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51 邙子的目标04
第51章 51 邙子的目标04
◎但并沒有邙子◎
一開始沒人預料到這一場口水仗可以打這麽久, 覆蓋面這麽廣。
就連挑起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劉于清等人都沒有預料到。
他們完全是抱着最後玩一票大的心态,壓根沒考慮什麽以後。雖然平日裏也有過類似這種形式的文會——就是招來幾個志趣相投的文人, 想一個略有争議的巧妙題目, 然後你賦詩一首,我作詞一對, 再請幾名比較有才的伶人用以怡情, 最好再備上一個上好的廚子, 準備一桌饕餮盛宴。
這也是上京的貴人最喜歡那種兼具清雅, 又不失趣味的玩耍項目,作為家世雖不算頂尖豪門, 但也是多少算是清貴階級的劉于清等人, 并不算陌生。在這個時代, 能供出一個讀書人的家庭就沒有是真正普通的。
更何況是劉于清這種能有資格呼朋喚友,四處游山玩水的。不過對于他們這一行人來講, 跟朋友論過經,講過義,狂妄起來也不是沒說過“天不生我某某某”這種不知道自己信甚名誰的話來。
但真正下到市井, 跟那些可能一輩子都識不了幾個大字的庶民辯論,這還真是大姑娘上花轎, 頭一遭了。
劉于清是讀過史書的。他們這些儒學後人,對于祖宗當年是怎麽在百家當中殺出一條血路, 向來津津樂道, 有無數的典故流傳下來。比如當年孔聖人是如何周游列國,在各地聚攏當地的民衆, 對其進行講學, 并宣傳儒家道義的。
可以說沒有孔聖人當年的有教無類, 就沒有如今流傳千年而不倒的儒家。
哪一個讀書人心中沒有這樣神聖的使命,劉于清雖然表面上看起來胸有成竹,但是內心卻仍舊像是個剛見到心儀女孩的青澀少年,總有些說不出來的緊張,還有激動。
幾個年輕人年齡相仿,家庭背景相等,經歷也都差不多,從而導致性格上也都有很多共通之處。否則也不會玩到一起了。
劉于清擡起頭,發現大家都是差不多的,都是裝出來一副自信淡然臉,其實內心都有些興奮過了頭。
其實對于他們來說,面前這樣的排場真的算不上什麽,因為太匆忙,準備也不足,就算是巧婦還難為無米之炊。真要被上京那一些人看到了,指不定要怎麽嘲笑他們寒酸破落。
總之就是一副怎麽看怎麽像草臺班子的模樣。
但是對于真正在市井生活,整日為了一點生活上的柴米油鹽就要疲于奔命的老百姓,他們的地位背景決定了他們的生活質量,可能一年到頭也就過年的時候才能手上輕快一些,有那個閑工夫去追求享受,但也頂多去看個燈會熱鬧熱鬧,哪裏見識這等富貴窩裏出來的陣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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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不由得就看直了眼,只覺得這些公子個個都氣派十足,像是從仙宮裏蹦出來的神仙人物,平日裏可能一輩子都見不着的人,現在不僅不要錢給你看,還要給你唱戲。
是的,在他們看來,這些公子哥兒擺這陣仗,不就像是那戲臺子過來唱戲似的,又是擺座椅,又是搭臺子的。
于是除了一開始因為鬧不明白這是幹什麽而不大敢靠近外,後面見着有膽子大的,比如那經常在街邊閑逛,無所事事的閑人懶漢,這些人慣是愛湊熱鬧的,就算見着這些公子哥衣着打扮,知道不是自己惹得起的那種貴人,但仍舊耐不住內心的好奇,想着這又是整得哪一出啊?
于是頂着內心懼意上前,強撐做出一副自信的表情,但是邁出去的小碎步暴露出來了他們內心的膽怯,等到被那貴人的仆從禮貌的請上椅子上坐好,差點連手不知道該放哪裏了,更別提前頭那公子哥還低頭平易近人的沖他一笑。
整個就一受寵若驚,想他們這樣的街溜子,去酒館都要被裏頭的小二拿掃帚趕出來,走哪裏哪裏都不受歡迎,如今竟然被這樣優待,還是這種一看就清貴,還是讀書人打扮的公子少爺。西巷那個秀才公平日裏見人都很不鼻孔朝天,眼前這幾人可比那秀才公看上去要氣派多了。
結果竟然這般平易近人!
那懶漢只覺得自己坐下的不是木頭凳子,而是那金絲綢緞包着的富貴鄉,又軟又舒适,坐下去就起不來了。更別提還有衣着打扮比他光鮮亮麗許多,就是比正派公子也不差的仆從在旁邊給他端茶倒水。
這種神仙享受,哪怕那些公子是想要戲弄他,他也接受了。
旁邊人見這懶漢都被請去上座,甚至還有人端茶倒水,也沒見突然蹦出來個人要喊打喊殺,本來就心癢難耐,此時哪裏還能忍,很快就又過來了幾人,也如那懶漢一般被請去坐着。後面人一看,深怕落了後,沒一會兒,劉于清等人準備的座椅就已經坐滿了。
再後來的人,連座椅都沒混上,但也不肯走,就站在邊上,倒也還算看得清晰。至于更後來的,前面能看的位置都已經站滿了,只能站在最邊邊的邊上,豎起耳朵聽了。
附近的酒樓老板笑開了花,因為那些沒混到好座位的人,想要湊這份熱鬧,卻又錯失了時機,很不甘心,就去附近的酒樓,酒樓有二樓,沒有遮擋,可以看到全貌。
而這些人來都來了,自然也不會什麽都不點,哪怕是只點一壺最便宜的茶水,這麽多人也是一筆不菲的進賬。酒樓裏的小二忙得腳不沾地,掌櫃一邊打着算盤,一邊阿彌陀佛的保佑,希望這些公子哥能夠講他個三天三夜,那他可就真的發財了。
掌櫃的發財夢倒還真的成真了。劉于清一行人也沒想到會引來這麽多人,幾個年輕人再怎麽有能耐,也難免有些慌了神。
就比如劉于清等人一開始想得很好,既然要在市井講學,那麽首先就要考慮百姓的接受能力,至少要讓百姓聽懂才行。講學前一夜,幾個年輕人聚在客棧裏又小又窄的房間內,頭碰着頭,要準備明日講學的腹稿,你說一句,我應和一句。
既然要說文言文比白話文的憂秀之處,那麽自然就要從兩者的優缺點出發,在劉于清等人看來,白話文簡直就是一無是處,那種口語也能配叫文,文言文是多麽優美,總之是可以說一籮筐,都說不完的好。
劉于清飽讀詩書,寒窗苦讀數十年,要是對面是一個正兒八經的讀書人,他自然可以引經據典,長片累贅的反駁回去。可偏偏他要面對的可能是一輩子都沒讀過書的平民,他說的那些經義出處,人家壓根都沒看過,更沒聽過。
這可怎麽是好?
其中有一個叫做郎小殷的年輕小孩咬着指頭思索半天,最後蹦出驚人之語:“那講白話呢?”
見其他人都扭過頭來看他,目光如狼似虎,好像看到人群中出現了一個叛徒。他很是吓了一跳,好在劉于清站出來,壓住其他人略顯不快的神色,他但凡要晚出來一點,旁邊另一個脾氣不怎麽好的叫就要張嘴了。
劉于清知道郎小殷并不是這個意思,于是耐着性子去問他:“怎麽說?”
郎小殷也是突然蹦出來的念頭,邊說邊整理思路:“我是想,咱們知道它的好,但是百姓不知道對不對?我們要想讓他們知道,就得把它的好說出來——然後,現在我們不知道怎麽辦的就是,我們說的,他們卻不一定能懂,那就用他們懂的方式說!”
他說完,一拍手掌,兩眼放光。
另一人嗤笑一聲:“你說得輕巧,我們本來就是要指責白話文這種既沒有優美韻律,又不講究格式的文章,結果到頭來,我們還得先用白話文的方式才能讓百姓聽懂。這不是本末倒置嗎?”
郎小殷眼裏的光一下子就黯淡了,好像也覺得這人說得有道理。
正在他覺得自己沒幫上忙的時候,向來因不善于言辭而從不參與這種讨論的白朗竟然出來說了一句:“也不見得。”
他不像郎小殷,因為年紀小有些怯懦,平日裏不敢太過發表自己的意見,總怕惹人不快。他只是純粹說不過,然後怕自己因為這個一氣之下把人給打了。而這也是很有可能發生的。
除了劉于清因為熟悉他的脾性,也可能是小時候被揍得多了,長大就無師自通知道不觸及他炸毛的點,因此被揍得少外。其餘人或多或少都見識了他拳腳的風貌。
此時他說話,哪怕其他人內心有一萬句想要反駁的,但都不敢輕易張口,畢竟白朗實在是太容易因為說不過就動手了。
真是文學沒落,讓這般性子粗野,動不動就武力脅迫的人也混入了文人的隊伍!
其他人對此敢怒不敢言,此時所有人都忍氣吞聲,只等白朗發表完見解,想着不管他說得有多離譜。他們都要憋着不反駁,先把這茬子糊弄過去再說。
白朗也不在乎別人是因為怕自己打人才閉嘴,還是認同自己才閉嘴,反正他們已經閉嘴了,過程并不重要,結果才是關鍵。
劉于清見沒人說話,于是站出來道:“怎麽說?”
白朗太了解劉于清,知道他并不是純粹為了給他一個臺階下,而是因為他也隐隐跟他想到一處去了。這般,他才肯張開口解釋:“我們的目的是什麽?”
劉于清一點就通:“為了先一步占據大義。”他跟其他還在半山腰不肯下來的人解釋:“過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不管用什麽方式,只要讓更多的人一起反對白話,就行了。”
他成功說服了所有人。
想好要怎麽辦以後,就只需要把他們認為好的文章和道理,用白話翻譯一遍就是了。大家忙活了差不多一晚上,都對明天的講學雄心壯志。
郎小殷睡前仍舊有些沒底,他第一次站出來發表意見,還讓所有人都接受了,不由得就覺得自己身上多了許多的責任,深怕這件事再遇什麽挫折,然後成為了所有人的罪人。他小聲沖着劉于清嘀咕:“要是沒多少人聽怎麽辦?”
劉于清又哪裏不知道他心裏擔心的。想着這小孩,跟着他們一路游山玩水,也沒抗過什麽事,一遇到要自己擔責的事,難免就有些心驚膽戰。等多遇幾遭就心态平和了。
他本來想說,沒人會怪你,但是這種話說出來沒什麽營養,就算真的沒人怪罪,可是自己心裏頭也難道就好受了?其實郎小殷在意的也不是這種推脫責任的事,能跟大家玩在一起的,就算年紀小,也不會真的就是懦弱。
他就道:“盡人事安天命。我們努力做好自己的,不管什麽結果都接受。”
郎小殷果然不再心慌了。他朝劉于清一笑,在其他人抱怨的嘟囔聲入睡。
其實也沒睡幾個時辰,但是所有人都沒有困意。
好像有另一種,從精神上獲取的力量,往他們身體注入了無窮的精力。甚至有些補過了頭,以至于整個人都處于一種興奮至極的狀态。
剛開始,人還沒多少的,只有三三兩兩駐足在一旁,小心翼翼的投過來好奇的視線,還不敢太過分,只敢偷偷的。
劉于清坐在最前頭的位置,已經有好幾個人朝他投來怎麽辦的視線。他一個個安撫過去,臉上挂上體面的笑容。雖然,這只是一個很普通很普通的街道,面對的也只是一群很普通很普通的百姓。
但是他卻有種參加科舉的緊張感。
幾個深呼吸下來。劉于清決定不等待了,他拿起自己早就準備好的腹稿,打算先從文字的起源開始講起。
這裏面自然不會有太晦澀的內容,劉于清等人找來許多小故事,保證所有人都能聽懂。他張開口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底下一個人都沒有。
等到他講完第一篇關于文字的故事,下面已經坐滿了人。
那是一種區別于榜上題名的另一層次的歡喜,沒有那麽多名利,純粹是因為自己的口才受到了所有人關注而得來的歡喜。
劉于清緩緩的喝完今天的第一杯茶。也不知是誰,也許是茶館的常客,捧那些說書人捧習慣,于是也帶來了口癖,張口一句:“好!”
劉于清手一抖,差點沒把茶潑出去。他心想自己還是有些不習慣這種直白的贊揚,卻也沒做出斥責的樣子,反而扭過頭朝人一笑。
于是頃刻間,叫好聲此起彼伏。
聲音震耳欲聾,如同雷聲陣陣。
旁邊站着的幾個同伴,就比如年紀最小的郎小殷都被這陣仗吓着了,他頭上可見豆大的汗珠,一邊因為吸引了這麽多人而高興,一邊又擔心自己一會兒講不好。臉上的表情變來變去,整個人都要不好了。
白朗倒是其中表情最穩的,因為他壓根就沒有講學的任務,只用在旁邊看場子,打下手。
但就算如此,他也已經好幾次手碰到了腰後背着的劍上。這正是他內心不安的表現。
其餘幾個年輕人表現也沒好到哪裏去。劉于清心裏知道,自己的表現也有些失去了一開始的從容。
他到底還是按照一開始安排的那樣,站起身,朝所有人鞠躬,作揖。這些人哈哈笑着,他們有的說:“不用這麽客氣!”
也有的說:“公子太客氣了,這裏興賞錢嗎?”
後者被忙着維持秩序的仆從拒絕了,那個人捏着手裏的幾塊銅板,嘴裏嘀嘀咕咕的,臉上很是不敢置信,好像在說,這年頭竟然有錢還花不出去的。
劉于清帶來的武仆都是以一擋百的好手,真要跟那亡命之徒拼鬥,也是可以打過的。都是用精米養的,常年訓練,一身腱子肉的壯漢。
可也被這熱情的民衆給擠得一頭熱汗。他們艱難的用自己的身體豎起人牆,不讓這些人因為興奮過了頭而沖撞了主人。
劉于清把這一幕幕都收進眼裏,他的內心裏升起了一種他說不出來的滋味。好像很快樂,但又有些複雜。
等到他把位置讓給別人,走到臺下的時候,心裏頭突然蹦出一個念頭。
——他讀了許多道理,看了許多的書。但好像沒做過一件真的是有利于民的事情。
明明是一己私欲,想要利用這些百姓來給自己壯聲勢,而做這一切,說是為公,為民,其實說到底,也不過是用來守衛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地位而已。
可是只是這樣一點點的甜頭,他不過是稍微彎了彎腰,比如選擇站在這裏跟他們親自講話而已,這種有求于人的禮賢下士。
不過是讀書人認為的最基本的禮儀而已,跟誰都可以做,并不算什麽難得的東西。
可這些人竟然就用十倍百倍的熱情來回報他了。
于是就反襯出自己的虛僞來。
作者有話說:
我從下午開始寫,寫到現在,我想我一定寫了很多了吧。
結果……
廢了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