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大年初一按理要在村裏有點關系的家裏去拜年,但因為顧家是外來人,在村裏并沒有親戚,除了去村長家拜訪了一下,便早早的回了家。
剛回到家,就看到門口站着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穿着一身不新但是體面的青色長衫,手裏提着兩盒年貨。
顧鴻運走上前,禮貌地朝老人拜了個年,繼而問道:"您是?"
老人放下手裏的盒子,盯着程陽看了半天,才轉頭回答:"我是宋玉的父親,程陽的外公。"老人說着,一雙眼窩深陷的眼睛又轉過去,慈愛地看着程陽,眼含熱淚,顫顫巍巍地說道:"像,真像啊。"
顧承恩下意識地把程陽往身後拉,顧鴻運先反應過來,拎着地上的東西,連忙開門,請老人進屋坐下。
顧母給老人倒了一杯茶,老人接過,卻一口沒喝,只是握在手裏,沉默一會,才拖着沙啞蒼老的嗓音,滿臉愧色地朝顧父請求:"我來,是想把陽陽帶回去,謝謝你們這段時日照顧他,我現在還能動,手裏頭也有點積蓄,大概也夠把他養大了。"老人到底心裏有愧,眼裏剛剛收起的淚意漸漸湧上來,他伸出爬滿青筋的,想要去摸程陽的頭,卻被程陽躲開,嘆息一聲放下:"早些年你媽不聽我的勸阻跟程大慶回程家村,我心裏是又氣又怨,早些年程大慶在城裏鬧事,我就覺得這人空有一副皮囊,內裏烏糟不堪,但你媽不聽勸,說嫁雞随雞嫁狗随狗,我沒辦法,只能由她去。你媽看着軟,但是認死理兒,回村之後就和我斷了聯系。"要不是前些日子一個程家村的媳婦兒在他店裏做新衣,他還不知道自己女兒已經去了三四年。
說到這,老人把收回的手放在眼角處,揩了揩滿臉的老淚。
"陽陽不會跟你回去的,他在這裏過得很好。"顧承恩很不高興有人來打他家陽陽的主意,他都是好不容易才把陽陽弄到自家來的。
"小承。"顧父輕聲呵斥一聲,顧承恩不情不願地閉了嘴,只是拿眼睛死死瞪着這個觊觎他家陽陽的老頭。
程陽一直在顧承恩的身後,偶爾會拿眼睛瞅兩眼那個據說是自己外公的老人,始終沉默不語。
最後是顧母出言當下僵持的局面:"老爺子,要不這樣,您這突然造訪,我們和孩子也都沒個準備,要不您先在這裏住幾天,正好過年權當走親戚了,讓孩子自己也緩緩,想想清楚,您看行不行?"
這話說客氣周到,宋老頭哪有拒絕的餘地,答應下來。
宋老頭剛點頭,顧承恩就把程陽拉到樓上去,一進屋就啪的一聲關上門,震耳欲聾。
他看着仍有些出神的程陽,氣憤地質問:"你想跟他走嗎?"那雙如墨般的黑色眼睛裏,透着幾分受傷的神色。
程陽這才緩過神,連忙否認:"不是,我沒有,我不想,我只想跟承哥哥在一起。"
他看着顧承恩的眼睛說完,又垂下睫毛,有些黯然:"我只是覺得很奇怪,原來還有親人惦記我,那個人就是我外公嗎?我媽媽的爸爸?我媽媽長得像他嗎?我像我媽媽嗎?我聽人說我媽媽長得可好看了,承哥哥記得她長什麽樣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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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陽小聲呢喃,思念,委屈,難過,欣喜……這些情緒突然一同湧到這個不滿七歲的孩子身上,他再也承受不住,睫毛染上水汽,豆大的淚珠從他的眼睛裏落下,啪嗒啪嗒地滴在地上。
顧承恩見他哭,一下子就慌了神,哪裏還顧得上生氣,趕緊把面前哭的委委屈屈的瓷娃娃摟進懷裏,連聲安慰:"宋姨長得很好看,你很像她,眼睛最像,很大很好看,像杏仁兒一樣。"
程陽嗚嗚哭了好久才停下,紅通通地鼻頭被鼻涕堵得難受,只好從顧承恩懷裏出來,瞪着一雙濕潤的大眼睛,可憐巴巴地看着他。
顧承恩覺得可愛,笑着捏他的鼻頭,然後去桌子上拿紙給他擤鼻涕。
程陽當然不可能跟程老頭走,老頭有些失望,但并沒有勉強,在顧家住了兩天,給孩子留了些錢和自己的聯系方式,囑咐了幾句,就佝着有些彎曲的身影,不舍地離開。
顧家沒有親戚,過年期間和平日也并無二致,除了昨天顧承恩說要去找二胖問一次作業出了趟門,一家人幾乎連門都沒有出,家裏儲存的年貨,都夠他們吃好幾個月的。
元宵節的時候,農村會搭臺戲子,請一些戲班子去村裏唱戲,集市上也會多很多賣花燈的攤販,顧母手巧,過年期間教兩個孩子做了好些花燈,花鳥獸禽的形狀,有模有樣。顧父見家裏花燈多,家裏挂了一些之後還剩好幾個,便帶着兩個孩子去河邊放花燈。回來時見幾個小孩急急忙忙地往村後邊跑,嘴裏嚷着:"着火啦着火啦!"
顧父順手拉住一個孩子,問道:"是哪家着火啦?"
那孩子張嘴就來:"程大慶家。"說完就颠颠兒地跑開,急着去湊熱鬧。
顧父不知為何,一聽"程大慶"三個字,腦門子一抽,下意識地看向自家兒子。
去放花燈的路上,顧承恩說肚子疼要去上廁所,而當時村子裏最近的廁所,在程大慶家的後面。
顧承恩卻跟沒事人似的,正在給程陽扣因為瘋鬧狠了松開的扣子。
顧父沒有去湊那場火災的熱鬧,村裏這麽多人,他去也幫不上什麽忙,免得還會惹出一些不痛快。
因為是元宵,村民們都在街上玩,村裏人少,發現程大慶家裏着火的時候,火勢已經有些大,再加上叫人滅火的時間,程大慶家幾乎已經被燒光,空有一個黑黢黢,東倒西歪的半倒的土牆架子,屋頂都塌了一大半。
唯一幸運的就是,當時屋裏沒人,沒發生人員傷亡,只是這房子是沒法再住人,程大慶只好跟着趙寡婦去了她"亡夫"的屋。
火災來的突然,又燒得徹底,村長和書記在現場看了好幾次,在院裏的牆根處發現了幾根燃盡的香和一些燒盡的幹草末,即刻給這起橫禍定了性,過年敬鬼神時點香走火。
盡管程大慶矢口否認那裏的香不是自己點的,也只能認栽,因為找不出罪魁禍首,那種香實在是太常見了,家家戶戶都有,就算是哪家孩子不小心在那玩走火的,也查不出來,何況程大慶的痞子秉性早就在村裏暴露無遺,大夥只當他是想撈一筆,村裏用公款撥了他一點補貼就算了事。
火災這件事之後,顧父總是會不自覺地觀察自己的兒子,愣是沒發現什麽異常,久而久之才放下心來。
再過不久就要開學,程陽的作業還沒做完,顧承恩便盯着他在家裏寫作業。
上學之後,程陽的遲鈍已經開始慢慢顯現出來,他接受知識的速度要比其他孩子慢,學一課生詞,別的孩子差不多能念百分之八十,聰明的能一字不差,程陽往往只能念會一半,剩下的一半全靠顧承恩在家裏教。不僅學的慢,忘得也快,期末考試考了班裏的倒數,程陽難過了好一段時間。
但腦子這回事,顧承恩給他喝再多牛奶,吃再多核桃,也沒多大作用,只能耐心地多教他幾遍。
為了讓他的腦子靈活起來,顧承恩讓顧父去城裏買了好多益智類的玩具,什麽積木,圍棋,魔方,拼圖,堆在房間裏到處都是。
寫了兩個小時的作業,顧承恩給他削了個蘋果,吃完蘋果,兩人玩鬧一會,顧承恩又教他學英語。
開學的時候,正是倒春寒,兩人穿得鼓鼓囊囊的,顧父不敢這個時候騎車帶兩個孩子,開小轎車去學校又太招搖,好在家裏離學校也就四十來分鐘的路程,便提早半個小時叫醒兩個孩子,三人一路走到學校。
程陽以前在程家的時候,都是這個時間起床,有時候要做些家務還要起更早,本來習以為常的事,現在在顧家懶怠了半年,起床氣都被養起來了。
早上,在顧父叫過一次之後,顧承恩自己穿戴好,才去撈在被子裏呼呼大睡的程陽。
程陽大半個腦袋埋在被子裏,只留下一圈軟軟的頭發露在被子和枕頭之間,在顧承恩喊他的時候,還不耐煩的翻了個身,把後腦勺對着顧承恩。
叫了半天,程陽都沒反應,顧承恩只好一把抱起睡不醒程陽,一件一件地給他穿衣服,等程陽被穿好,睡意差不多也散了。
他被放在床邊坐着,顧承恩在給他穿鞋子,揉着迷迷蒙蒙的大眼睛,翹着那只沒穿鞋的腳在顧承恩臉上踢了一下,很輕,帶着俏皮的親昵。
"承哥哥,親親。"程陽垂下卷翹睫毛,閉上眼睛,嘟着嘴撒嬌。
顧承恩給他系好鞋帶之後,起身在他嘴巴上親了一下,軟嘟嘟的嘴唇,帶着程陽身上特有的奶香氣,顧承恩沒忍住又親了一口。
開學第一天,第一節課老師又開始重複去年的規矩,然後讓大家在講臺上講述自己寒假都幹了什麽。
等叫到程陽的時候,程陽有些慌張,他小心翼翼地走上臺,現在臺階上,一教室的同學都看着他,他緊張壞了,猶猶豫豫半天,最後在老師的催促下磕磕巴巴地開了口:"我,我是程陽,我,我,我寒假,寒假,一直在,在家裏,跟,承哥哥,一起玩。"
程陽結巴的樣子,逗得教室的同學們哄堂大笑,他反而并沒有太大的反應,沒等同學們笑完,他就擡起他的小短腿回了座位。
他一直都是這樣,他不會在乎不喜歡他的人,所以之前程大慶打他時,除了疼的時候會哼哼,他連求饒都不會有,但顧承恩問他一句疼不疼,他就能一秒眼淚決堤。
反應遲鈍只是讓他的學習能力不如別人,但感受,他比誰都敏感。
春末的時候,顧承恩難得地病一次,這是他記憶裏,幾乎是唯一一次生病。他從小就被爹媽捧在掌心裏長大的,照顧得無微不至,長這麽大連咳嗽都很少,突然的發燒讓顧家三個人都慌了神。
他自然不記得自己兩歲時發燒住院的事。
顧父連夜把兒子送到縣裏醫院,差點把醫院門都敲碎了,值班醫生才過來開門,以為是什麽大病,一看不過是發個燒,才38度,醫生翻了個白眼,打着哈欠配好藥,在他屁股上紮了一針,然後給開了點退燒藥,說如果明天還沒退燒就吃一片,退了就不用吃。
向來衣着得體,連頭發都梳得一絲不茍的顧母,急得出門時頭發都沒梳,外套裏面露着睡衣的領子。
她一把拉住要走的醫生,着急道:"醫生,不用住院觀察一下嗎?"
醫生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眼睛,冷笑一聲:"發個38度的燒住什麽院?錢多燒的?"
"不是,別擔心錢,我們能付,把孩子治好就行。"顧母的語氣讓人以為孩子不是發燒,而且得了絕症。
醫生哭笑不得,忍着困意解釋道:"不過是發個燒,打個針帶回去,別吹風,捂在被子裏出個汗就好了,哪搞得這麽血活。"
一直緊緊抓着顧承恩的手的程陽,認出這個醫生就是之前給他治病的那個哥哥,聽到他說沒事才不那麽害怕。
顧承恩雖然燒得不高,但動靜挺大,因為發燒口渴,要喝水,樓上的水瓶裏水喝完了,暈乎乎下樓倒水,從樓梯上滑下來,摔了好幾個臺階。
顧父聽到動靜起床,一開門看到的情況就是顧承恩趴在地上哼哼,臉燒得通紅,滿頭是汗。
"醫生哥哥,你給承哥哥看一下腿吧,他把膝蓋摔流血了。"他睜大眼睛,擔憂地看着醫生。
青年醫生其實早就認出這一家子,只是因為太困,懶得寒暄,見程陽認出他來,漫不經心地朝他笑了笑,撩起顧承褲子看了一下,在周圍按了按:"沒什麽事,就是擦傷,待會讓護士擦點藥。"說完就捂着嘴,放下藥品離開注射室,回了自己的辦公室,沒有理程陽在身後的那句謝謝。
一家人一晚上的心急火燎總算是勉強止住,顧承恩打了針,被顧父背在背上,顧母給他披上外衣,生怕他凍着,程陽拉着顧承恩的一腳,小短腿跟在後面連走帶跑。
晚上醫院的病人少,送走了這幾個鬧騰的病人,醫院大廳驟然安靜下來,走廊裏偶爾傳來護士輕手輕腳的查房聲,昨天一宿沒睡,白天忙了一天,晚上還要值班的青年醫生,總算消停下來,趴在桌上睡着了。
半夜,一個身材颀長,劍眉星目的農村男人提着一個保溫桶,走進了醫生辦公室。
第二天早晨,顧承恩醒來的時候就已經退燒,因為他生病,程陽說什麽也不願意去學校,顧父由着他,自己騎着車上班去了,程陽就趴在顧承恩旁邊,歪着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顧承恩看,見他醒來,即刻湊上去問:"承哥哥,你還難受嗎?"
"沒事,別擔心,我不難受。"顧承恩放在被子裏面的手摸到程陽的,捏了一下。
程陽不知道退沒退燒,以為不難受就是好了,一晚上沒睡好,醒了十幾次的程陽終于确定顧承恩沒事了,連忙爬到顧承恩身上,哇地一聲嚎啕大哭,抽抽噎噎地說:"嗚……承哥哥,你以後別生病,陽陽害怕。"
顧承恩連忙摟住懷裏的人,保證道:"嗯,不生病,不讓陽陽害怕。"
懷裏的人哭着哭着,漸漸沒了聲兒,趴在他胸口睡着了。
五月底的時候,學校裏組織了一場春游,就在鎮上的一個小公園裏野餐。顧承恩和程陽都不想去,那個公園他們早就去過,一點都不好玩,還要交錢,要跟同學手牽手,很讨厭。
但顧父擔心兩個孩子總是獨處,容易養成孤僻的性子,還是給他們報了名。
于是,兩人只好不情不願地跟在各自的班級,但程陽是不願意跟別的小朋友牽手的,他把手死死地塞在口袋裏,就是不拿出來,老師也沒辦法,只好自己牽起程陽的搭檔,讓程陽跟在一旁。
顧承恩更是不用說,班裏同學,無論男女,都不太願意靠近這個性格冷漠的家夥,就算是有些小女孩覺得顧承恩長得好看,穿得也比一般同學好很多,也只敢偷偷摸摸地看兩眼。
各班老師把學生們帶到一大片草坪上,整理好隊形,每個班圍城一個圈,讓大家就地坐下來,拿出自己準備的零食,大家一邊分享零食,一邊做些小游戲。
顧承恩不耐煩這些,跟老師說了聲要上廁所,就去一年級程陽的班,用同樣的理由把他帶走。
顧承恩從包裏拿出一盒牛奶,插上吸管,遞到程陽的嘴裏。
因為程陽個子小,他的大部分零食,都在顧承恩的書包裏。
顧程陽叼着牛奶,喝了一半,把剩下的塞進顧承恩的嘴裏:"承哥哥,你喝。"然後去拉顧承恩的手。
走了一段路,程陽看了看四周,問:"承哥哥,我們去哪啊?"
"嗯,去鐘樓玩吧,那裏人少,還有你喜歡的小木馬。"顧承恩說道。
"好。"程陽還挺高興,歡歡喜喜地應着,那可比在草坪上好玩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