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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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微雲坐在了屋中,她緩慢地,一寸寸地低下了頭。
她面上的那抹緋色未曾退去,眉目間含着幾分春情。她咬了咬嫣紅的下唇,做了某個決定,原本軟成一灘水的眼神又一點點地變得堅毅起來。
四月底的夜風從窗外吹入,水晶簾窸窸窣窣,人影投映在了屏風上,好似随着風在晃動。半晌後,長孫微雲扭動了一下身體,她站起身來,走到了窗畔望着滿院溫暖的燈火。她置身于萬千明光中,而不是與一切光芒遙遙相隔了。
長孫微雲向侍立在外頭的婢女要了一壺酒,她坐在了案前,自己斟了一杯。她不會讓自己在長寧跟前再度失态,可酒至微醺或許會更好。
燈光花影,很是纏綿。
長孫微雲搭着眼簾,也不知道自己等待了多久。在小酌了幾杯後,腳步聲終于響了起來。長孫微雲忙起身回望,長寧已經洗完了換了衣裳快步走過來了。
“喝酒了”長寧聞到了酒味,她将擦拭黑發的長巾遞給了長孫微雲,坐在了梳妝臺前。
長孫微雲輕輕地“嗯”一聲,替長寧擦長發,視線不受控制地飄落在肩頸瑩白如玉的肌膚上。她的臉上紅暈未散,這會兒更是愈演愈烈,仿佛無數團熾火在心間炸開。
“今日有人提到水碾之事了。”長寧眉頭微微蹙起,感慨道, “過去有鄭渠,白渠能灌溉四萬餘頃,如今比起過去不增反減,只得四分之一數。水利如此,關中缺糧也是可以想象了。”在先帝時,關中曾鬧過災荒,糧食運往長安着實不便,天子迫不得己前往洛陽,減輕長安的壓力,被人譏諷為“逐糧天子”。如今天下承平,關中甚少大災荒,可并不代表着問題不存在了。
“長安寺廟,達官貴人莊園緣渠上流立水碾硙,截斷水流,導致水渠能灌溉的農田大幅減少。京兆尹上請拆毀水碾硙,可聖人不願意。《水部式》規定,碾硙不得妨礙灌溉農田事,可最後還是成了一紙空文。”寺廟,達官貴人競相投入其中,如今又不見關中災害,聖人自然不想去處置此事。長寧恨不得替聖人做了決定,可惜她只是個公主,一切權勢都來自聖人,不能夠僭越。
“聖人年輕時就不銳意進取,如今更是只将心思放在李齊聖那小兒的身上了。”也唯有在親近的長孫微雲面前,長寧才會這樣抱怨。她按住了長孫微雲的手,扭頭看着她, “我在京郊有莊園水碾,也借此得些利。但是我跟他們是不同的。”她記得觀音才來公主府的時候,看了文書賬冊還很生氣呢。
長孫微雲也想起過去那件事情,她低着頭,有些不好意思: “我——”
沒等長孫微雲說完,長寧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不提了,這些政事明日再說。”
長孫微雲應了一聲,她看着長寧的身影從她的眼前飄走,坐到了床上,拍了拍說: “快過來。”上一回同榻而眠,細數來已經是很久前的事情了。
長孫微雲上了床,她尚未動彈,長寧便主動地與她依偎在一起,擡手撥了撥簾鈎,帳幔頓時垂了下來。半明半暗,眼前的人也變得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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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日與別的時候有些不同。”長寧咬着長孫微雲耳垂,輕輕地說。她回來的時候就看出來了,熱情間有一種惶急和不安。近來府上清閑,她又不在府中,可觀音沒有回梁國公府,說明那邊有她不願意接觸的存在。不用想,就知道一切跟嗣齊王那邊有關。她擡手撫了撫長孫微雲的後背,指尖順着脊骨緩慢地向下滑動,柔聲道, “觀音,我在這裏呢。”
長孫微雲應了一聲,心防早就破了,她與長寧一點點靠近,可她現在想要更多。酒意醺醺然,長孫微雲的心思有些迷亂。她捧起來長寧的臉,主動地湊上前,胡亂而又不得章法地親吻着。長寧手從長孫微雲的腰間落了下來,向後撐住了下塌的身軀。她輕哼了一聲,眸中浮動着一層淺淺的晶瑩的光。長孫微雲心跳聲很快,喘息聲漸漸變得急促,她跪坐在榻上,雙臂撐開,面紅耳赤地懸在長寧的上方。
“不累麽”長寧笑了一聲,自個兒先躺了下去,如錦緞般光滑的頭發鋪散在了枕上。
長孫微雲抿了抿唇,她小聲地喊了一句: “公主。”
沒等到長寧應聲,又說: “長寧。”
“阿鸾。”
長寧: “……”她真是無奈啊,戳了戳長孫微雲的手臂道: “我在呢,你總不會要在這喊我一整夜吧”
“你要是沒有孟浪的膽子,那就下去,你自個兒睡去。”
被長寧橫了一眼後,長孫微雲反倒笑了起來。她在長寧的身側躺了一會兒,沒忍住又一把将她抱在了懷中。她湊在了長寧的耳畔,悄悄地說: “我想……”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沒等風吹來就散了。
“可以。”長寧給了長孫微雲一個确切的答案,她認真說, “你想做什麽都可以。”
這條路太難走了,各人有各人的痛苦。觀音要溫暖,要安全感……只要她給得起的,她都願意給。
長孫微雲在長寧府上住了三天才回家。原本夜宿長寧公主府,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梁國公府上的人也習以為常了。可高平郡公出事後,府上的氛圍一直很沉悶。跟長孫微雲同輩的姐妹兄弟們沒說幾句話就避着她,一母同胞的長孫淵之更是喝來呼去,那神色就像是看仇人。就連某次在西市偶遇了趙循心,對方也拿話來勸她,擺明了也聽說了什麽。雖然已經做好了接受這結果的準備,可長孫微雲心中還是有些難過。但這難過與傷心不能壓着她一輩子,她依舊要堅持自己的“道”。
在起伏的暗潮中,時間到了端陽節。
長寧照例被聖人喊進了宮。
天瑞帝将題了一個“鸾”字的寶扇賜給了長寧,而同安則是一把尋常的扇子。若是往常,同安一定會不高興,可這回她臉色沒變,笑着感謝聖人,又說要跟姐姐妹妹們去玩“射粉團”。天瑞帝最愛看的就是姐妹和睦相處的戲,樂呵呵地招呼宮人們一道過去湊個熱鬧。
長寧詫異地望了同安好幾眼,沒想到素來跳脫任性的同安,竟然變得穩重了起來。
是貴妃教的也不對,過去那麽多年了都沒見好呢,興許是受了什麽刺激吧。
但是很快的,長寧就發現同安的“穩重”其實有着各大的圖謀。
在“射粉團”後,同安朝着聖人盈盈一拜,道: “阿耶,兒見阿姐有《京報》,心中也很歆羨,想自己出錢修一部地理志。”
別說是天瑞帝和長寧了,就連長孫貴妃都拿驚詫的目光去看同安。
“你願意靜心學習,很是不錯。”天瑞帝也高興同安這樣的變化,不吝誇贊的話語,末了還問道, “若是需要國子監或者館閣諸臣相助,你直接跟我提。”
“也不用這樣麻煩。”同安抿唇一笑, “兒仿效阿姐,也讓娘子們來修書,兒心中已經有人選了。”
長寧細細地打量着同安,眼皮子跳了跳,心中浮起了一抹不祥的預感。果然,同安下一句便是: “兒想跟阿姐借一個人,不知阿姐同意與否”
“修書是好事,阿鸾自然會同意的。”天瑞帝樂呵呵地替長寧開了口, “你要借誰”
同安微微一笑,道: “阿姐府上的長史。”她轉向了長寧,不顧長寧冰寒如刃的視線,道, “阿姐不用擔心,她還是你府上的長史,我只是借一些時日,也不妨礙她替你忙碌。”
長寧抿了抿唇,心中一片冰寒。修書哪裏是“一段時日”若是真要做出個成果來,不得三年五載是誰替同安出的主意梁國公府上的人嗎他們是見勸說觀音辭官不成,便換了法子要将她從自己的身邊調走聖人金口玉言,已經同意了,她根本沒有拒絕的機會。同安這一手打得她措手不及!
天瑞帝沒注意到姐妹間的機鋒,他想了想說: “梁國公府上的倒是不錯。”他一直盼着姐妹和睦相處,又說, “你若是有什麽不懂的,也可以去請教阿鸾。”
“兒曉得,兒會跟阿姐學習的。”同安面上滿是笑容,趁着聖人沒注意,她朝着長寧投去了一個滿懷挑釁的眼神,又故意提高聲音道, “多謝阿姐成全。”
長寧不會在天瑞帝的跟前擺臉色,忍着怒意配合同安演繹姊妹情深。等到坐在了出宮的馬車上,她的面色頓時沉了下來,猶如陰雲密布。
“宮中發生什麽了嗎”雖然是休假日,可長孫微雲還是在長寧府上。她用五彩絲線編織了手繩,待到長寧回來,便替她戴上。長寧搭着眼簾,垂眸望着兩人交握的手,良久後才說: “同安提出要修一部地理志,點了要你過去幫忙,聖人已經同意了。”
“同安修地理志”長孫微雲神色微微一變,擰眉道, “是我家人給她出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