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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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微雲驟然從公主長史拔升到中書令這麽個高位,可是本朝少有的事。不服氣的人當然很多,閑話也不會少。尤其是長孫微雲身後的家族已經被打為“亂臣賊子”了。她憑什麽獲得新帝的另眼相待憑在舊邸的君臣之誼嗎還是說長孫家還有些許價值要從她的身上榨出各式各樣的話語如潮水湧來,長孫微雲以為自己不會在意。
是,很多挑撥離間的話她不放在心上,但也有些許言語如鋒利的刀刺穿她的心。
私寵終不能長久,總有新人替代了舊人。說這話的人未必知道她與公主間的“私情”到了何種地步。他說的“新人”與自己所想的不是一回事,然而她還是被“新人”二字蜇傷了。
溫柔的問詢得不到回應,長寧的耐心也幾乎告罄。長孫微雲就是個木頭疙瘩,實在是讓人生惱。
殿中寂靜無聲,長寧扭頭看,長孫微雲藏着神色和心緒,可泛紅的眼尾到底暴露出了些許的情緒。
長寧的那點煩躁頓時煙消雲散了。
“觀音,你要自己說,還是我從別人的口中問”
沒等長孫微雲應聲,她又冷冷一笑道: “那些人閑着編排各種是非,活着沒有半點意義!”
長孫微雲從長寧的話中聽出了幾分維護,她擡眸對上長寧的視線,認真說: “他們說得其實也不錯。”
“哪裏不錯了”長寧蹙眉, “他們的話讓你與我離心。或者說,你也是想那樣做的”
長孫微雲的心被這質疑的話紮成了篩子,她急急忙忙說道: “我沒有。”
長寧抿唇: “我當初應該把你也帶到馬邑去,讓你時時刻刻留在我身邊,看着你心緒變化。而不是像現在,見一回陌生一些,還找不到根由。”
“長寧。”長孫微雲喊了一聲,她有些急切地走向了長寧,猶豫片刻後,擡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又輕輕說, “阿鸾。”
長寧看出了長孫微雲的踟蹰,她将長孫微雲的手一拂,平靜說: “你變得不堅定了,是不是我給你的信任和安全感還不夠”
長孫微雲: “我——”
長寧不想再聽她說話了,她可以原諒長孫微雲的游離,畢竟驟然逢大事,于長孫微雲而言,是家破人亡的悲戚多些。可是自己能等多久呢 “不管是好還是不,你要給我一個堅定的答案,我不要不确定的可能之言。”長寧看着長孫微雲,又說, “觀音,我需要給你多少看清內心的時間”
“不要哭,回去好好休息吧。”
長寧雖然很想讓長孫微雲留在宮中過夜,可看着她狼狽的模樣,也不想逼得太緊。
長孫微雲回政事堂的時候眼眶還發紅,這就導致一些閑話傳來了。有人說長孫微雲替家族求情被聖人斥罵了,也有人說長孫微雲沖撞聖人……然而等到廊下賜食時,謠言就不攻自破了。常參官的菜品是光祿寺那邊主持的,算是豐厚了。但是跟禦廚送給長孫微雲的根本沒法比。這樣的待遇,就連國舅楊延也很是心酸。
登基後長寧很忙,可還是抽空見了孟彤管,楊采薇她們。孟彤管并不像過去那麽無拘束,舉止間拘謹了很多,倒是楊采薇虎頭虎腦的,逮着長寧問她: “您将長——哦不對,我們的長孫中書罵哭了”
孟彤管拽了拽楊采薇衣袖,楊采薇也沒搭理。
長寧見狀莞爾一笑,否認說: “沒有。”她沒有心思提自己和長孫微雲的事情,而是問道, “你們功課怎麽樣了”
孟彤管一臉躍躍欲試,說: “不會丢您的臉!”她時常跟溫秋水,蕭靜言,裴錦娘她們一起讨論功課呢,研究了不少士人的文章,不過以她對長寧的解,知道策論絕不會是過去那等泛泛的題。
楊采薇垮着臉,唉聲嘆氣。她誠懇說: “我不是讀書的料。可阿耶一直壓着我學習。”
長寧淡定道: “那你就去考武舉。”
楊采薇眸光一亮: “可以嗎”她也想加入玄女衛中。但是她總聽人說,武将出身不如文臣,不少武臣家的子女都要走進士科。
長寧揚眉說: “有什麽不可以的有立功業的機會。”頓了頓,她又說, “墨娘子已經入了軍器監了。”先前紛亂未休,與突厥賀羅可汗立下了盟約。可賀羅可汗從不是一個言而有信的安分之人,她豈能容忍突厥騷擾邊境至于和親求取和平,那更是不可能!
孟彤管,楊采薇她們出宮後,長寧也起身回到了溫室殿。
屋外寒風寒冷刺骨,梨兒接過了厚厚的氅衣,正準備将它收拾起來,冷不丁聽見長寧問: “你覺得她們要多久會與我徹底生分”梨兒眼皮子一跳,哪裏敢回答長寧也不指望她回話,笑了笑說, “私不逾公,的确該記着君臣本分,如此方能持定自身。怪不得都說天子是孤家寡人。”
說了給長孫微雲想明白的時間,長寧就算再想要答案也要做到。除了朝會和商議軍國大事,她沒有再私下召見長孫微雲。臨近年關,長孫微雲也很忙。除了各部日常事,還有“自贖免賤”之事要推動。再就是太常寺的樂戶,得嚴格按照規矩來,一些朝官常常将樂戶視作私物任意淩辱逼迫,得處以重刑,以儆效尤。
冬至朝後沒多久就是歲除日。
長孫微雲依舊住在長寧公主府中,她沒有對明日首次以朝臣身份參與的欣喜和期待,坐在庭中回憶起的都是那年不顧一切的奔赴。時間流轉在倏忽之間,她在公主府裏,可長孫家沒了,公主成了陛下,她的心中都是物是人非的悵惘。長孫微雲睡了不到一個時辰,便起身準備參與大朝會了。天寒地凍,好在天公作美,沒有下大雪,也不用擔心因為天氣禦前失儀。
元日朝會在大明宮中舉行的,還是那些禮俗,可親身經歷和文書中見到的是不一樣的,長孫微雲的一顆心活泛了起來,四肢百骸間也淌動着激流。她官位高,有資格入含元殿中。察覺到長寧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她擡眸與長寧對視,失神片刻,才又倉皇地低下了頭。
這一日對長寧來說是有很大不同的,她是以帝王的身份坐在禦椅上接受群臣的朝拜,并在今日改元“長寧”。已經給了朝臣大半年的時間去适應,自此之後, “天瑞”二字只在史冊裏。
夜間,宮中賜宴,蠟燈如炬。
長寧離席得早,長孫微雲敬了同僚幾杯酒,便心不在焉地坐在一旁兀自喝酒。
直到有個很是眼熟的圓臉宮女悄悄地喊了她。
長孫微雲悄悄離去,走了好一段路,繞到了溫室殿前。冷峭的寒風撲面而來,她酒醒了不少。
“陛下在殿中等着。”小圓臉笑着說。
長孫微雲“嗯”一聲,深吸了一口氣踏入殿中。
迎面而來的不是長寧,而是端着一碗醒酒湯的梨兒。
“娘子醒醒酒。”梨兒話語親昵。随着長寧身登高位,她也沒有什麽仇敵,看什麽都很暢快。
長孫微雲接過醒酒湯喝了,梨兒這才側開身,讓她掀開珠簾,繞過屏風走到了殿內。
那一身繁瑣的禮服早已經換下了,長寧歪在了榻上,單只手撐着下頤,蹙着眉對着棋盤思索。看見了長孫微雲,她也只是輕飄飄地瞥了眼,沒說話。白雪姑繞着她的腿打轉,撒嬌似的叫了兩聲,她也沒理。最後白雪姑将頭一仰,朝着長孫微雲去了。
長孫微雲不怕貓,心間的那點兒陰影早已經散去了,她将白雪姑抱起,走到了長寧的對面,伸手将放置着黑棋的棋盒往身前一拉,開始加入了這場對弈。
長寧一邊落子,一邊漫不經心地笑說: “是不是只有喝醉了才有膽量”
長孫微雲聲音很輕: “我……沒醉。”
長寧嗤笑: “貓叫的聲音都比你大。”
長孫微雲放開了聲音: “我沒醉。”
長寧又說: “你這麽大聲幹什麽當我耳聾了嗎”
長孫微雲: “……”她說什麽都是錯的。她看了眼長寧,悶聲說: “陛下說得是。”
長寧看了長孫微雲一眼,懶得再說話。等到一盤棋終了,她才從長孫微雲的懷中将白雪姑接過來揉搓了一把。白雪姑在長寧的懷中打着舒服的呼嚕,蓬松的長毛尾掃在了收拾棋局的長孫微雲手背上。長孫微雲抿唇,觑着長寧有些失神。
長寧扯了扯唇角,問: “看不足嗎”頓了頓,又問, “帶着答案來的嗎”怕長孫微雲顧左而言它,她又主動封堵了一條路, “不許談政事。”
長孫微雲啞然。
将被貓尾掃動的手縮了回來,她正襟危坐,說: “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長寧: “你說。”
長孫微雲抿了抿唇: “陛下服喪以日為月,朝臣不會等到三年後再來問後宮事,多會要求陛下效仿太宗皇帝,早選……”那兩個字有些難以啓齒,仿佛鋒利的刀刃從心口往上拉。在長寧溫和的視線下,在酒意的催動下,長孫微雲還是允許自己放縱了一回,說了出來。
“早選侍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