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高懸在頭頂上的水晶燈似乎永遠不滅,它靜默地描摹着來往人群的臉龐:或是深沉的,或是精明的,或是谄媚的。這群人叽叽喳喳着,又顧念這一絲“上層人”的體面,壓低了聲音去說,無非也就是那些被包裝過的混賬話:東家長、西家短,誰家的金銀財寶,誰家的豪門秘史……
于是水晶燈也成了黑夜裏的太陽。
而太陽之下,從無新鮮事情。
“看來我這一年不在國內,各個領域的局勢都發生了變化。”孟堪的目光從楊持和向繁身上掃過,輕如羽毛,話卻意有所指,“時間的确會魔法,既會讓孟家被扭曲成面目可憎的模樣,也會讓我一貫熟悉的人變得陌生。”
“是好是壞,辯證看待就好。”向繁自然地接續道,雙眸帶笑,“從前年紀小,做事全憑本能,倒是沒什麽看人的本事。現在長大了些,能力也随之見長,看人就深刻了。”
話音一落,眼神也落在了楊持身上:“你說呢,楊持?”
楊持通身緊繃。
從小到大,他見過的最大的排面無非就是過年去縣城裏趕集,那記憶也要追溯到童年時了,父母抱着他在只有三層樓高的商場裏朝前擠,就是為了看一眼商場請來的“明星”。
小楊持只能看到攢動的人群,還有幾個和他一樣穿着紅色衣裳的娃娃,剩餘的就是鼻腔裏的殘餘的火藥味——那個時候縣城還能放鞭炮,楊持膽子雖大,也不敢去看,只能在父母懷裏捂耳朵,遙遙地看着揚起來的滾滾灰塵。
至于那個“明星”,楊持後來才知道不過是一個選秀節目出來的第一百名選手,沒有公司簽約,趁着讨論度還在就撈一波快錢。畢竟人都是健忘的,過幾年又有新生的話題和人物了,趁熱打鐵慣常是聰明人的做法。
楊持卻做不來這樣的事。
尤其是把出山的機會讓給楊舒景之後,鄰裏都說楊持是個傻孩子,不聰明,這樣好的機會若是落到別人手裏,決計是要趁熱打鐵貼上傅家人的。獨獨就楊持是個傻子,楊舒景的父母給了些照顧就湧泉相報,可誰都知道楊舒景是個心眼小的孩子,讓出去機會他還能感激楊持不成?
楊持并非不懂得趁熱打鐵好辦事的道理,可父母教導他正直地長大,要知恩圖報。面對楊母昏睡在病床上的模樣,年僅十一歲的他,再一次被“人微言輕”壓倒。
他也并非無欲無求,相反,他非常地、非常地羨慕楊舒景。羨慕楊舒景的父母在身邊,羨慕楊舒景可以和傅掩雪一起長大。
只是現在,計較這些好像也沒有用處,成長就是讓理智生長的過程,楊持時刻在勒令自己,不必多想,也不用總是回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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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總說得很有道理。”楊持讓自己放松下來,再怎麽粉飾包裝,這裏還是塗脂抹粉的職場,他只需要平常心即可。“不過在我看來,向總到底還是過于謙虛了,我們畫廊現在能發展得這麽好,除了向總知人善用,還是離不開向總的日夜操勞。”
“楊持,對吧?你是第一次來這種場合?”孟堪善意地笑道,“你比我想象中會說話多了。”
多的是人一到大場合就露怯,楊持的回答不算完美,但是給足了向繁面子。作為一名部下,能為領導争取到多少利益不能立竿見影,但是高情商的發言同樣是一門拿得出手的本事。
“向總選人的本事的确見長。”孟堪挑眉,“比令妹好多了。”
楊持一怔,看來楊舒景攀上向嫆這件事,已經是個公開的秘密了。
向繁面不改色,笑道:“我妹妹年齡小,又是從小被家裏寵到大的,知道什麽?不過是玩玩罷了。等玩夠了,收了心,慢慢地也就好了。”
安盈興奮地給楊持交換了個眼神:向繁這意思……要踹了楊舒景啊?
她向來是瞧不慣楊舒景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再加上給楊持難堪下絆子,對楊舒景更是氣得牙癢癢。她和大姐念叨起這件事,也是少不了埋怨,反而是大姐勸她少管閑事,一副作壁上觀隔岸觀火的深沉樣。
“楊持……呵,他既然願意應下來,說明還是有些骨氣。你可以幫忙,但是不要過多插手。”
安盈當時并不明白大姐的用意,但是現下卻能模糊感覺出來一些深意:楊持若是輸了,不能說明楊持的不如人;可若是贏了呢?
安盈偷偷看着楊持,看着男人打扮過後高挑完美的身線,看着對方俊氣的側臉。明知道贏的機會太渺小,她卻仍然想趕快知道這場對決的結局。
“人總會長大的,或許過幾年回過頭來看,都會覺得自己幼稚呢。有的事情,還是要親身經過了才明白。”孟堪望着水晶燈,半虛起眼睛,聲音放得很低,
“你出國之前大病一場,現在恢複多少了?”
孟堪病恹恹的神色并沒有逃過向繁的眼睛,孟家人是圈子裏有名的正直,向繁一向對孟家都很贊賞,對孟堪這個君子之交自然也有幾分關心。
“早就好了。”孟堪不在意地笑了笑,“出國修養不就是散散心,讀讀書,看看畫展之類的。這都修養不好,那我枉做人了。”頓了頓,不知想起什麽,促狹地看着楊持,“當然,談戀愛也少不了,對方還是個和楊先生身材一樣好的帥哥。”
孟堪的語氣變得缥缈輕浮,果然,向繁臉上笑容變淺了。
楊持還沒來得及反應,就感覺到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
“楊持現在都還沒成家,孟堪,你這話一說,是不是耽誤人家市場了?”明明是笑着說出來的話,楊持卻莫名覺得向繁的語氣不太友好。
“你反應這麽激烈做什麽?”孟堪盯着向繁搭在楊持肩膀上的手,呵呵笑道,“我只說‘像’,別的話可是一概沒說。向繁,你這護犢子的态度可過了啊。”
孟堪得出了想要的結果,随口編出來的一句話就能炸出向繁的真實态度,看來這個楊持的存在的确有點特殊。只是落花有意,尚不知流水是否留情……
“孟堪,你還是這麽不招人待見!”
一道尖銳的笑聲插了進來,楊持回頭,看到一名身穿咖色西裝的青年高傲地走來,燈光将他不屑的表情照得一覽無餘。
空氣安靜了。
那些叽叽喳喳的低語也消失了。
這句話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在短暫的沉寂後,針對孟堪、向繁、楊持的各種流言又像蒼蠅一樣無孔不入。
而這其中,楊持格格不入的身份再一次被嘲弄着提起。看好戲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附加上一層“他也配站在這裏?”的鄙夷。
楊持仿佛無時無刻不在受這群人的監督和審視,哪怕他起初根本沒想過主動踏入這個圈子中來。
“岳揚,一年不見你,你還是這種不讨喜的性格。”孟堪面無懼色,垂着眼,搖晃着淺金色的香槟,語氣輕描淡寫,“也不知道躺在病床上的令尊,還沒有膽量把将岳家交到你手上。”
這全然不把來者放在眼裏的姿态,比起千萬句諷刺的效果都來得直接。
岳揚感覺到耳根子在燃燒,怒道:“都說‘敗軍之将不足言勇’,孟堪,你應該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吧?你今晚出現在這裏,既沒有受人所邀,又沒有正當請帖。除了讓在座各位都看看你現在狼狽的樣子,還有什麽價值可言?”他逼近了孟堪,惡狠狠地笑道,“還是說,你純粹就是來讓大家取樂的?”
他話語一落,不遠處的幾人都捂着嘴笑起來。
十足張狂的侮辱。
楊持卻一點都笑不出來,他不知道孟堪和這個岳揚之間發生過什麽,但是潛意識中他對這種以勢壓人的場景有本能的排斥。
“故地重溫,也要和你報備?”孟堪不怒反笑,“你別忘了,這家酒店,現在還有孟家的股權在裏頭。”
“那又怎麽樣?”岳揚一臉聽見笑話的表情,“現在孟家的處境,一個酒店的股份能挽救什麽?難道你還真的相信,你有那個本事,和你死去的爹一樣一步一步白手起家嗎?”
此言一出,孟堪臉上表情立刻沉下去。
“你們孟家,當初不過是吃了時代紅利,才能從大山裏發跡。我說這麽些年,你們也過了不少好日子,現在被搞下去也不過是叢林法則罷了。上天早就該讓你們這些窮人種明白,從山溝裏爬出來的髒東西,一輩子也登不上臺面!”
握緊了手上的杯子,孟堪閉了閉眼睛。
如果不是為了、如果不是為了……
他根本不會再來這裏。
“岳揚,你別欺人太甚。”向繁沉聲道,“今晚不是你組的局。”
這話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即使孟家敗落了,今晚,岳揚也沒有任何發言權。
“你這話什麽意思?”岳揚已經失了理智,話鋒激烈地指向向繁,“孟家當初從我岳家手上搶地的時候,你怎麽不出來當和事佬?”說着又譏诮地笑了,“好啊,既然你想幫孟堪,你就拿出誠意吧。”
岳揚打了個響指,立刻有人端上來幾瓶香槟。
“這些酒,本來是我打算‘招待’孟堪的,既然你要替他出頭,那就幫他都喝了吧。”
圈子裏極少有這樣明目張膽的刁難,在沒有完全撕破臉的情況下,大多數人都選擇揣着明白裝糊塗。畢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誰也不知道這一秒樹的敵,下一秒是不是需要讨好的對象。
只是岳揚出了名的狹隘偏激,上一輩商業競争留下的恩怨,竟然會被他記恨到現在。
“看來我今天不喝,就走不出這道門了。”孟堪淺淺一笑,站在光影下,眼神卻安靜得吓人,沒人能看出來他是被刁難的那一方,反而襯托出岳揚的無理跋扈。
向繁不贊同地喝止道:“孟堪,你的身體經不起你這樣折騰。”
“不想喝也沒關系,孟堪,你給我道個歉我就讓你走。”岳揚手抱雙臂,以勝利者的姿态睥睨着青年。
“那我還是奉勸岳少爺死了這條心吧。”孟堪伸出手,立刻有人将灌滿香槟的笛形杯遞到他手上。“我喝完,你閉嘴。”
孟堪垂下眼睫,将杯子送到唇邊。
和大多數人想象中不一樣,比起葡萄酒,香槟更容易讓人醉。
杯中的氣泡在咕嚕咕嚕翻滾着不停,香氣和蕩漾的音樂一般綿延。
但孟堪只覺得惡心。
他已經戒酒了,他也可以直接撂挑子走人,但是這樣不就對岳揚那些話低頭了嗎?
不。
他絕不會低頭的,不論是為了一時意氣,還是為了——
“岳先生,你的意思是,只要有人代替孟先生喝,也是一樣的,對吧。”
孟堪的手指觸碰到了溫暖,杯子被拿走了。
他震驚地看着身邊的男人。
時間仿佛再一次凝滞。
所有人都沒想到,在這個時候挺身而出的,不是向繁,也不是孟堪以前那些狐朋狗友。
而是楊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