
他這話說得十分平淡坦然,不像在自怨自艾,而是在陳述事實,好像就是在說:我想喝口水一樣普通,濯光卻被震住了,金色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語出驚人的少年看,一種非常陌生的情緒慢慢爬上濯光心頭……
他不由得想,若是謝隐是他的弟弟,自己應該會很寵他,将他養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能開懷大笑,也能肆意痛哭,有仇就報,決不讓他吃一點虧。
而不是應該像現在這樣,老氣橫秋,像是一灘死水一般,毫無生機。
濯光忽然明白那天謝行用馬鞭将他打得鮮血淋漓他也不曾閃躲的原因了,因為這人已經麻木了,數年的欺辱、卑賤的出身、還有至親的離世讓這個少年過早對這個世間失去了熱情和希望,孤獨痛苦猶如浸入肺腑的毒藥,或許他的灑脫也并非真正的灑脫,而是一種漠然。
凡人壽命這樣短,這倒黴蛋竟然如此過完一生嗎?
濯光忽然覺得難受起來,所以他才不喜歡人,真是……脆弱的東西。
謝隐沒有聲音了,白狐慢慢支起身子,仔細打量少年的睡顏,平淡恬靜,容貌俊美,這樣的少年郎竟然抱着孤獨一生,死了算了的想法,他還說沒人喜歡他。
濯光其實也不太懂喜歡不喜歡的,他追随尊主,馳騁疆場一往無前,兒女情長向來被濯光視作小孩子的把戲,他八尾濯光注定要戰場上揚名立萬的!
可如今,東皇尊主被封,他被打回原形,妖族大敗退居而逃,濯光一朝夢滅,說不痛苦那是假的,他花了許久都不能坦然接受這些事情。
想到這裏,或許……他和這小子也算同是天涯淪落人了。
他的夢是破滅了,但這謝隐還有救。
他雖不喜歡人,可這小子也确實拼死救過他,如今既然已經知道謝隐過得這麽苦,他總不能視而不見,置之不理吧?而且他也不願意看到自己的恩人被些家夥這樣欺負了。
左不過就是個謝家,有什麽了不得的?他濯光大妖打個響指都能讓他們的天塌咯!
有什麽?
“謝隐小子,你的福氣大着呢!你就等着吧,我以琅環界白狐一族八尾濯光之名為證,有我在沒人敢欺負你,日後吾必叫你……”
濯光突然卡住了,他向來殺伐果斷,嘴中只有吓唬威脅之語,這還是第一次賜福別人呢,一般這時候該說什麽?人最想要的到底是什麽?金銀長生?高官厚祿?還是名垂青史?他一個做妖的确實整不太明白。
忽然想起剛剛謝隐說沒人喜歡他,濯光靈光一現,抖抖尾巴,得意道:“叫你得一心愛之人,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