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一輛比顧家的小轎車高檔很多的軍用吉普停在顧家門前,正在門口拉鞭炮的顧父額頭一抽,心裏有股不好的預感,在看到下車男人臉的時候,顧父甚至感到腦門一抽。
"老顧,我菜都擺好了,你的炮仗怎麽還沒點?打火機壞了嗎?"顧母在屋裏喊了一聲。
"青子,你出來一下。"顧母叫梅青,顧父很少叫她,但稱呼起來,就跟剛戀愛時那樣,喊她青子。
顧父的語氣有些嚴肅,顧母放下手裏的碟子就趕忙出去,看到外面的不速之客,差點忍不住暈過去,她連忙伸手扶了一下牆根,才勉強穩住身形。
來的是一對中年夫妻,年齡比顧家夫妻要年輕一點,約莫三十歲出頭,但氣勢逼人,尤其是那個男人,穿着一身西裝,身材筆挺,樣貌粗犷剛毅,皮鞋上的鞋油都抹的一絲不茍,锃光瓦亮。
他淩厲的眼神掃了一眼顧家夫妻,看向屋裏剛剛出現在樓梯口的兩個少年,最後把視線放在顧承恩身上。
顧承恩一見男人,就大概知道這個男人是誰,自己和他長得實在是太像了。
尤其是那雙深邃淩厲,透着冷漠的眼睛,兩人如出一轍。
那個男人沒有搭理顧家夫妻,徑直走向顧承恩:"你叫什麽,今年多大?"
顧承恩不耐煩地看了男人一眼,但還是回答了他的話:"顧承恩,十歲。"言簡意赅,多一個字也不願意說。
男人見顧‘承恩這幅波瀾不驚,絲毫不怵自己的樣子,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我是沈建斌,你親老子。"
"哦。"顧承恩不以為意,安撫地摸了一下緊緊拽着自己程陽。
沈建斌這才注意到躲在他兒子身後的小孩,長得唇紅齒白,奶裏奶氣,怯怯地拽着顧承恩的手,眼裏閃過一絲厭惡。
他自己是軍人,從小在軍營裏混的铮铮鐵漢子,最見不得這種男生女相的弱雞,就算是孩子也不行。
顧承恩捕捉到沈建斌的厭惡,心裏越發不耐煩起來,他繞過沈建斌,把程陽帶到餐桌上,喊:"爸媽,來吃飯。"
在門口愣神的顧家夫妻這才緩過勁兒來,趕緊把鞭炮點燃,關上門,開始吃年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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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餐桌上多了兩個不速之客,今年的年飯吃得格外煎熬,餐桌上的每個人都各懷心思,吃得食不知味。
吃完飯後,顧父顧母和沈氏夫妻去了書房,兩個孩子回了房間。
"承哥哥,他們是你的親生父母嗎?"程陽坐在床上,大半個身子都趴在顧承恩的懷裏。
"應該是。"顧承恩回憶了一下沈建斌和那個女人的樣子,回答他。
" 他們要帶走你嗎?"顧承恩感受到脖頸間一陣濕意,連忙把人拉開,親掉他臉上的眼淚。
"我不知道,但我一定不會離開陽陽。"這是顧承恩許下的第二個承諾,在這張龍鳳呈祥的紅色床鋪上。
"拉鈎。"程陽還是有些不放心,抽抽噎噎地伸出手。
蓋了章後,程陽還是緊緊的摟着顧承恩的脖子,生怕他會被帶走,埋在他脖頸間,傷心地懇求:"別離開我。"
兩人在床上鬧了一場,漸漸困了,窩在被子裏睡了個午覺。顧承恩覺少,醒來的時候程陽還在睡,白嫩嫩的手死死的抓着他的手。
他不想吵醒程陽,廢了好大勁才掰開他的手,輕手輕腳地下了樓。
他們還沒談完,他坐在書房門口的椅子上,靜靜等着。
過了一會,門來了,是沈建斌先出來的,見到顧承恩,臉上的戾氣才稍稍緩解。
"正好你在,進去吧,他們有話跟你說。"沈建斌順手想要摸顧承恩的腦袋,被他躲開了。
一直沒說話的女人這才開了口:"對不起,不要排斥我們,我們是你的親生父母,如果不是顧鴻運夫妻兩個,我們也不會失散這麽久。"女人的聲音很溫柔,那種大家閨秀輕言細語的溫柔,和顧母的樸素淡雅截然不同。
因為第一次與自己兒子對話,林音有些緊張,聲音更加多了幾分特意的讨好,聽得人并不舒适。
顧承恩沒有理會他們,挺着小腰板,徑直走進書房,轉身把門鎖上。
顧父頹然地坐在書桌前,顧母站在一旁流眼淚。
顧承恩走到書桌前,拿了紙巾,遞到顧母手裏,然後走到顧父書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問道:"他們要帶我走嗎?你們同意了嗎?"
顧鴻運一聽他的話,滿臉愧疚,他幾度欲開口,卻發不出聲音,一旁的顧母忍不住哭出聲來。
顧承恩沒說話,他在等他們恢複情緒,最後還是顧父顫抖着聲音宣判結局:"對不起。"
"如果我不想走呢?"顧承恩繼續問。
"對不起。"顧母忍不住上前,一把抱住顧承恩,泣不成聲:"對不起,小承,對不起,對不起。"顧母連聲道歉,顧承恩沒再說話,安靜地讓顧母抱着他,猶豫一會,伸手回報住這個為自己傾注十年疼愛的女人。
他沒有問為什麽,沈建斌一看就是有錢有勢的人,顧家這樣小富的書香門第,自然鬥不過。
等他們的情緒緩和些,顧承恩就去找沈建斌談條件。
沈建斌夫妻正坐客廳的沙發上,顧承恩走過去,直截了當地說了自己的要求:"我可以跟你們走,但是要把陽陽帶上。"
"陽陽?"沈建斌停頓一會:"是剛剛那個孩子?"
"嗯。"
"不行。我只會帶走你。"沈建斌不喜歡那個孩子,自然不會同意平白養個添堵的玩意兒。
顧承恩冷着臉:"那行,那我也不會走。"說完轉身就走。
"如果你不想顧鴻運他們牢底坐穿,那個陽陽無家可歸的話,你最好別再動。"沈建斌喜歡他兒子身上的硬氣,但是他并不喜歡有人違背他的命令。
顧承恩錯愕地回頭。
沈建斌見狀,冷笑道:"看來他們還沒告訴你,你是他們從人販子那裏買來的。"說完還不滿意,又給他補了一刀:"你最好別反抗我,你現在還沒這個能力,不然到時候誰不好過了,可別怪我心狠。"
顧承恩看着他的眼睛立刻染上洶湧的恨意,他用一種近乎吃人的狠厲,死死得看着沈建斌臉上那股洋洋得意的表情。
"別這樣看着我,你沒資格。"沈建斌靠在沙發上,翹着二郎腿,漫不經心地給他最後致命的一擊。
他确實沒資格,他現在完全沒有能力跟這個強大的男人談任何條件,他的自尊和驕傲瞬間被這句話踩得粉碎。
他咬了咬牙,撲通一下跪在沈建斌面前,懇求道:"我求你。"
林音連忙起身,把兒子拉起來,卻發現自己根本拉不動這個十歲大的孩子。
"你為了他跟我下跪?"沈建斌臉色驟然變得難看,他黑着臉,憤怒地瞪着眼睛,一字一句地吐出來:"不-可-能。"
最後,顧承恩還是被那輛恐怖的綠色怪獸帶走了,小小的程陽追在飛馳的汽車後面,哭得撕心裂肺:"承哥哥,承哥哥,你不要我了嗎,你騙我,你說你不會離開我的。"小小的程陽在汽車後面追了一路,崎岖不平的鄉間小路塵土飛揚,他被絆倒好幾回,顧不得疼。又連忙爬起來去追車,直到車子消失再路的盡頭,程陽再也看不到為止。
"承哥哥是大騙子。"這是程陽在哭暈在路上之前的最後一句話,一路跟在身後的顧父顧母連忙把他抱了回去。
回去之後,程陽當晚就發了一場高燒,身心同樣疲憊的顧父焦急地把他往醫院送,程陽斷斷續續燒了三天三夜才好轉過來,顧父卻在回去拿程陽的換洗衣物時出了車禍,車子開進了被程大慶訛錢的那片池塘,當場死亡。
後來,程陽出院之後,就被宋老頭接回家,梅青帶着丈夫的骨灰離開了程家村,曾經轟動一時的顧家小樓房,空有一副華麗架子,冷冷清清地伫立在村口,無人問津。
坐在回家的火車上,梅青抱着懷裏的骨灰盒,淚流不止。
她這輩子,唯一做過的一件虧心事,就是從人販子手裏買下顧承恩,因為她不能生育。
為此她和丈夫遠離故土,來到這個陌生的村子生活,他們本來計劃今年春節之後就帶着孩子們回到城裏,卻沒想到,天意弄人,當初一場貪念讓她付出了血的代價。
自古以來,萬事萬物,因果報應,躲不過。
程陽被宋老頭接回家後,變得沉默很多,除了必要的答話,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房裏裏。
城裏的學校,教學水平比農村好很多,學生們也相應更優秀,他的遲鈍被反襯的更加明顯。
他常年穩居學校倒數,上課永遠回答不出老師的問題,作業總是熬到半夜也做不完一半,漸漸的,老師也不再管他,把他放任在教室的角落,讓他自生自滅。
他現在已經十四歲,剛上初三,一米七的個子,體重比同齡人瘦弱很多,加上腦子不好,在學校受盡同學們的嘲笑,為了躲開那些欺負他的人,他總是在下課第一時間就往外沖,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裏,卡着時間做好飯菜放在桌子上,然後回到房間把門反鎖起來,直到宋老頭從裁縫店回來,才出門一起吃飯。
宋老頭今年已經快七十歲,因為常年伏在縫紉機前工作,駝背得厲害,佝偻着的身子看着比實際年齡要大,眼睛也看不清楚,戴着厚厚的老花鏡,索性手腳卻還靈便,依舊開着裁縫店,店裏請了兩個師傅,但他依然每天往店裏跑,幫着多做一些,想多賺點錢,留給他這個苦命的外孫。
"小陽,爺給你買了糖葫蘆,放在桌上了。"宋老頭一進門,把包好的糖葫蘆放在桌上,朝裏屋的程陽喊了一聲,把自己身上的縫紉包放進自己的房間。
"知道了。"程陽應着,扭開反鎖的門,走出來吃飯,看到桌上的糖葫蘆,覺得有些無奈,又有點感動。
剛被宋老頭接過來的時候,程陽比現在還沉默,經常好幾天不說一句話,飯也吃的少,宋老頭急得不得了天天變着法地給他在外面買好吃的,程陽都興致缺缺,唯獨對糖葫蘆會多吃幾口。
盡管現在程陽已經當初那個要用糖葫蘆哄着吃飯的小孩,宋老頭卻始終把他當孩子寵着。
他覺得自己挺幸運的,小時候挨打的時候,有顧承恩照顧他,後來有顧叔叔顧阿姨照顧他,後來他們都走了,又有爺疼他。
宋老頭放完東西,洗了手來吃飯,程陽把溫在鍋裏的菜端上桌,兩道普通的家常菜,一葷一素,宋老頭習慣性地把最好的那些肉夾到程陽碗裏。
"爺,不用,我自己夾,您也吃。"程陽想把碗裏的雞肉夾到宋老頭的碗裏。
宋老頭把碗挪開,搖頭拒絕:"別,爺牙齒老了,嚼不動喽。"說着就把筷子伸向那盤白菜豆腐。
屋頂上破舊的青色吊扇吱吱呀呀地轉,掉了漆的紅色木門敞開着,一陣穿堂晚風從門裏進來,又從對面的窗戶出去,留下一陣夏末秋初的清爽。
兩人吃完飯,程陽把碗洗了,陪宋老頭在院子裏乘涼。
宋老頭躺在躺椅上,程陽坐在他旁邊,他手裏搖着一把蒲扇,在兩人中間撲來拍去,又是扇風,又是趕蚊子。
躺着躺着,老頭子忙了一天,乏了,漸漸睡着,程陽從他手裏接過扇子,繼續給他趕蚊子。
躺椅上睡不好,不多時,老頭子就醒了,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起身時沒站穩晃了一下,腰疼得厲害,沒忍住呼痛。
程陽連忙把他扶進屋,又提起自己說了無數次的事:"爺,你別去店裏了,我長大了,可以賺錢養活自己,養活你。"
宋老頭一如既往搖頭拒絕:"你個小孩子掙什麽錢,好好上學就成。"宋老頭知道自家外孫成績不好,但從來沒有提過讓他不上學,早就給他把高中三年的學費和生活費攢好,壓在櫃子底下放的整整齊齊。
他外孫雖然成績不好,可會畫畫了,他聽說現在有很多高中招特長生,文化分數低很多,他外孫肯定能行。
可能因為程陽心靜,又耐得住,畫畫這種功夫細活确實做得還不錯,雖然他畫得不快,但總能抓住物體的精髓,畫得活靈活現。
"爺,我上完初三就不念了,我想去工作。"程陽小心翼翼地把他扶到床上躺平,然後把電扇拉遠一些,插上電。
"工作有爺呢,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安安心心地考個畫畫的高中。"宋老頭在床上躺好,睜着那雙渾濁的眼睛,慈愛地看着自己的孫。
程陽沒再跟他糾結,反正他下定決心不再接着念,他知道自己腦子不好,不是讀書的料。
程陽給他倒了一杯水,放在床邊的桌子上,然後關了燈,回了自己的房間。
這六年多的光陰就這樣日複一日過去的,春來秋往,除了宋老頭的背更駝了,程陽長高了,再無別的變化,連外面頂上那臺要掉不掉的電扇,都這麽搖搖晃晃堅持下來。
生命循環往複,生老病死一直在人間上演,有人為新生命降生喜極而泣,有人為生命逝去而痛苦哀嚎。
宋老頭到底年紀大了,還沒等到程陽初中畢業,在洗澡的時候摔了一跤,沒扛過去,走了。
臨走前,都來不及囑咐程陽幾句,那雙幹枯的手緊緊抓着程陽,皺着眉頭,滿臉不放心地離開。
宋老頭走的那天晚上,程陽在堂屋裏陪宋老頭待了一夜,斷斷續續說了很多話。
安頓好宋老頭的喪事,守了頭七後,程陽把宋老頭的裁縫鋪賣了,去公安局辦了身份證,加上宋老頭給他存的兩千塊錢,去銀行開的戶,存了五千塊,留下五百塊錢在身上。在中考前夕,背着行囊,坐上了通往A市的火車。
他先是去了A市大廣場,在廣場旁坐了一天。他看着廣場上川流不息的人群,直到夜幕降臨,依然人潮湧動,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
他才15歲,連旅店都住不了,更別說找工作。
因為宋老頭的去世,讓他在那裏失去牽挂,再沒有生活下去的主心骨,他不願再守在那裏等,他怕自己等不及,等不到那個人,于是,他拿着全部家當,不遠萬裏,憑借身無長物的孤勇,獨自一人來到這個陌生,但是有他的城市。
來了之後才發現,自己與這個城市是多麽格格不入,他身上洗的發毛的體恤和他們的時髦格格不入,他腳上的舊球鞋和寬闊整潔的廣場格格不入,他背上的破書包和身後錦簇的花壇格格不入,他臉上的落寞和這個城市的光鮮亮麗格格不入。
他毫無頭緒地在街上亂逛,走過這條街,又穿過那個巷子,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
五顏六色的霓虹照亮城市的黑夜,卻照不亮他的心。
他背着那個自己黑色的破書包,孑然一身行走在偌大的城市中間,讓他有種世界太大,他卻無處容身的孤獨感。
"承哥哥。"他像小時候一樣,垂着頭,低聲一句呢喃,帶着無盡的思念和酸楚。
最後,他找到一個肯德基,點了一份單人套餐,坐了一夜。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鼻子有些塞,脖子酸疼得厲害,揉了半天依然不見好,他轉頭看了看外面,晨光微亮,路上的行人不多,整個城市處于一種朝陽即将初升的模樣。
他看了看牆上的鐘,四點四十。
呵,果然是大城市,天亮得都早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