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013
列娜接到警察電話的時候她正在班上給孩子們上課。
“您好,是列娜.契科夫女士嗎?我是莫斯科警局的警員安德烈。”
列娜心裏一緊,下意識握緊了手機。
“怎麽了?”
“有件事需要您配合調查,麻煩您來警局一趟。”
列娜趕忙跑去辦公室拜托同為物理老師的瑪利亞代班,自己則披上外套匆忙打車前往警局。
最近發生了多起俄聯網詐.騙案件,難道是我誤觸了什麽非法網站的鏈接?可儲蓄卡裏的錢沒有變動呀。
列娜這樣想着,惴惴不安地走進警察局。
“剛剛有位叫安德烈的警官打過電話叫我過來。”
她走到前臺對接待員說。女警員點點頭,轉身撥通了內部線路電話。
“安德烈,有位女士找你。”然後放下電話露出标志的微笑。
“請您稍等。”又指了指面前的一沓表單——這是每一位來到警局的人都必須填寫的,雖然如今大家的個人信息都透明化了(路邊的查詢臺能搜索到一切)。列娜私下猜測此項舉動是為了搜集公民的筆跡,畢竟無紙化辦公是大勢所趨,但很多案件的偵破以及遺産糾紛都離不開筆跡鑒定。
列娜收了收思緒,拿起最上面的一張用旁邊配的簽字筆填寫。
姓名:列娜.契科夫
年齡: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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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業:老師
工作單位:莫斯科第二中學
父親:謝爾蓋.安東諾夫
母親:伊琳娜.安德烈耶芙娜.安東諾夫[已故]
配偶:亞歷山大.契科夫
孩子:丹尼爾.契科夫,薇拉.契科夫
住址:莫斯科市福爾曼諾夫大街7號樓12室
聯系方式:35867294321
末了,列娜檢查了一遍把表單遞給女警員。後者只看了一眼便問她父親是不是那個獲得過諾貝爾物理學獎的科學家。
“是的。”列娜回答。正要離開卻注意到女警員背對她在表單上填了幾筆。
“你幹什麽!”列娜一把搶過單子,看到父親的名字後面赫然被添加了[已故]的字樣。列娜一下子被氣紅了眼。
“你……你怎麽可以這樣詛咒我的父親?”她的聲音發顫。
面對列娜的質問,女警員的反應還算迅速。
“對不起,是我沒有考慮到您現在的心情。”
她道了歉,态度還算誠懇。列娜卻嗅到了不尋常的味道,忙追問道,“你什麽意思?我父親怎麽了?”
這回輪到女警員驚訝了。
“抱歉,我、我以為……您已經知道了。”
“知道什麽?”
“您父親他剛剛——”
“嘿!我來了。”一道男聲插.了進來。女警員和列娜同時回頭,一個穿警服的高個子男人正朝她們走來。
男人和女警員打了個招呼然後看向列娜。
“您是契科夫女士嗎?”
“是的。”列娜點頭。
“您好,我是安德烈,”男人伸出手和她握了一下。又補充道,“就是剛剛給您打電話的那位。”
“我們去辦公室談吧。”安德烈紳士地比劃了一個“請”的手勢,列娜看了眼女警員,欲言又止。最終她選擇了沉默,轉而跟着安德烈穿過走廊走進右手邊第二間辦公室。她在安德烈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有些不安地捏着手裏的挎包。
“您找我有什麽事?”她問。
“事情是這樣的。”安德烈雙手十指交叉在胸口的位置,來回揉搓着手背。顯然他在嘗試組織語言以讓接下來的話語聽上去沒那麽冒犯。
片刻,他用一種沉重的語氣對列娜說道,“就在剛剛,您的父親過世了。”
列娜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她才回過神來。嘴唇翕動着,艱難地吐出不成句的話。
“我爸爸……你說他……不在了?”
“請您節哀。”安德烈說,把身子向後靠了靠。似乎是擔心列娜悲痛之下做出什麽攻擊性的行為。好在她沒有。
列娜只是攥緊了手裏的挎包,低着頭不說話。安德烈能看到她的身體在發抖。
雖然他很同情眼前這個剛剛失去父親的女人,但幹等下去也不是辦法。于是安德烈戰術性清了清嗓子,開口道。
“我們請您過來是想知道死者是否和什麽人結過仇鬧過矛盾。”
列娜擡起頭。
“請您不要用‘死者’這個詞。”她乞求道。好看的眉皺在一塊,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我父親……他是怎麽死的?”
“一個小時前蘇聯外交部大樓外發生爆炸。您的父親謝爾蓋.安東諾夫在此次事故中遇難。”
安德烈沉聲道,又給列娜看了負責勘察的蘇聯克格勃反恐中心的特勤人員發來的現場照片:大廈前濃煙滾滾,草坪被燒的焦黑,發生爆.炸的汽車已是殘骸。地上散落着無數玻璃碎片。情況無比慘烈。
當列娜看到父親時幾乎是停止了呼吸:謝爾蓋的衣服還算完整,可他的大半張臉都被炸沒了。列娜睜大眼,将照片湊到眼皮子底下,努力尋找照片上的男人和父親的不同之處。可惜沒有找到。盡管她不願意承認,但還是從被血覆蓋的面容上依稀辨認出那就是她的父親。
“我們會盡可能修補您父親的面部以便葬禮上……”
安德烈的嘴一張一合,但列娜已經全然聽不見了。她感覺自己的意識陷入了一片沼澤之地而且在不斷下沉。一切都顯得如此不真實。等她從呆愣中醒來,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父親不在了。
安德烈起身給她接了一杯水繼續問道,“據我們所知,您父親不久前曾赴美參與1986年卡爾弗特懸崖核電站事故原因的調查。我們想知道他是否認識什麽外國人或與之交往密切。”
“我不清楚,警官。”列娜捏着手裏的一次性紙杯,聲音苦澀,“我很早之前就不和父親住在一塊兒了。”
“這樣啊,”安德烈摸了摸下巴,像是在自言自語,“事情變得棘手起來了。”
列娜喝了幾口水強迫自己冷靜,大腦漸漸恢複了運轉。她向安德烈提出問題:監控攝像頭是否拍到了什麽可疑的人。
“并沒有。”他告訴列娜現場的監控受到不明信號的幹擾在爆炸發生的前一刻就全部壞掉了。
“正因如此,我們認為這是一次有預謀、有組織的犯罪。”安德烈總結道。說話間一個警察走了進來。
“你回來的正好。”安德烈招呼那人過來并向列娜介紹說這位是這一片的巡警。事發時他恰好在附近巡邏。
“我趕到現場的時候一個年輕人的情緒很激動。他一直沖着某個方向大喊大叫,‘是他幹的’、‘快抓住他’什麽的。但是那邊什麽可疑的人都沒有。我費了好大勁才勉強拉住他。”說着揉了揉胳膊。
莫非他是知情者?
列娜坐不住了。趕忙詢問那個年輕人長什麽樣子。
“金發,高瘦,穿一條牛仔褲。”巡警用手指在空氣中比劃了幾下随即一臉為難地說,“我不會畫畫。”
“我來吧。”
列娜借來紙筆,用了半個小時根據他的口頭描述繪制出了一副人物肖像畫。
“已經很接近了。”巡警滿意地點點頭,毫不掩飾欣賞,“小姑娘很有兩下子嘛。”
列娜笑了一下沒有回答。目前線索有限事故仍正在調查中,她把那張素描留下然後失魂落魄地走出辦公室。警局走廊上的屏幕上正播報着父親死亡的消息。
列娜痛苦地捂住臉。淚水順着指縫流了出來。她轉身去衛生間洗了把臉,稍微恢複了些神智。然後叫了輛出租車前往父親獨居的房子。
父親的房子是國家分配的。他的鄰居們也都是物理學方面的專家。列娜二十三歲那年和父親發生了一些不愉快。至此她搬出了家獨自生活。
如今十一年過去了,列娜還記得她離開家那天父親複雜的表情和晦澀的話語。
[別恨我,列娜。總有一天你會理解我的。鑰匙在門口的地毯下面。如果你想回來,随時歡迎。]
列娜蹲下身掀開地毯。一把金色的小鑰匙就靜靜躺在那兒。她用鑰匙開了門走進屋子。玄關處擺着一家三口的合照。相框很幹淨,顯然近期有人擦拭過。看着照片上微笑的父母和小時候的自己,列娜覺得鼻子酸酸的。
她走到自己卧室門前把手放在門把手上輕輕一擰,門就開了。列娜走了進去。一切安然如初,擺設和她離開的時候幾乎沒有差別。牆上還貼着她喜歡的樂隊的海報。只是海報已經泛黃翹角。
列娜坐在床邊發了會兒呆。無意間隔着被單摸到了什麽堅硬的東西,她掀起被子發現那是她以前視若珍寶的日記本。
列娜小學起便有記日記的習慣。她喜歡把自己身邊發生的一切都寫在上面。當年他們舉家從切爾諾貝利搬到莫斯科的時候她的日記本散架子丢失了幾頁。列娜大哭了一場,最後還是父親用小半個月的工資給她買了一本最先進的帶密碼鎖的日記本。
然而眼下這個密碼鎖卻讓她犯了難。列娜試了好幾個密碼才打開。
第一頁是她用蠟筆畫的小人:藍色的小人是爸爸,長發的是媽媽,胸前戴紅領巾的是她自己。
再往後翻,是她用歪歪扭扭的字跡記錄着一些生活上的小事。
[爸爸給我買了一個別人都沒有的波蘭娃娃。]
[學校裏圖畫課得了4分,很傷心。]
[找到了躲在工地裏的小貓,沒把它抱到家裏去,因為媽媽不讓。]
列娜一頁一頁看着,不禁露出微笑。這時一張素描紙從日記裏掉出來,輕飄飄地落在地上。她彎腰撿起卻突然愣住了:這是一張女人的肖像畫。面容清秀,眼神清澈,長發編成麻花辮束在腦後。
剎那間這張畫像觸動了她塵封的記憶。列娜趕忙抓起日記往後翻找,很快在某頁停了下來。
[今天我見到了一位漂亮姐姐,她雖然穿的破破爛爛但人很好,還幫我驅趕走了惡犬。作為報答,我用媽媽給的零花錢請她吃冰激淩。我們正聊的開心,突然間她憑空消失了。那可是在數英尺高的摩天輪上呀!真搞不懂她是怎麽離開的。要不是掉在座椅上啃了一半的冰激淩,我真懷疑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接下來的幾天日記裏列娜的字裏行間都流露出不被信任的委屈:她一直在給同學們講她的奇遇,可惜沒人相信。甚至有人認為她是為了成為焦點而故意撒的謊。
也正是從那之後,為了防止自己忘記那個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姐姐,列娜開始學習素描,努力用畫筆記錄下女人的模樣。她畫了很多很多張(數量多到她自己都記不清了),最後選了一張自認為最貼近的收進了日記。
眼下,拿着畫像的列娜輕輕嘆了口氣。她突然很羨慕小時候的自己,那個為了達到目的而拼力去做的小女孩。而現在自己活到中年卻全然失去了前行的勇氣。
列娜小心翼翼地把畫像平鋪到書桌上,轉而繼續讀日記。初中的時候她開始對機械感興趣。任何東西只要是能拆的她都要拆開看裏面的構造。無論是牆上的鐘表還是父親私藏的打火機都逃不出她的“魔爪”。
好在父母都很包容她的愛好。父親甚至會很自豪地和親戚同事們介紹她為“未來的大機械師”。閑暇之餘也會陪着她拆卸和組裝。就連焊接這種較為複雜危險的技術,他也會背着妻子偷偷教女兒。雖然最後還是被抓到勒令叫停了。
上了高中後列娜的學業繁重起來。她開始了住校生活,日記也變得簡潔起來。裏面大多記錄着一些日常的花銷,比起日記更像是賬本。
直到假期到來列娜的日記內容才變得活躍。
[爸爸珍藏了一臺又黑又笨重的機器,而且每天下班後都會提上它去公園的長椅上坐一會。有一次我故意把它藏起來,爸爸急的焦頭爛額。得知是我拿走後他把我狠狠地訓了一頓。他還從沒有這麽生氣過!不就是個破機器嘛,不好使又占地方。好幾次媽媽說要送給賣廢品的阿廖莎叔叔,可爸爸寶貝的很,誰也不讓碰,平日裏還會鎖起來。哎。難道在他心裏我還比不過那個黑乎乎的大家夥?不過我有個絕佳的計劃。這是個秘密。我已經準備好大幹一場了。]
列娜想起來了。那年夏天父親因公事出差。她提前複刻了鎖着機器的鑰匙然後花了一個月的時候把裏面的零部件一個個拆下來畫在圖紙上。不過在組裝的時候出了點差錯:她掰壞了一個轉軸,又買不到相同的型號,忐忑不安了好幾天。好在出差回來的父親沒有察覺出異樣。她本想着用這沓圖紙向父親證明自己的能力,但由于擔心弄壞機器的事情被發現便沒把圖紙拿出來過。
列娜循着記憶從床墊下取出圖紙,那上面有她用圓珠筆一筆一劃臨摹出的零件圖。可惜現在這雙手握了太久的粉筆已經複刻不出這樣的精度和視圖了。如此想着,她再度嘆了口氣。
高中畢業後列娜進入莫斯科公立大學主修機械工程與制造。這四年內她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很快得到了去切爾諾貝利核電站工作的名額。然而在她出發前一個月,母親車禍去世。父親也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總是懊悔地自言自語:要是我去接她就好了。這是懲罰,多麽可怕的懲罰!時間不會原諒改變它的人……
這個時期列娜的日記風格壓抑,字跡淩亂,經常寫一些不成句的詞語。還留有大片大片的空白。
列娜不想重溫那痛苦的時光,将日記翻到了最後一頁。只有兩句話:
[今天和父親吵架了。我要離開這個家。]
最下面粘着一張信紙的碎片。那是去切爾諾貝利前一天的晚上,父親走進了列娜的卧室,當着她的面兒撕碎了學校頒發的介紹信然後平靜地告訴她自己已經托人把她塞進了莫斯科第二中學。
由于第二天就要入職,補辦已經來不及了。列娜失去了這次機會。再之後,她在父親的安排下成了一名物理老師。一晃十一年過去了,列娜至今都無法理解父親為什麽要這樣做。一直以來,無論她做什麽父親總是第一個站出來支持她的那一個。他很清楚對她來說意味着什麽:進入切爾諾貝利核電站,和全蘇聯最優秀的一批機械工程師一起工作。這是多麽光榮的一件事呀!可是父親的舉動無疑讓一切美好的未來都成了泡沫。他撕碎了那張單薄的紙也撕碎了她的夢想。
後來有一次她在街上偶遇了父親。他對她說,我知道以你的性格如果我提出讓你留下你肯定不會答應。雖然這對你來說過于殘忍,可你不知道的是,我是多麽希望你能平安。
列娜想起父親的話語又看着手裏的圖紙覺得胸口悶悶的。她決定出去透透氣。等電梯的時候一個胡子花白的老人走過來端詳她的臉片刻喊出了她的名字。
“小列娜。我是奧列格叔叔,你還記得我嗎?”
列娜隐約記得父親有這麽一個朋友于是乖巧地點點頭。
“你終于肯回來了。你父親一直跟我念叨着你呢。只是謝廖沙他……”奧列格趕忙別過頭偷偷抹眼淚。
“我來收拾一下爸爸的東西。”列娜用平靜的口吻說。事實上她的內心并不平靜。
奧列格長嘆一聲。
“是啊,該收拾收拾了。過不了幾天房子車子都會被收回去。”
“我爸爸還有車子?”
“研究所給謝廖沙配了一輛車。唉,說來我今早還碰到了他。他拿着車鑰匙提着個黑袋子笑着說要去接一個朋友。”
“什麽朋友?”
“這我不清楚。他只說那是他等了大半輩子的朋友。”
列娜倏地像是想到了什麽。她立刻折返父親的房子翻了個遍都沒有找到那個黑乎乎的機器。似乎這更證實了她的猜想:父親是提着機器去見那個特殊的朋友的。
她連忙打電話給安德烈警官說了此事要他對父親的車牌號進行追蹤。
警察的辦事效率很高。幾個小時後,多虧列娜幫了大忙,他們根據她繪制的畫像找到了曾出現在現場的可疑男子。男人名叫巴沙,是農業科學院大一的學生。根據他家住宅區的監控顯示,他不僅開着安東諾夫的車還提着個跟奧列格描述一致的黑色袋子。
“他在哪兒?我要見他。”
電話那頭的安德烈有些吞吐地說道,“他失蹤了,和他的同夥一起。”
“他們有多少人?”
“四個。不過我們調查了他的人際關系網。發現他有個當空姐的前女友還沒有離開莫斯科。她說他們分手後便徹底斷了聯系。我們告知她的前男友是個危險人物,是恐怖分子。如果他前來找她,請務必與我們取得聯系。”
“請您放心,我們已經在監聽她了。一旦他們之間有聯系,我們就會立刻查到他的位置。對了,這兒有張她的照片。你看看這是不是你父親認識的人?”
下一秒手機發出震動。列娜收到了一張照片。她愣住了。那照片上的女子正是她兒時有過一面之緣的神秘女人!
安德烈後面的話列娜已經完全聽不進去了。她的注意力此刻全被照片上的女子吸引。
就是她沒錯!那個突然出現又憑空消失的姐姐!
可是,為什麽——她沒有變老?
列娜握着手機的手不自主地顫抖起來。
“快!快去查查這個女人!”
這時丈夫的電話打了進來。
“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回家?”開口就是責備。
聽到丈夫的聲音列娜頓時不高興起來,但她還是耐着性子對他說自己的爸爸今天去世了,她要收拾他的遺物。
“收拾完就快點回來,丹尼爾和薇拉我一個人可應付不來。”對方說的理直氣壯,沒有關心沒有安慰,全然不顧她剛剛失去父親的心情。列娜不禁感到惱火。她做了兩個深呼吸,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又聽丈夫說父親的事情在他們部門都傳開了。
“有什麽線索嗎?”她問。
“我能知道什麽?你是不是傻,都說了多少遍了,受害者親屬不能參與調查。”
“亞歷山大我沒心情跟你吵架,”列娜疲憊而平靜地說道,卻又一次被忽視。對方開始抱怨工作上的事情。
“市長家的大少爺今天發瘋似的非說他一個朋友家裏藏了具屍體,結果到了那兒屁都沒有,害我白跑一趟。混蛋!竟然因為這點破事占用我的下班時間。要不是今天整個部門都在忙你爸的事兒,哪能輪到我去處理……”
丈夫大倒苦水的聲音聽着就煩,列娜打斷道,“這個月的離婚號你預約了嗎?”
對方這才不情願地轉變了話題,“約了。”
“多少號?”
“183。”
這個回答讓列娜心情稍稍好了一些。她點點頭,“我今晚不會回去住了。”
“什麽!婚姻處的觀察員下周要來家裏,你得回來!”
瞧他那焦急的語氣,列娜心裏劃過一絲報複的快感。
“再見,希望我們下次見面是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的時候。”說罷不帶一絲留戀地挂斷了電話。
在蘇聯,超過25歲的未婚男女需要按收入的5%繳納單身稅。女性若超過30歲仍不結婚則國家強制配對。
列娜過完25歲生日後每天下班都會有社區的婚姻講解員搬個板凳堵在她家門口游說她參加社區每周定期舉辦的相親活動。
在交了兩年的單身稅後她終于迫于多方壓力選擇了一位男士。雖然他蘇聯克格勃反恐中心特勤人員的身份讓她覺得有點害怕,但對方确實是實打實的大帥哥。比她小一歲,身高一米九,五官立體俊美,和她私藏的國外雜志裏的男模不相上下。抱着和誰結不是結至少帥哥的臉是真的的心态,列娜和他成了夫妻。
剛開始的時候他對她還不錯,但很快就暴露了真面目。因為他發現自己無法攀上岳父這顆大樹。就連一個蘋果一瓶可樂都弄不到(這兩樣物品在蘇聯是違禁品)。他哪裏知道安東諾夫是出了名的廉潔。唯一一次動用關系就是違背列娜的意願把她塞進學校裏當老師。而列娜因為關系戶的身份,領導同事表面上都對她客客氣氣,背地裏卻又瞧不起她。這麽多年過去了,列娜連一個同她交好的同事都沒有。
人際關系上的不順心還不是最致命的,真正令列娜心灰意冷的是丈夫的态度。在外人眼裏,列娜.契科夫是個好老師,但在做母親這方面卻毫無經驗。從懷孕到育兒,丈夫什麽也不管,列娜只能默默流着淚哄孩子入睡。可淘氣的孩子永遠都在尖叫哭泣,攪得她神經衰弱整夜整夜無法入睡。漸漸的,她的情緒出了問題但沒有醫生願意為她出診斷書。因為所有人都說蘇聯的人民是世上最幸福的。幸福的人兒怎麽會傷心抑郁呢?這裏明明只有幸福。于是痛苦在沉默中滋生卻不敢大聲叫喊。
列娜終于下定決心要和丈夫離婚。根據蘇聯的婚姻法,夫妻至少要生育兩個孩子。滿足此條件才能談離婚。然而離婚流程也非常麻煩。首先要證明兩人感情已破裂,但标準由調查人員評定。列娜花了一大筆錢賄賂了前來評估的人員才勉強過了第一關。第二步則要去到離婚處要號,每市每月抽取一對夫妻辦理離婚手續。在拿到離婚證之前,夫妻被要求住在一起。如果發現分居則會被罰款。
手機還在不停響。列娜瞥了眼屏幕直接将丈夫的號碼拉入了黑名單。世界一下子清靜了。她拾起筆在日記本的空白頁上寫道:
[今天對我來說是個沉痛的日子:爸爸死于一場人為爆炸。嫌疑人目前還沒有落網。我的爸爸媽媽都不在了,有一個不愛我的丈夫和兩個吵吵鬧鬧的孩子,做着一份自己不喜歡的工作。我的人生大抵是一眼望到頭了。]
如今在徹底一無所有後她終于可以坦言,她不喜歡孩子也不喜歡當母親,而是喜歡研究零件,夢想成為機械師。
無論如何我得抓住殺害爸爸的兇手,這樣我失敗的人生才能有點意義。就算在這個過程中我出了什麽意外又能糟糕到哪兒去呢?反正我已經沒什麽好失去的了。
她對自己說。随後疲憊地昏睡過去。
第二天下午列娜醒來便接到安德烈的電話:幾個小時前阿尼亞報警稱她的前男友正和她在同一架飛機上。飛機的目的地是美國洛杉矶。蘇聯方面當即聯系了洛杉矶警方。可等來的消息卻是飛機失事墜落于卡爾弗特懸崖核電站一代。那裏是輻射隔離區,不具備生存條件。即便人沒死成,也很難存活下來。
正因如此,安德烈表示警方這邊并不打算派人前往核電站附近搜查。美國那邊由于頻繁的內戰也沒有經力騰出人手。至于爆炸案,莫斯科警方決定換個方向偵查。
可列娜不甘心就這樣與神秘女子和殺父嫌疑人錯過。直覺告訴她,找到這兩人就能解開所有的謎題。
“如果我去呢?”她脫口而出。
安德烈吃了一驚。吞吐道,“契科夫女士,你的意思是……”
“是的,我要去那裏。我一定要親眼看見他們的屍體。”
“這個……呃,您知道的,做決定并不容易,我們這邊還要商讨一下。”安德烈結結巴巴地說。
兩個小時後列娜收到了莫斯科警局發來的免責協議書并附有阿尼亞的個人信息。資料顯示她的生父母不詳,在孤兒院長大,畢業後成為了一名空姐。與安東諾夫一家并無交集。
列娜對這樣的調查結果并不滿意。好在她馬上就能親自前往一探究竟了。她爽快地簽下了免責聲明,當即拿上護照登上了去美國的航班。
到達洛杉矶的時候已是下午。列娜在當地租了一輛車匆忙趕往卡爾弗特懸崖核電站。由于提前查過路線,列娜有信心在天黑之前趕回市內。然而意外卻悄然而至。當列娜發現發動機漏油的時候已身處輻射隔離區。這裏荒無人煙,能看見的只有一望無際的沙土。
狡猾的美國佬!奸商!
列娜忿忿然。但眼下抱怨完全起不到作用。考慮到安全問題,她只得棄車選擇步行。根據手機導航往來時的方向走去。
起初一切都很順利。列娜停下來喝水的間隙從遙遠的地方隐約傳來一聲轟鳴。她豎起耳朵聽聲音卻消失了。緊接着手機信號消失了。列娜等了好一會信號才恢複。可她還沒高興幾秒信號又變弱了。一會能連上一會又連不上,斷斷續續的。她點開指南針app卻驚訝地發現指南針在瘋狂轉動,完全辨別不了方向。
真是倒黴。看着手機顯示的57%電量,列娜變得焦躁起來。她深吸一口氣,試着讓自己冷靜下來。
休息片刻後她再次啓程。這一次,失靈的導航把她領到了一處滿是飛機和汽車殘骸的停車場。在這裏列娜發現了嫌疑人乘坐的那架飛機。
她先是在機艙外大聲呼喊,裏面沒人回應。列娜從背包裏拿出防狼噴霧小心翼翼地進入到飛機內部。
飛機內安靜的可怕。列娜只能聽到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聲。她抓緊了手裏的噴霧,緩慢地一步步前行。突然間,前方座椅上一頂藍色貝雷帽和穿着迷彩服的寬厚肩膀映入眼簾。這身打扮是蘇聯動員兵的标配。列娜感覺自己看到了希望。她快步走上前。
“嘿……”聲音卡在喉嚨裏。列娜受到驚吓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那确實是個軍人,只是已經死去多時。大睜着眼,脖頸處插着一把刀,腹部的一灘血跡都已變成了紅褐色。
列娜慌了神。她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跑下飛機,撥通了安德烈的電話,将情況彙報給他。
安德烈沉吟片刻,語氣變得嚴肅起來。
“恐怖分子中很可能有人沒死。他們殺了我們的同志。”
“那我該怎麽辦?”列娜帶着哭腔問。她突然有點後悔了。此時臨近黃昏,眼看天色暗了下來,她心急如焚。
“你得找個能睡覺的地方。其次要注意安全,然後等待我們的人來。”
“可我上哪兒去找這樣的地方啊……”那頭突然沒了聲音,列娜疑惑地把手機從耳邊拿到眼前,發現手機沒電自動關了機。
這下子列娜更絕望了。這時一陣冷風吹來她不禁打了個寒顫。随着夜色降臨,溫度驟然下降,她不得不從背包裏翻出外套穿在身上。包裏還剩半瓶礦泉水和一個三明治,而她的肚子又不争氣地叫喚起來。經過一番激烈的心理鬥争,列娜吃掉了整個三明治但只抿了一小口水。
做完這一切她頹然地盤腿坐在沙土地上。夜風更冷了,要是再在這兒呆下去保不準會發生什麽。列娜只能咬咬牙,拖着疲憊的身體在黑暗中漫無目的地前進。不知走了多久,她感覺自己不小心碰倒了什麽東西。湊近後發現這是個木制的十字架。列娜趕緊把它重新立起來,順手摸了摸土堆發現土還是松的,說明不久前有人剛剛來過。再一次,列娜感覺自己得到了命運之神的眷顧。她耐着性子去觀察旁邊另兩個同樣插.着十字架的墳墓。只是這倆個土堆很堅固,應該是很久以前立的了。上面釘着牌子,不過天太黑了又沒有照明設備列娜看不清牌子上寫了什麽。
沒有更多的線索了,列娜打算以這三個簡陋的墳墓為中心,沿着一定的距離為半徑搜尋。走到一半的時候前方顯現了一抹光亮。
待走近些,面前出現了一間房子。溫暖的橘黃色光透過窗戶透出來,讓人感到莫名的心安。列娜想都沒想就敲響了房門。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後有人朝門口走來了,腳步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
随着那人越走越近,列娜卻突然後悔了:萬一裏面的人就是殺死飛機上軍人的惡徒怎麽辦?他會以同樣的手段殺死我嗎?
想起那個軍人的死狀,她不由得地顫抖起來,更加用力地攥緊了手裏的防狼噴霧。
下一秒門開了。在她做出反應之前,一管獵.槍的槍.口已經對準了她。
列娜顫巍巍地舉起雙手。借着微弱的燈光,猝不及防看到了一張血肉模糊的臉。
列娜不由得發出一聲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