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後山離程陽家不遠,兩人一路走走停停,約摸半個小時的樣子,就到了。
那是一個不太高的小山,山上樹林茂密,坡下淌着一條清清澈澈的河水。以前他們村的小孩常來這邊玩,自從兩年前他們村裏有個小女娃掉進河水裏裏淹死了,村裏的大人就不讓孩子們來這邊玩,胡謅一些山妖水怪的恐怖故事,讓他們心生懼意,恨不得離這片山水遠遠的。
錢紅生了兒子後,因為家裏離後山近,提了幾次想搬家,被程大慶罵了一通才罷休。
顧父顧母都是知識分子,自然是不信這些妖魔鬼怪之說,只是囑咐顧承恩注意安全,便由着他們去玩。
顧承恩從小就跟別的孩子不一樣,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氣息,他不是村裏最大的孩子,但就算是村裏比他大四五歲的孩子,也不敢輕易招惹他,唯獨對程陽格外溫柔。
程陽是在夏天出生的,那是連續下了幾天雨之後,久違的晴天,宋玉一睜眼就看到窗外泛着金色光輝的朝陽,當即就給他起好了名字。
她希望自己的兒子,如這朝陽初升般,明亮快樂。
程陽出生的頭天晚上,顧承恩發燒住院,第二天醒來就看到病房裏,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舉着一個初生的嬰兒,開懷大笑,臉上初為人父的喜悅,和後來殘暴的拳腳相加判若兩人。
嬰兒後來被放在隔壁病床上睡着的阿姨的懷裏,顧承恩歪着頭,看着那對熟睡的母子,柔軟的陽光落在潔白的被子上,萦繞出一種恬靜的氛圍。
拿完藥的顧母回了病房,就看到自家兒子下了床,歪歪倒倒地往隔壁病床上前湊,他伸出肉乎乎的胖手,摸了摸那個嬰兒的臉,嬰兒好像有感知似的,雖然沒睜開眼,但嘴巴卻微乎其微地往上動了動,就像是在笑。
顧承恩被逗樂了,他又在嬰兒的鼻子上碰了碰,不出意外的,他的嘴巴又動了動。摸耳朵也動,摸腦袋也動,就像嘴巴那裏安了一個開關似的。
顧母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家兒子無理取鬧的"調戲"人家,趕緊過來把兒子抱回床上,叮囑他再睡一會。
第二天,退了燒的顧承恩和産婦宋玉一起回了家,因為是同村的,坐了同一輛車,一路上顧承恩老往宋玉跟前湊,想逗那個軟乎乎的寶貝。
嬰兒時期的程陽也很識趣兒,只要顧承恩來逗他,他都給出特別大的反應,比親媽喂奶時的反應都大,看得宋玉直樂。
有些緣分,就是這麽猝不及防,又理所應當,只因為是那個人,不管幾歲,什麽樣的心智,注定要糾纏一輩子。
小時候宋玉還在的時候,顧承恩總往程家跑,有時候宋玉也會抱着小程陽去顧家串門,但因為身體不好,去的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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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宋玉不在了,程大慶娶了錢紅,顧承恩就去的少些,他也說不清為什麽,就是不喜歡錢紅那個人,大多數時候是程陽去他家玩。
再後來錢紅生了自己的兒子,自己除了去"救"程陽,幾乎不踏進程家的門,兩人一般都是在外面玩,或者是在顧家待着。
此刻,兩人在水邊瘋鬧累了,并排躺在泛着青青草香的山坡上,顧承恩随手抓起剛剛在河邊撿的石頭,朝水裏扔去。
"陽陽,你想上學嗎?"顧承恩想起父親早上在餐桌上說的話,轉頭問着在他旁邊喀嚓吃着蘋果的小孩。
"想的。"程陽嘴裏的蘋果松了一會,他看着天上懶洋洋飄着的雲朵,說了實話。
他确實想上學,上學就可以少挨打,可以在學校和承哥哥待在一起,可以學更多的唐詩,還可以學算術,隔壁二胖哥之前還跟他顯擺他的算盤呢。
程陽說完,把自己咬了一大半的蘋果往顧承恩的嘴裏塞,他張嘴咬了一口,然後摸着程陽的腦袋:"嗯,那我們一起去上學。"
上學并不是個容易的事,至少對程陽來說并不容易。
對于程家來說,程陽上學是一筆開銷,對于程大慶來說,他不願意為了一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種的"野娃子"操心,對于錢紅來說,程陽上學了家務沒人幫忙分擔,況且他現在花的每一分錢,都是屬于自己兒子的,她越發不願意。
倒是久病在床的程大爹,固執堅定地要求程大慶送程陽去念書。程大慶對他爹心裏多少有愧,不敢違背将死之人的意願,不得已,只好在秋天來臨的時候,把程陽送進了學校。送程陽去學校的時候,程大慶才想起一件事:連自己兒子名字都記不清的程大爹是怎麽知道程陽要上學的事的?
程陽背着錢紅縫的那個針腳歪歪扭扭的破布包,歡歡喜喜地踏進了學校的大門。
從今天起,他就是個小學生了,他和別的小孩一樣,可以端端正正地坐在教室裏念書,聽村裏人說,承哥哥念書可聰明了,回回考試都拿滿分,陳念暗自下定決心,要好好念書,可不能丢承哥哥的臉。
他沒想過為什麽自己讀不好書會丢顧承恩的臉,他只聽過隔壁小胖總是在學校倒數,他媽媽說他讓她丢盡了臉。
反正他要好好念書就是了。
第一天上學,因為他長得矮,被安排在第一排坐着,老師先教他們規矩,讓他們坐端正,手臂交疊放在桌子上,程陽就這麽端端正正的坐了一天,只有課間的時候才會樂呵呵的往樓上顧承恩的教室跑,一整天下來小屁股都坐疼了。
下午下課的時候,他乖乖地記下老師留在黑板上的作業,然後聽承哥哥的話,在一樓的樓梯口等他下來。
鎮上的小學和初中是在一所學校,中學在後面那棟樓,小學在前面這棟樓,兩棟樓都是三層,一層四個教室,一個年級一個班,每個班五六十號人,辦公室按年級設在每層最盡頭的那間教室。
樓面一大片淩亂的雜草地,正中間修了一個水泥臺,上面立着一根下粗上細,鐵鏽斑斑的柱子,頂端是迎風飄揚的五星紅旗。
沒一會,顧承恩就背着他黑色的雙肩背包下來,程陽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破布包,癟着嘴有點沮喪。
顧承恩走過來,擡起他耷拉着的腦袋,問他:"陽陽怎麽不高興啦?"
"我的書包不好看,同學笑話我。"程陽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委屈地開了口。
反正承哥哥不會笑話他。
"那陽陽喜歡承哥哥的書包嗎?"顧承恩一聽是這事,覺得挺好解決,直接把自己肩上的黑色雙肩包拿下來,遞到程陽手裏。
"喜歡,但是我不想要。"程陽面對顧承恩總是坦誠得不像話。
顧承恩把程陽拉到一邊,免得他被放學的學生們撞到:"為什麽呢?"
"因為承哥哥也要背書包上學呀,給我了承哥哥就沒有了,同學也會笑話承哥哥的。"程陽看着顧承恩的眼睛,歪着一張稚嫩的小臉一本正經地說道。說完還補充一句:"我不想讓別人笑話承哥哥。"
顧承恩再也忍不住,也不管是不是在學校,一把拉過面前軟乎乎的小小少年,抱在懷裏,笑着揉着他同樣軟軟的頭發:"沒關系,那我再給你買一個。"他存錢罐裏錢足夠他買好幾個新書包。
"真的嗎?"程陽眨着一雙亮晶晶的星星眼,歡喜地把顧承恩望着。
"嗯,那陽陽現在高興了嗎?"
"高興。"程陽在他懷裏拱了拱,又拱了拱,确認道:"很高興很高興。"
見懷裏的小人兒開開心心的笑了,少年老成的顧承恩放下心來,拉着程陽白嫩嫩的小手,迎着夕陽和晚霞,伴着沿途不知名的野花,朝村裏走着。
程陽今天回去的時候,發現程大慶心情很好,因為長得壯,滿臉絡腮胡,平時看着有些兇惡的臉笑意連連,都笑出褶子了。
程陽有些意外,但這這兩年的冷遇讓他學會了沉默,對辱罵沉默,對挨打沉默,對不屬于自己的喜悅沉默。他放下書包,默不作聲去旁邊的菜園子裏摘了點蘿蔔和青菜,洗好放在一旁,然後把米淘幹淨,米飯放在鍋裏蒸着,這才搬着兩個高矮板凳,趁着夕陽餘光,寫起了作業。
今天的作業不難,老師教了他們一些拼音和數字,他只用在本子上按照老師的模板,每個照着寫兩排。
小鄉村的教師,都是教幾門課,還有的老師帶幾個年級呢,程陽他們是一年級,只有語文數學課,老師是一個溫柔和氣的女教師,看着很文氣,聽說是大學生來這邊支教。他的作業本和鉛筆就是老師偷偷給他的,還讓他不要告訴別的小朋友,因為程大慶只給他交了學費,沒管他的學習用具。
小程陽把本子攤在高凳子上,自己坐在矮的凳子上,認認真真地寫起作業。
寫到一半,程大慶來院子裏抽煙,看了程陽一眼,覺得稀奇。
他媽的老子長這麽大還沒念過書呢。
于是湊到程陽跟前看他寫字,程陽被他吓了一條,連忙往後躲,慌亂之間從椅子上摔下去,一屁股坐到地上。
程大慶最看不得他這幅怯懦的軟蛋模樣,當下就黑了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起身走進屋。
吃完飯洗完碗,程陽趁着竈上的餘火添了兩把柴,往鍋裏舀滿水,準備燒水洗澡。
今天飯桌上的錢紅格外反常,居然沒有挑他的刺,沒說飯裏有石頭,也沒說他菜摘得太老或者太嫩,但程陽也沒往心裏去,他一直都沒往心裏去,除了被打的疼了讓他想去跟顧承恩撒嬌外,家裏裏裏外外的事他都沒往心裏去。
別人不在乎他,他也不在乎別人。
晚上,程陽光着身子在院裏洗澡的時候,顧承恩拿着一沓本子和一個鉛筆盒走了進來。
"我給你帶了些比和本子,我給你放在你床上?"
"好呀。"程陽對顧承恩的好已經理所當然,剛開始還會不好意思地說謝謝,現在連謝謝也不說了,他知道顧承恩不喜歡。
程陽沒有自己的房間,只是在柴房旁邊搭了個簡單木板床,雖然小程陽把柴房收拾的幹幹淨淨的,但走進去還是有一股味兒。
他看着床上挂着他之前給他買的蚊帳,蚊帳的四個角被拉的平平整整,挂在床角綁着的四根木棍上,床上沒有床墊,只是單單鋪了個破舊的床單,木板床硬得出奇。
顧承恩有些惱,他走到院子裏,看着剛洗完澡穿好衣服的程陽,冷冷道:"你床上原本墊着的棉絮呢。"
"被她拿走了。"程陽被顧承恩的冷臉吓了一跳,老老實實的回答。
顧承恩在心裏冷笑:還真他媽不要臉。
程陽的那床棉絮就是顧承恩給他買的,程陽睡柴房是因為錢紅生了兒子,為了方便照顧兒子,免得程大慶回得晚吵醒兒子,她把原本屬于程陽的床收拾出來,給自己和她兒子睡,就把他趕到柴房。
剛開始錢紅在床上給他墊了些幹草,程陽睡得渾身癢,幾天以後就把幹草拿掉了。
後來顧承恩看到這種情況,二話不說就抱了一床半舊的棉絮過來,他不敢抱新的,怕錢紅眼紅給程陽拿走了。
那床棉絮程陽都睡了快兩年了,本就是個半舊不新的,錢紅拿它幹嘛?
"她什麽時候拿的?拿你的墊褥幹嘛?"
"三個月前,加厚。"那時候正是夏天,錢紅突然說要把他這床墊子加點棉絮打厚一點,冬天會暖和些。程陽雖然對她突如其來的善意感到不解,但也沒說什麽,反正自己說什麽也不會有用。
"所以加厚之後,就沒給你是吧。"
"嗯。"
顧承恩氣得很,他恨鐵不成鋼地看了程陽半天,才斂下怒氣,一臉沉靜的去找錢紅。
天色漸漸暗下來,錢紅正在隔壁跟程二胖他媽王翠萍家長裏短,顧承恩走過去,眼尖的王翠萍看到他來了,笑着招呼他:"承恩來啦?是來找我家二胖玩嗎?"說着就扯着嗓子喊自家兒子。
"萍姨,我不找二胖,我找紅姨。"顧承恩禮貌地表明來意,臉上的沉穩半點看不出來是個八歲大的孩子。
錢紅一聽是來找她的,直覺不是什麽好事,但在人前,她也只能硬着頭皮擠出一個笑臉:"小承找紅姨有什麽事?"
"我想問一下,我給陽陽的床墊褥去哪裏了?"顧承恩裝作一副疑惑不解的樣子。
"哦,那床褥子啊,我拿去給他加厚了。"錢紅解釋。
"都加了三個月還沒加好嗎,這麽慢,是哪家做的工,我跟我爸說一聲,好讓我爸別去他們家。"顧承恩斂着眼睛,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錢紅,看得錢紅心裏一驚,讪讪道:"加好了,在家裏收着呢。"
"那現在可以拿給我嗎,秋天了,陽陽還睡着光板床,冷得緊。"禮貌不失客氣的問句,卻帶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
"可,可以。"錢紅居然被一小孩子吓了一哆嗦,她覺得丢臉,清了清嗓子,故作鎮定:"我這就去把墊褥拿給你。"說着就起身,抱着懷裏的孩子往家裏走。
顧承恩見錢紅動身,即刻收起臉上本就不太好看的神色,沉着一張臉跟在身後。
錢紅心疼的從櫃子裏把墊褥拿出來,不甘不願地遞給顧承恩。她本來想把這床墊留給她兒子睡,這床厚厚的棉絮正好暖和,這下沒了,錢紅哪裏能不心疼,自己還添了四斤棉花和工錢呢,便宜那個小賤種了。
顧承恩把床給程陽重新鋪好,外面已經全黑了,他把程陽按在床上,在他嘴巴上親了親,然後從兜裏掏出小手電,穿過一個田埂,又經過田溝上一個兩米多長的石板,饒了半個村回家。
顧家父母坐院子裏,一邊等他一邊聊着天,見他回來了,顧母朝他說道:"下次早點回,天黑了外面危險,你去洗把臉,牛奶我給你放在熱水壺裏溫着,你喝完早點睡。"
"好。"顧承恩應着,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媽媽,我以後想早上喝牛奶行嗎?"
"早上?"顧母沉吟一會,"也行,那你明天不喝,我給你留到後天早上,送牛奶的人要先送其他兩個村子,送過來你都上學了,來不及,我明天跟他商量一下晚點還他瓶子。"
"嗯,謝謝媽。"
"謝什麽,趕緊去洗洗睡,明兒還上學呢。"顧母慈愛地摸了摸兒子的頭。
顧家是這兩天才開始定牛奶的,以前都是顧父去城裏時順路帶幾罐奶粉回來沖泡,前幾天村裏說,鎮上大隊農場裏的奶牛開始産奶,村民可以定,交點錢就能送上門。
顧母尋思着新鮮牛奶比奶粉有營養,二話不說就定了。
往常泡奶粉的時候,每當顧父從城裏買來奶粉,顧承恩就會抱一罐給程陽,讓他藏起來自己偷偷喝,喝完他再給他拿。顧家夫妻不在乎這點東西,何況他們本來也挺心疼程陽,由着他們,每次都多帶兩罐回來。
顧母一聽兒子要早上喝,就知道他要給程家小子帶,她看着兒子小大人一樣挺直的背影,滿足地笑了:随他去,反正自己定的是兩人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