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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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國子監這樣的學館薦送的為“生徒”,由州縣舉薦的則是“鄉貢”。昆山書院雖然是皇家舉辦的學院,可它其實更像是私學,并沒有國子監這般直接薦送生徒的資格,學生想要參加考試,仍舊要由州縣推舉。在過去,進士有文采者多從兩監出,而現在,提起國子監諸館生,則是“洿雜無良”。學生聚為朋黨,為了名祿四方奔走。可這回他們的主意落了空,別說是國子監了,就連京兆府解送的也沒有照慣例登科。這一人,很有可能也是不讓國子監面上太難看才選的。
長寧又溫和地問: “《國子綴珠》已經有段時間沒有刊刻吧”
雖然清明已過,可穿堂風裏仍舊殘餘着料峭的薄寒,孔修齊愣是出了一身冷汗,嗫喏着唇,不知如何回答。他們國子監選出的文章,乍一看還有模有樣,跟《昆山小集》一比,那簡直是自取其辱。人家名為“小集”,他們國子監還大言不慚稱“綴玉”,這如何行得下去
長寧見孔修齊面色發白,可依舊沒打算放過他。她的語氣很平和,然而字字句句都像是雷霆敲擊在了孔修齊的耳畔。
“我聽說太學生聚為朋黨,侮老慢賢。有一擲千金敗家業的,有淩傲長者謾罵有司的,也有惡言肆鬥的,孔司業如何看呢”
孔修齊聽得壓力極大,弓着背脊幾乎站不住。國子監中什麽情況,他們這些人最是清楚了。進來一群纨绔子弟,要他們如何整治今日勸退,明日便有家長上門來。若國子監與昆山書院那樣遠在畿縣,學生家人們插手不進來,還會像如今這般模樣嗎想到了這點,孔修齊驀地升起一股憤憤不平來。他倒是想說幾句,可擡頭對上了長寧洞明一切的雙眼,到了唇邊的話語瞬間消散。他的心氣低落,像是頃刻蒼老了數歲,渾身上下都是頹然。
長寧: “聖人不日後便要抵達長安啊。先聖之門,堕落如此,聖人該有多失望呢”
孔修齊頭更低了,他澀然開口說: “我等有愧聖人。”
長寧嘆氣說: “課業一試皆是淺,藝能未學諸道薄啊。”
直至走出了公主府,孔修齊都沒有開口提國子監編書的事情。就算有了機會,他也沒臉提。國子監中學生教成了這樣,講學博士們也面上無光。他緩慢地走了幾步,回頭看日光下的匾額,一時間覺得上頭的字跡十分刺眼。緩緩地吐了一口氣,他知道沒什麽路可以走了。要麽轉變,要麽以後就別管公主府要做的事情。長寧公主并不像他們想象得那般好脾氣,能擺弄。她或許看重情分,但情分絕不是她最看重的東西。
公主府中,長寧也與長孫微雲提起了國子監。若是國子監那亂象能改變一二,長寧也是高興的。可要是始終不成器,那也無妨,能用的人不只是那些學生,不行就推到了一邊去。
“聖人都不大在意國子監。”長寧開口,片刻後,她又頹喪地嘆了一口氣,說了一句無關的話, “聖人就要回京了。”
“公主不希望聖人回京嗎”屋中無旁人在,長孫微雲這話說得很是放肆大膽。
“很難說。”她的權勢來自于聖人,想要坐上那個位置,最好還是從聖人手中接來。當然,若是聖人不肯給,她只能夠用自己的辦法了。将這錦繡山河治理好,就是她對祖宗最好的報答。拉着長孫微雲在自己身側坐下,長寧又直說, “我其實不希望你祖父回來。”她能夠略微影響聖人,可長孫盛那邊,是丁點兒辦法都沒有。如果他非要觀音離開公主府,嫁人生子,她有什麽立場阻止呢只能寄希望于長孫令公不要太不識相,平添煩惱了。
長孫微雲看着長寧唉聲嘆氣,心中也郁郁,好似堵着一團雲絮。這小半年的快活就像是偷來的,她能夠自由自在地做自己的事情。可不管怎麽樣,她都不用因祖父回來懊喪。難不成祖父還能讓她變成另一個人嗎有的東西該争就是要争到底的。她凝視着長寧,握住了她的手,與她十指交握。指根與指根緊緊相貼,輕輕一收攏,好似抓住了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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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寧擡眼,看着長孫微雲的臉,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長孫微雲不明所以,眨眼不解地問: “公主笑什麽”
好一會兒,長寧才止住了笑,倚靠在了長孫微雲的懷裏,快活道: “看見你我就高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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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一天過,京中一切照舊。到了三月十五的時候,車駕回京。
長寧與百官照例前去迎接,随後與聖人一同入了宮。不出意外,她要在宮中住上幾日。
大約是終于有了皇子,舟車勞頓都沒損去天瑞帝身上那股勃發昂揚的精神氣,那架勢恨不得要去祖廟裏祭祀一通。到了晚上,宮中宴會,天瑞帝那股笑容更是壓不下去,對着長寧炫耀了好一通“皇子靈秀” “天縱之才”後,才想起詢問這小半年中諸事。
盡管已經知道了趙王造反的消息,可聽了長寧說來,仍舊是橫眉冷目,恨得咬牙切齒。天瑞帝自認沒什麽對不起這位弟弟的,可趙王不像他這般坦誠,辜負了他的一片兄弟情深。等到長寧說完後,他嘆氣道: “青鸾,你辛苦了。”
長寧抿唇一笑,眨了眨眼說: “為君父分憂,是兒的福分。”
天瑞帝并不吝啬誇贊的言辭與金銀財帛,極為大方地賞賜了下去。這宮宴一直持續到了夜半才結束,天瑞帝體弱,支撐不了那麽久。可長樂公主最是精力旺盛的年紀,在天瑞帝離開後,立馬抱着長寧的手撒嬌,興致勃勃地說路上的見聞。
長寧帶着長樂離席,心不在焉地應和着。聖人歸來就意味着監國之權要被收回了,還有長孫微雲——她們努力地立身,可到頭來,身上那根線仍舊沒有剪斷啊。今夜的梁國公府上會如何呢梁國公會不會将觀音請去說話觀音又會與她的祖父争什麽呢
“阿姐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你敷衍我!”
難得有大股傾訴欲望的長樂公主在講完了一個趣事後,終于發現長寧神情不屬了。她攬着長寧的手臂搖了搖,驟然拔高的語調中藏着些許的不滿。
長寧回神,揚眉笑道: “我在聽呢,怎麽會敷衍你呢。”
長樂一點都不相信長寧的話,她重重地哼了一聲,松開了長寧,繞着她轉了一圈,問道: “那你說,我剛才講了什麽”
長寧: “……”她是一個字都注意到。
長樂嘟囔說: “我就知道!”
兩人已經回到了殿中,長寧在長樂的腦袋上揉了一把,眸光一掃,擺了擺手遣退了伺候的宮婢,又轉向長樂說: “出去一趟,你活潑了不少。看來人還是不能拘在囚籠裏。”
長樂眨眼說: “等過了生辰我就十二了,再過兩年,阿耶就放我出宮開府,為我選驸馬了。到時候我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長寧眉頭微微一蹙,十四歲開府倒是沒什麽,但是出嫁着實早了些。不過兩年後,誰知道會發生什麽呢按照先帝時的制度,公主府建成就是公主下降的時候,如今倒是有了變化,更像是朝着太宗時的制度靠攏。
“不過阿姐你要在我們的前頭。”長樂沒注意長寧的神色,又拉着她神神秘秘說, “阿耶有意為你選驸馬了。”
長寧眸光一凜,眉頭緊擰: “是在洛陽說的”
長樂聽長寧一問,也就沒有隐瞞她,将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了。原來除日家宴上,貴妃提起了同安年紀也不小的事情,讓聖人的注意力轉移到了“選驸馬”上。而且貴妃還提了一句“長孫微雲”,說家中也替她擇婿,日後恐怕無法在公主府當差了。
“豈有此理!她就非要開這個口是嗎”長寧一聽很不高興,面色沉了下來,周身缭繞着一股寒意。
長樂吓了一跳,不過想到長寧是她的阿姐,就沒那麽怕了。她問道: “阿姐是不想嫁人嗎”
長寧不會跟長樂說自己的滿腹心事,她只是道: “嫁人有什麽好的”見長樂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樣,她擡起手指在她的額上不輕不重地一彈,又說, “你還小,不要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問你,書讀得怎麽樣了”
長樂的臉色立馬就垮了下來,這跟着天子出游,誰還管讀書課業啊觑着長寧的面色,她依靠着長寧軟聲說: “我又不考進士。”
“若日後有機會考呢”長寧不鹹不淡道。
長樂看出她有些生氣,聲音更小了: “我知道了。”
長寧又說: “我四歲讀《孝經》,七歲誦《論語》,八歲學《詩》,九歲誦《尚書》,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通《春秋左氏傳》和《國語》了。”也不是她一人如此,權貴家子弟進學相差無幾,都是小學便進五部儒經。
長樂: “……”她準備說“那不是皇子修習的嗎”,可看着長寧冷峻的臉色,終究沒敢開口,只是耷拉着腦袋,沒有半點宴會時的輕快了。
長寧看着妹妹垂頭喪氣的模樣,松口道: “進度慢點無妨,但是不能不學。過些時日再開始吧。”她年幼的時候有阿娘替她安排,可妹妹不一樣,她要盡到長姐的責任。讀書明智,她希望妹妹如封號一樣長樂,而不是跟同安一般不學無術,很容易就被人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