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氧

第14章

一個突如其來的電話，瞬間攪散了林子虞難得積聚起來的好心情。那個熟悉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勾起了腦海裏一些久遠的回憶，把他拉回到他最不願意記起的五年前的歲月裏去。

他坐在沙發上，面無表情地發了一會呆，手指節無意間攥的有些發白，直到褲腿被走過來的貓蹭了蹭，才回過神來，眼神略略聚焦。

林子虞低頭在貓背上輕撫了一會，感覺心裏的情緒慢慢平複下來了，呼出一口氣，甩了甩頭。雖然沒想到那個人還會出現，但是也沒什麽，早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這麽多年了還揪着以前那點糟心事不放，那他未免也太吃飽了撐着，只是有點沒反應過來而已。

睡之前他拉開卧室的窗簾看了看，梅雨季節還沒過去，窗外不知何時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也不知道黎旸這會兒到公司沒有。

正這麽想着，口袋裏的手機就突然振動了一下，掏出來一看，是黎旸發過來的消息。

“我到了，你睡了沒？”

林子虞笑了笑，在輸入框裏打了幾個字又删删減減，最後還是只發了個“嗯”過去。

時間也确實不早了，他放下手機爬上床，很快就睡着了。

一夜無夢。

之後兩天，黎旸大概是自己公司有事要忙，沒再出現在醫院過，只偶爾和他在微信上聊幾句有的沒的，不知為何，對方好像對自己小時候的事情頗感興趣，有時候聊着聊着會問他以前在C市上什麽小學，去過哪之類的問題，有時候會發給他一張路邊攤的照片，問他小時候有沒有吃過這裏的煎餅果子。林子虞理解黎旸對他這麽個“同鄉”以往經歷的好奇，但他對于15歲以前在C市的過往幾乎沒有任何印象，各種原因又無法明說，每次只能含糊着應付過去，心虛得很。

這天下午，下班前一小時，他接到徐總的電話，讓他晚上跟着去參加與合作方的飯局。林子虞想起那天出現在文件上的那個名字，下意識就想推拒，可是徐總卻不給他這個機會，說完時間地點後就撂了電話。

他嘆了口氣，算了，反正遲早都是要見到的，逃避也沒用，大不了再忍這一回。

吃飯的地方在市中心一家高級會所，林子虞下班回家後簡單整了整衣服和頭發，吃了兩片面包墊肚子，為接下來的喝酒做準備。

提前五分鐘到了地兒，跟着服務員走進包廂，還沒上菜，已經有好幾瓶洋酒擺在了桌上，徐總和同公司的幾個高層坐在靠裏的位置上，還有幾個和他一樣被叫來的經理主管，林子虞掃了一圈沒看見合作公司的人，心裏微微松了口氣，走過去挨個打了招呼之後坐下，靜靜地等。

不多一會，包廂門被敲響了，服務員領着幾個人走了進來，為首的是個四十來歲的禿頂中年男人，一進門就笑着大聲道：“路上堵來遲了，給各位告個罪！哈哈！”

徐總忙站起來迎接，一來一去說了幾句客套話，偏頭發現林子虞還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忙推了他一把，示意他起來。

林子虞抿了抿唇，忽視了那道自開門起就一直盯在他身上的視線，聽着徐總挨個介紹過去，到他這裏的時候露出了一個恰到好處的禮貌笑容。

徐總幾句介紹完畢，正想跳到下一個話題，對面的人群裏突然站出來一個男人，沖林子虞伸手道：“林經理，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這個長相斯文的男人之前一直站在靠後的位置沒出聲，這會突然開口，在場的人都愣了一愣，那位中年男人先反應過來，問道：“祝總，你跟這位……林經理認識？”

祝明誠笑了笑，眼睛看着對面低着頭的林子虞道：“是大學時候的老同學，幾年沒見了。”

徐總聞言驚訝道：“那可真是太巧了，小林之前怎麽沒說呢，老同學見面合作，那得好好喝一杯。”

這話起了個頭，其餘人紛紛附和起來，菜還沒上桌，就忙不疊地開了酒瓶，玻璃碰撞聲叮叮哐哐地響了起來。林子虞自始自終沒有說話，垂眼看着對方擺在自己面前的手，伸出手去卻沒有握，而是徑直錯開，拿起了桌上的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旁邊一圈人紛紛叫好，祝明誠的臉上卻閃過一絲尴尬，很快被他掩飾過去，收回手也跟着喝了一杯。

有了開頭這段插曲，包廂裏的氣氛很快熱絡起來，徐總忙着推杯換盞，沒再顧上他。林子虞只裝作看不到酒桌對面抛過來的視線，低頭沉默吃菜，完全沒有要和老同學寒暄的意思。

然而沒過多久，祝明誠就端着酒杯站了起來，沖徐總遙遙一舉，笑道：“這次合作還要多虧了徐總奔忙，今天難得聚在一處，我必須得敬您一杯。”

酒局到現在徐總已經喝了不少，他酒量不行，這會有點扛不住了，不過也看得出來這個祝總在這次合作裏話語權恐怕不低，不好推辭，便立刻推了個擋箭牌出來。

“祝總這話真是擡舉我了，哪能只有我一個的功勞？全公司上下都是勞苦功高啊，你說是不是，小林？這酒跟我喝多沒意思，你們老友重聚，怎麽着也要多喝幾杯吧？”

祝明誠順水推舟地一笑，看向他：“林經理能否給我這個面子？”

林子虞擡頭看他一眼，站起身來，一句話沒說，完成任務似的幹了面前的酒，沖對面晃了晃杯子，波瀾不驚地坐了回去。

祝明誠面色僵硬地笑了笑，卻并不氣餒，接下來一個小時裏變着花樣給他和徐總敬酒，到最後自然無一不是進了他肚子裏。

林子虞的臉上被酒氣熏出了一層紅暈，手心裏微微汗濕，心跳聲在耳邊放大似的，他感覺出來自己已經有點醉了，揉了揉發脹的腦袋，起身去了洗手間。

洗完臉出來的時候，走到走廊拐角時胃突然疼了起來，他猝不及防地彎下腰，靠着牆慢慢蹲下來，咬着牙緩了一會，這時聽見前面傳來一陣腳步聲。

“小虞，你怎麽了？”

祝明誠走過來便看到他蹲在牆角，忙上前幾步伸手把他扶起。

林子虞掙開他的手，扶着牆勉力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地往回走。

祝明誠很快趕上來，從後面抓住他的手腕，語帶關心道：“小虞，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送你去醫院。”

林子虞甩了一下沒甩開，只好停在原地，面無表情道：“不用了，我沒事，多謝祝總關心。”

祝明誠碰了釘子，卻沒有放開的意思，湊上前來道：“這麽多年了你還在生我的氣？小虞，當年是我做的不對，但你也要給我一個機會解釋……”

林子虞看他這副真誠的表情語氣，一時間竟覺得有些好笑，轉頭看了他一眼：“你說的什麽我已經忘了，沒什麽好解釋的。”

這一回一用力甩開了對方的手，祝明誠先是愣了一秒，緊接着臉上露出錯綜複雜的表情，不甘心地跟上來攔住他的去路，林子虞不耐煩地繞開，卻被對方直接握住肩膀按在了牆上。

後背突如其來的撞擊讓他有一瞬間的眩暈，在酒精作用下不甚清晰的視野裏，眼前的高個男人緊繃着臉看他，眼神在一瞬間的尖銳過後又勉強軟化下來，認真道：“小虞，你就這麽不願意相信我？那個瘋女人跟我沒有半點關系，你明明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為什麽不肯聽我解釋？”

林子虞沒再試圖掙脫，安靜地垂着頭倚在牆上，被酒氣染紅的眼尾輕輕顫了一下，好似聽進去了。

祝明誠見狀心裏一松，語氣柔和且深情道：“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一直沒放下過你，小虞……”

話音未落，面前的人微微一動，嘴唇張合說了一句什麽，祝明誠沒聽清，俯下身湊近：“小虞，你說什麽？”

林子虞的手不自控地輕顫着，一股無名之火順着被酒精燒灼的神經逐漸蔓延而上，他閉了閉眼，沒能壓抑住湧上來的沖動，伸手揪住了祝明誠的襯衫衣領，往外一搡。

祝明誠驚訝之下被推得後退半步，沒反應過來，就見記憶裏始終神情溫順的人，此時冷着臉仰頭看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走開，別他媽碰我。”

他和林子虞大學時相處了近兩年，從來沒聽他說過半個髒字，連發火的次數都幾乎為零，這會是結結實實的震驚，一時竟不知要如何維持這場面，愣在原地眼睜睜地看着對方轉身毫不留情地離開。

林子虞看到祝明誠臉上錯愕和尴尬的表情，心裏沒有一點報複的快感，反而異常煩悶，好像是被不情願地揪進一件自己不願意再有任何幹涉的事裏去。不理智的反應一次就夠了，他不想再出意外，因而酒局一結束，連招呼也不多打一個，便馬不停蹄地離開會所，走到臨街上打車回去。

C市的中心商貿圈在城西南方向，往北是立交橋，一條筆直大道作為分界線把CBD隔開，一邊是高聳入雲的寫字樓，另一邊是寸土寸金的中心住宅區，白天出入着商界名流，到了夜晚，大樓腳跟下的商業街開始燈紅酒綠起來。

黎旸坐在吧臺角落，這是他平時常來的一家酒吧，即便到了晚上也還算清淨，不會有亂七八糟的群魔亂舞，主要原因是，這家店有他哥一半的投資。

他在這裏已經呆了有一會了，面前的酒杯裏只剩下冰塊，手裏拿着一只打火機在吧臺上百無聊賴地敲着，敲到第五十下的時候，他面上隐隐露出些不耐煩的神色，收起東西就準備走。

剛下了座位轉身，門口一陣嘩啦啦的響，黎瑧披着一件黑色大衣，咬着煙嘴大步走了進來。

黎旸收回腳步：“你什麽時候能不遲到？”

黎瑧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沖酒保比了個手勢，才取下嘴裏的煙，邊抖了抖煙灰邊道：“這次不是我拖，情況特殊，我剛剛去劉老頭的酒局上露了個臉，回來的時候你猜我看見了什麽？”

黎旸早就不信他說一套是一套的鬼話，興致缺缺道：“什麽？”

“你那個姓林的小朋友……”

黎旸眉毛一挑，轉頭道：“你看見他了？”

黎瑧神秘地笑了笑：“不止他一個，還有個男的，看臉我是不認識，兩個人拉拉扯扯的……可能是他前男友？”

黎旸的表情認真起來：“說清楚點。”

黎瑧道：“我離得遠也沒聽清他們在講什麽，就看到那男的一直攔着他不讓他走，後面還把他按牆上了，看架勢有那麽點愛恨情仇的意思，我還想着要不要上去管管，結果你那小朋友人還挺剛，自個把人推開了，我本來對別人的私事也沒什麽興趣，不過想想還是回來告訴你一聲。”

黎旸擰着眉：“在什麽地方？”

黎瑧見他反應這麽大，挑了挑眉，沉吟一會笑道：“哥這也算幫你一個忙了吧？”

“廢話少說。”

“行，”黎瑧點頭，幹脆道，“明天黎玥出院，我請客吃飯，到時候你和你那位別來了，知道吧？”

黎旸想也不想就應下：“知道，在哪？”

黎瑧勾起唇角：“黑金會所，不過你現在去了他也不一定……”

話音未落，面前的人已經沒影了。

黎瑧搖搖頭，嘆了口氣：“小毛頭，到底還是要走歪路啊，啧啧，老爺子要知道了還不是得沖我發火……”

感慨了一陣自己當哥的悲慘命運，他掃了一眼手機屏上剛發出去沒多久的消息，片刻後對話框裏出現那頭的回複，十分簡短的兩個字：知道。

黎瑧看着這條無比敷衍的答複，咬着煙嘴，臉上卻不由得顯出志在必得的笑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