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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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的時候,高陽長公主來了。
長寧一聽見這消息,就猜到了她是為什麽來的。如今朝中“和親”之事吵得沸沸揚揚的,容娘又改成了李姓,也難怪姑姑憂心。長寧也不想聽高陽長公主來提其他名字,說了幾句要她放寬心就将人送走了。不過高陽長公主才走沒多久,裴玉真的馬車也來了。
“一個個倒是很敏銳。”長寧哼了一聲,擡起手按了按眉心,也沒有避而不見。
長孫微雲沉默地望着她,心中已經有幾分猜測。若是不能打消聖人和親的念頭,那大概不會有別人了,而是她這個鎮國公主親自去突厥。至于要做什麽,那就很難說了。如果可以的話,她不想長寧背井離鄉,去做一切危險的事情。
長寧給了長孫微雲一個安慰的眼神,想讓她放寬心: “你不用憂心我。”
長孫微雲嘆氣,她挺直了脊背立在了長寧的身側,低聲說: “我會勸一勸阿翁。”
長寧瞥了她一眼,沒說話。因為裴玉真在侍從的引領下,已經來廳中了。
上一回見面還是曲江宴的時候,兩人是親戚,然而不大熟。長寧待人溫和,揚起了一抹笑容,讓行禮的裴玉真起身,并關心她的近況。
裴玉真猜不出長寧的心思,她也不想去猜。出門的時候傅母勸了她好久,眼淚交加,她心中很難受,但依舊沒有聽。一一回答了長寧的問話後,裴玉真沒再猶豫,主動提起了突厥的事情。她說道: “‘千裏而戰,兵不獲利’,突厥人逐水草而居,住無定所,擊之不盡,聖人恐怕屬意和親。我為公主兒,願效犬馬之勞,前往突厥,與突延小可汗成婚。”她的神情堅毅,沒有半點恐慌和退縮。
長寧詫異地望着裴玉真,她對這位姐姐的解實在是太少了。不過從她與裴家的情況來看,她應該是很有自己主張的。而她慣來是将自己藏在了波瀾外,不涉入風浪裏。 “不需要和親。”長寧搖了搖頭。突厥狼子野心,根本就不會得到滿足。
難道聖人那邊銳意開邊了裴玉真眼中掠過了一抹困惑,她眨了眨眼,安靜地等待着長寧的下文。
長寧卻是沒有說太多的打算,她揚眉笑道: “世人都道長安好,你怎麽會想往外走呢你忍心讓姑姑孤零零在長安嗎”
真定長公主葬在了杜陵,除了裴玉真,恐怕沒幾個人記得她了。裴玉真聞言心中忽地泛起了一股酸澀來。她喃了喃唇,只說了一個“我”字,便紅着眼沒再說下去。
逝去的人在印象中逐漸模糊,長寧不怎麽記得那位姑姑的模樣了。她溫聲道: “姑姑想你留在長安呢,你一走就什麽都不剩下了。”真定長公主府是聖人施恩留下的。裴玉真沒能繼承到母親的爵位,要不是聖人開恩,她連這座舊宅邸都留不住。
送走了裴玉真後,長寧轉頭去看長孫微雲,日光落在了她的眉眼,溫柔而和煦,像是文人筆下的春。她說: “有些該是我承擔的,我怎麽能推着別人上呢就算日後我有能力将人接回來,一切都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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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微雲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高舉着“和親”旗幟的是她阿翁,他想要“借刀殺人”的心思沒有半點掩飾。她伸手抱住了長寧,埋首在她的肩側,聲音悶悶的。長寧反手攔住她,湊在她耳畔低喃: “不管走到哪裏,我都會帶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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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長孫微雲沒有夜宿長寧公主府,在坊門關閉前,她便回到了宣陽坊中。
因着先前的那件事情,家中人對她不甚熱絡,打起招呼來神情也是淡淡的。她一開始去同安府上修書的時候,家人們倒是跟她說了幾句話,可見她不曾落下長寧府上的事務,又重新變淡漠了。長孫微雲心中泛着微微的苦澀,縱然是預料到的不被理解,可真的到來時,很難消去內心深處浮動的情緒。
暗嘆了一口氣,長孫微雲去見了長孫盛。
坐上的人神情冷漠寒峻,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
長孫盛也沒說什麽“朝政事不是婦人家該幹預的”,而是道: “如果戰而不勝呢激化了與突厥的矛盾,他們年年南下,我們也年年迎戰嗎要耗費多少錢財和人力民不聊生是你願意見到的麽”
長孫微雲擡眸,她認真道: “過去也曾以宗室女和親突厥,可年年都有突厥南下劫掠的消息。突厥人不守禮儀,時常背棄盟約,難道靠着和親能解決一切嗎如今前任可汗之子突延小可汗已經長成,與賀羅可汗嫌隙頗多,突厥各部并不齊心,南下之軍也為我軍所阻,正是趁勢攻襲的時候。”
長孫盛寒聲道: “馬邑已經落到了突厥的手中。如果不将馬邑取回,突厥大軍直沖雁門。用一個公主換馬邑,你覺得不值當嗎”
長孫微雲不這樣看: “大周與突厥為了馬邑打了不知道多少次,突厥要馬邑,要雁門,想要長驅直入來我中原。他們若是守得住馬邑,會放棄嗎若優勢在他們,會議和嗎突厥賊子,只能以威服,不能用仁蓄。”
“您是想借機将長寧公主逐出長安嗎”這句是長孫微雲的心裏話,在長孫盛逐漸冷厲嚴峻的眼神中,她依舊是問了出來。不管突厥如何,只要将長寧逐出去,那他阿翁就贏了。不管皇太子能不能長成,都不再是問題了。
“你是以什麽立場問我長寧的長史嗎”長孫盛霍然站起身,他死死地盯着長孫微雲, “養你長大,你卻希望我們阖府去死嗎”
“我沒有這樣想。”長孫微雲答道,她并非無情無義的人,怎麽忍心見滿門出事也正是因為心軟,她才要努力替家中謀取一條出路。各得其所不好嗎為什麽非要将沒有能力的人推上那個位置呢
“你還知道你姓什麽嗎你學聖賢之道是學來背叛家族的嗎”
長孫微雲抿唇,話說得很大膽了: “聖賢未必皆有道。”
長孫盛冷冷地笑了一聲,不再試圖扭轉她的觀念。他不鹹不淡道: “就是要将長寧趕出京城,你能怎麽樣呢突厥要娶李家天子女,除了長寧,還有誰适合長樂嗎”
“其實也不乏這等可能,畢竟人都是自私的。鎮國長寧公主一旦出京,那鎮國二字便是空文了。不對,的确是鎮國安邦了,使得突厥不南來,史冊上當記下大功德。”長孫盛這話說得很是刻薄,他不再長孫微雲面前維系那副大家長的威嚴,而是用那滿含譏诮的視線,居高臨下地望着長孫微雲,仿佛在看一只渺小的不自量力的蝼蟻。
“你生來富貴,不知勝過多少人。沿着家中替你鋪好的路向前走不好嗎為什麽非要去癡心妄想你真以為能夠打倒那堵牆”
路她有什麽路她只是一塊墊腳石而已。長孫微雲猛然間擡頭看長孫盛。她陡然間發現,對她來說,長孫盛從來都是陌生的。從幼時到現在,她都很少認真去看長孫盛,只記着低輩兒孫謙恭的本分。
長孫微雲沉默着離開長孫盛的書房。
月色幽沉,她疾步走在石徑上,聽着風中枝葉沙沙地響。
路過阿娘的院落時,她停了一會兒,終究沒有走進去。在她轉身離開的時候,耳畔響起一道呼聲,她回頭看,是阿娘身側伺候的女婢,給她送了一盞燈。
“大娘子,仔細些路。”
長孫微雲嘴唇翕動,最終什麽都沒有說,提着燈緩步回去了。
在長孫淵之受了杖刑幾至身死後,她們母女之間的隔閡更深了。
“大娘子回去了。”女婢見到了長孫微雲的身影消失,才回去禀告李容若。
李容若擡手按了按眉心,淡淡地“嗯”一聲,她的心思複雜,分不出什麽是好是壞了。
月光照徹了無眠夜,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長寧也沒什麽睡意,披衣坐起。等到天蒙蒙亮,她便入了宮。
聖人身體不大安,已經不坐常朝了。
“聖人怎麽樣了”長寧輕聲細語地詢問內侍。
內侍低語道: “大家夜間醒了三次,很是記挂公主。”
長寧搭着眼簾輕嘆了一口氣,也不知道聖人能不能撐過這一年。這病來得太快太急了,下點猛藥吊着也很難長久。長寧悄悄地進了浴蘭殿中,坐了約莫一個時辰,天瑞帝還醒過來,她吭哧吭哧喘着粗氣,雙目暴睜着,随侍的太醫忙上前去下針,這才讓他緩了過來。
天瑞帝睨了眼長寧,招呼着人扶他坐起來,緩慢卻咬字清晰: “突厥使臣點名了要我家女兒做他突厥王婦。”
“蘭陵今年十二,你祖母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入了先帝內院了。”
長寧一聽就知道天瑞帝做了決定,她忙說: “不妥當,蘭陵太小了。”見天瑞帝搭着眼簾不說話,她又跪在了聖人床前,說, “兒願為阿耶分憂,遠嫁突厥。”頓了頓,她又說, “讓衛國公替兒送親。”她舅父楊延昔日在河東道經營,勢力不小。不管是對突厥還是未來向帝京,未來都有兵鋒相迎。她若不出長安,有些事情就不會發生。
天瑞帝聞言一怔,想也不想道: “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