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剖心
第24章 剖心
背後有個聲音說,讓開。玉寶一回頭,潘逸年腋下撐單拐,右腿吊着,一個小護士攙扶。玉寶忙說,我來。小護士松了手。潘逸年說,不用,我太重了,維民來。張維民上前扶住,潘逸年借力,慢慢踱到床前,坐下。玉寶跟在後面。
醫生說,不錯,潘總精神煥發,再四處多走走,我可以往腿裏加鋼板了。潘逸年皺眉說,啥辰光出院。醫生說,想出院啊,我贊同,只要這條腿、開口講同意。張維民說,潘總手上好幾個大項目,耽擱不起。醫生轉過臉說,潘總結棍,離開潘總,地球不轉了。忽然發現玉寶,一怔說,這位是。潘逸年沒響,玉寶說,我是逸年的家屬。醫生說,哦喲,真不簡單,短短一個多禮拜,家屬肯露面了,來的真快。玉寶紅臉說,我來晚了。醫生說,不晚不晚,我家裏喂的五只雞,有一只仍健在,來的太早了。潘逸年閉目不睬。
玉寶說,我有些糊塗。醫生不答,和一道查房的幾個,交流起來,講的粵語,玉寶聽不懂,看着其它人陸續離開,最後剩下醫生,醫生說,我姓朱,潘總的表弟,我倆霞氣要好,從小把我揍的哇哇叫。沒想到,這輩子還能遇見,我真幸福啊。玉寶說,逸年這條腿,現在啥情況。醫生說,形勢樂觀,最多跛一條腿,走路一颠一颠,也是一條美麗的風景線。玉寶啞然。
醫生走後,潘逸年坐起來,伸手倒茶。玉寶說,我來。水瓶倒半杯就空了。索性拎起出去,尋至鍋爐房,灌滿開水,再回來,潘逸年和張維民在聊天,杯裏水未動。玉寶拿出一只蘋果,削掉皮,遞給潘逸年,潘逸年接過說,謝謝。張維民說,潘總的腿,沒問題吧。潘逸年說,基本好了。張維民說,這醫生講話,陰陽怪氣。潘逸年說,所以講,我要不要請伊吃生活,從小開始,見一次,吃生活一次。張維民大笑,玉寶也笑。
張維民公事在身,未多停留,告辭走了。潘逸年吃起蘋果,拿本書看,沉默無語。玉寶說,腿痛麽。潘逸年說,還好。玉寶說,這些天,啥人照顧逸年。潘逸年說,我自己。玉寶說,拷機我發了訊息,一直未回。潘逸年沒響。玉寶說,我要曉得,一定早些來。潘逸年說,不用,生意要緊。玉寶微頓說,逸年看錯我,我不是冷血無情的人。潘逸年寡淡說,我這些年,一個人生活,不會因為多個女人,就生活不能自理。将蘋果核丢進垃圾桶。
玉寶悵然,拿起塑料盆,去打來熱水,擰幹毛巾,要替潘逸年擦手,潘逸年說,我手沒斷。徑自擦拭幹淨,繼續看書。
一時沒話講,不多久,進來個婦人,走近笑說,逸年。潘逸年笑說,我來介紹,這位我老婆,玉寶。這是小嬢嬢,前面來查房、朱醫生的姆媽。玉寶說,小嬢嬢好,讓出椅凳,倒茶,再坐到床沿。朱家媽把鋼盅鍋擺臺面上。潘逸年說,雞湯。朱家媽說,多吃雞湯好,有營養,增加抵抗力。上下打量玉寶,笑說,逸年有福氣,娶到嘎漂亮的新婦。潘逸年笑而不語。朱家媽問了玉寶些家常,譬如潘家媽身體,逸文可結婚了,逸青的眼睛,逸武回城,啥辰光要小囡,玉寶瞟向潘逸年,潘逸年笑說,這種事體急不來。半個鐘頭後,朱家媽離去。
玉寶揭開鍋蓋,撇開表面一層黃油,連肉帶湯盛了滿碗,遞給潘逸年。潘逸年說,玉寶吃吧,我不餓。玉寶說,我也不餓。潘逸年用力阖上書,接過碗筷,吃起來,吃有大半,語氣平靜說,玉寶回去吧。玉寶說,啥。潘逸年說,我也沒啥事體,玉寶待在此地,毫無意義,不如回去。玉寶說,怎麽無意義呢,我可以照顧逸年。潘逸年直接說,走吧,我很好,玉寶在這裏,我反倒情緒煩躁。玉寶說,那我天黑再來,逸年還想吃啥,我去買。潘逸年說,不用再來了。玉寶說,為啥。潘逸年皺眉說,這種不痛不癢、生疏客套的夫妻禮儀,我厭惡透了。不必勉強自己,我也不會勉強玉寶。就這樣吧。不必再來,等我傷好後回上海,就把我們的事體,一次性解決,彼此解脫。
玉寶怔在當場,忽然面孔如火燙針紮,整個人侪不好了,騰的起身,将簾子刷的拉圍成圈,看着潘逸年,滿眼溢淚,點點滴滴,怕人聽見,哽着聲壓低說,要哪樣嘛,到底要我哪樣嘛。我所講所做的,全部出自真心,為啥一定要曲解我,為啥呢。只要逸年告訴我受傷了,我連夜也會奔來。生意再重要,有人重要麽。講不餓就是不餓,看到雞湯犯膩心。我早就講過,對喬秋生沒感情,一點感情也沒了。就是不信,死活不信。非要我承認,還歡喜喬秋生,是不是。明明不歡喜,每逢見面,感覺像吃了蒼蠅,還非要我承認歡喜。我上夜校,做生意,要獨立,是希望逸年能夠,像我對待逸年這樣,欣賞我、敬重我、贊美我,歡喜我,平等的對我,而不是成為逸年的附屬品,攀附的菟絲花。我錯了麽,為啥這樣也不對,那樣也不對,那逸年教教我,我要怎樣做,怎樣做呢。
潘逸年一時愣住,看着玉寶眼淚淌淌滴,面頰鼻頭通紅,僞裝的面具撕裂,傷心又委屈,凜然惱恨的表情,不曾見過,令潘逸年大受震撼。玉寶說,姆媽講,只要和逸年講,我愛死侬、吃死侬、離不開侬,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侪是侬的人。逸年就不會離婚了。但我曉得,逸年不是這樣膚淺的男人。潘逸年說,是吧。
玉寶說,姻緣可遇不可求,我不想随便了結,要麽我們再試試,再試一次,我會對逸年好的。潘逸年嘆口氣,伸手将玉寶拉進懷裏,溫聲說,別哭了。玉寶頭抵在肩膀上,眼淚抹在潘逸年脖頸,濕濕熱熱,喉音哽咽說,侬也要對我好。
潘逸年忍不住笑了,笑說,會的。玉寶說,笑啥。潘逸年說,那姆媽講的一點沒錯。玉寶說,啥。潘逸年笑說,我就是個膚淺的男人。
話音還未落,簾子嘩啦一聲,大力扯開,玉寶一吓唬住,朱醫生豎起大姆指,驚嘆說,沒想到,表哥真的,對自己有嘎清醒的認識,太不容易了,我自愧不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