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轉眼過去一旬。
郗家的船廠和船塢并不在一處, 尋常由船廠制出帆篷、鑄鐵桅杆等小件,再運去湖邊的船塢讓船匠們拼組。
蘇輕眉常在兩地來回跑探看造船進展,和郗南葉之間愈發熟稔,他制圖時話很少, 只在面對她向來耐性的有問必答, 事事回應, 相處起來自是十分融洽。
進京後一直在忙碌,時下得空, 蘇輕眉就想趁年關前辦個僑居之宴, 好舒緩大家的情緒。
因為蘇家統共沒幾個人,她和郗家主仆又都熟悉,就試試看邀請了郗南葉和幫了她許多忙的幾位老師傅, 沒想到他們爽快應下,不過據說郗家午前有要事, 晚一點才能來。
拂冬在院子裏搬動借來的圓木桌臺,綠桃力氣小,則清空書房作為迎客室,正好看見桌底的鐵盒, 問道:“小姐, 世子當日沒帶走全部, 這剩下的也沒說要, 我們扔不扔啊?”
蘇輕眉正在無聊看話本, 擡頭瞧了眼,上次陸遲只帶走了一把刻刀, 想來剩下的也不重要。
“估計他不要了, 不過還是遲些扔, 先放後院柴房, 省得等會郗公子他們來了沒處坐。”她的院落小,客廳放了午後擺場的桌,唯有将西邊書房變作招待客人的門廳。
綠桃偷笑,“是!”
“對了,李焱呢?”
“不知道他,今兒個總溜跑出去,重活都沒人幹!”
……
—
太後的壽宴擺在年關前,壽宴為喜宴,第一杯祝壽酒必須在午時前,是以巳時大家就要準備入席。
可惜今朝早起天色陰沉,宮城上空的冬雨細密如銀針,淅淅瀝瀝,順着琉璃瓦檐滴落如簾,彙聚在石板路凹槽內積出小池,漾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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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遲撐了把油紙傘,腰間佩戴皇上親賜的玉牌,于卯時進宮,先進了淑貴妃的凝晖殿,淑貴妃陸婉瑜是他的小姑姑。
國公爺武将出身,生出的兩個兒子卻好文,唯有陸婉瑜的脾性最像他,倜傥灑脫,常常扮男裝帶着年幼的陸遲在長街鮮衣怒馬,拖到十九都未嫁。
國公夫人三十多歲難産才生的小女兒,全家寵愛的緊,沒人敢催她的婚事,誰都沒想到,這樣肆意活着的女子後來會甘願進宮,将她最珍惜的年華束縛在高高圍牆中。
當然也有傳言她早就對陛下傾心,耍了些特別手段讓朔靖帝對她專寵,十年來不但輕松升份位,生了個小公主還被陛下親賜行宮,後宮無人能比。
天未透亮,凝晖殿的太監和宮女守在殿門外,謹防不相幹的人打擾。
看到來者是國公府的世子,太監八兩躬身接過他的傘遮,恭敬地帶他走進正殿,“世子爺,娘娘已經等您半個時辰了。”
“嗯。”
雖說是嫡親的姑姑,陸遲畢竟是外男,回京後還未有機會拜見淑妃,這日宮中各處忙得腳不沾地,帝後也同去了太後的長春宮,他得以在凝晖殿多留一陣。
陸遲一進門便按照規制作禮,“臣,參見淑妃娘娘。”
陸婉瑜剛至三十,養尊處優保養得宜,就是和陸家幾位肖母的俊俏男兒不同,她長得更像國公爺,清秀之姿,最惹人心折的要屬眉宇間的爽朗英氣,尋常閨閣女子不可能有,在美女如雲的後宮也是獨一份。
她宛若一只困在籠中的紅隼,即使過了這麽多年,牢籠都沒有磨平它的氣度和利牙。
陸婉瑜宮裝緩步,走到陸遲面前,扶着親侄的手臂起身,鳳眸看向他久久無法言語。
當年,她比陸遲不過大八、九歲,她出去玩總會帶上他這個小尾巴,他們一塊兒騎馬闖禍,一塊兒被她大哥罰站祠堂,姑侄之間如同姐弟,感情不可謂不深。
陸婉瑜收斂起回憶引起的惆悵心緒,慢慢坐回座位,嘆了口氣道:“你怎麽就不聽話呢。”
陸遲直直跪地,擡起頭,“小姑姑,琅兒錯了。”
陸婉瑜強忍的眼淚,霎時紅了眼眶,“我當初把你留在江南,是遵從你爹娘的臨終囑托,讓你在皇城外逍遙自在活下去。不然,我進宮這些年又算是什麽。”
當初父親病逝,大哥一家坐的船遇到鈔關炸壩,只剩下死裏逃生的獨子,消息由忠仆傳到京城,她不敢信任二哥,最後決定進宮,如此最大可能的有能耐好好護着她大哥唯一的孩子。
“你經過揚州途中被下藥,差點被安排有暗病的娼妓,回京河道又遇上水匪,也虧得提前暗中解決,可離京城越近,你猶如命懸半空,一旦百密一疏,我怎麽對得起我大哥大嫂……”陸婉瑜說得有點生氣,“為什麽不肯聽話等一等,我和朝中老臣,定然會幫你籌謀鋪路,時機成熟,你再回來也不遲。”
陸遲私下裏素來說話謹慎,即使确認隔牆無耳,他的言辭依舊簡要,“姑姑,我有把握,到時您就不用強留在皇宮。”
陸婉瑜哼笑,“我不想留在宮中,你就想了,非得賠上一輩子?”
陸遲抿唇不語。
陸婉瑜也不知該從何說起,陸遲的長相随了長公主,性子很跳脫,孩童時成日偷偷舞刀弄槍,說想像爺爺那樣成為守護邊陲的大英雄,如今看看,脾性卻變得比溫柔的大哥還要內斂。
很多人不知道,當年陸修淮夫婦帶着兒子并不是去江南游玩,而是抵不住兒子的央求,準備親自将他托付給邊關将軍好友,沒料到途中遭遇了船難。
陸遲的身世昭昭,大家都看得明白,此事若非意外,始作俑者要麽是觊觎襲爵的國公府二爺,要麽是忌憚他血脈的當今天子,案子不可能切實查下去,最後砍了一堆官員的頭了結。
陸婉瑜想到死去的兄嫂,恢複往常氣勢,眸色轉冷,“罷了,既然你決定回來,切記千萬小心。”
“今日太後壽辰,你難得能遇到百官,開宴前去庑房與他們見一見聊聊舊事,你在他們心中,比我有份量。”
“好。”
等到陸遲離開,陸婉瑜看着他的背影,對着身邊衛嬷嬷,“拿些小食糕點,我們先去一下靈粹院。”
衛嬷嬷是國公府裏帶去的陸婉瑜的奶娘,皺眉道:“現在去嗎,娘娘,畢竟是大好日子,太後又要對你不滿了。”
靈粹院是冷宮,當初和陸婉瑜一同進宮的姑娘原本得盛寵,但是陸婉瑜為了在皇帝身邊站穩腳跟,不得不做了些下作手段,将她的恩寵搶了過來。
美人色衰而愛馳,這些年朔靖帝已很少再去,陸婉瑜反而去的勤了,就是每次宮人都聽見裏面的妃子忿忿将她罵出來。
陸婉瑜想起舊事,笑得無奈,“好日子才要去啊,走吧。”
……
—
太後是朔靖帝生母,是皇上稱帝後才迎回宮的。
名不正言不順,卻無人敢提起。
崔太後的外家是武臣,京城崇文,崔家卻相反,她的兩位哥哥占五軍都督中三府,弟弟執掌禦林軍,妹夫則是兵部尚書,可以說,他們牢牢掌控了京城布防,這才是朔靖帝坐穩皇位的底氣。
除非邊關将軍全反,且有本事直搗皇城,否則即便先帝的文臣們掀起點波瀾,他們根本不必放在眼裏。
皇帝對她的壽辰每每交代須得隆重,但今年正逢北邊雪災饑荒,太後仁慈,不願鋪張,因此這次比起以往排場小了許多。
午前壽宴擺在頤和宮,來賀壽的文武大臣們以賀涿為首,先向皇帝敬禦酒,再朝太後敬祝壽酒,緊接着宴席才是真正的開始。
朔靖帝看着心情很好地坐在當中首座,太後在他左邊,右邊是皇後和後宮較為得寵的嫔妃,包括抱着小公主的淑妃。
尚膳監的宮人魚貫而入,端好紋龍袱蓋合着的八珍玉食走進殿內,随侍們穿梭其中,一一替貴人們擺菜布菜,席間一下子熱鬧非凡。
因為是太後壽辰,且臨近一年年關,大家心照不宣,聊的多為輕松的閑話家常。
崔太後受完敬酒,看了看她最寵愛的侄女崔雁芙,芙兒屬意陸遲,她反倒對穆青羽印象很不錯,這番安排兩人同坐,就是為了讓芙兒好好相看,到底選哪一位。
看來是沒有懸念,崔雁芙的目光幾乎就黏在陸遲身上。
崔太後年輕時據說很是美豔,如今年紀大了依舊看得出往昔,她笑着開口:“陸世子,哀家的侄女雁芙在你回京那天,正好去京州碼頭,回來與哀家說見到你的情景,世子的風采卓然,讓人見之難忘,就是你被太多人簇擁,約莫沒看見。”
崔家最有名的是出美人,崔雁芙還有半年不到及笄,長相已出落的貌美如花,她是京城貴公子們争相攀的高枝,如今聽太後口風,高枝已心有所屬。
言下之意,也在同時提醒想嫁女兒進國公府的人收收心思,世子被太後的娘家人訂下。
不過,太後所言,被太多人簇擁是何意思?聽起來不善。
陸遲起身行禮,溫笑道:“太後過譽。”
“當日滢滢表妹來接臣,加之陛下派人喚臣入宮,臣便沒有留意四周,和崔小姐賠個不是。”
“世子言重了,芙兒怎會如此小氣。”
話說完,崔雁芙真實的心情是略微不悅的,陸遲怎的又提起姜滢滢,區區一個硬巴着國公府的孤女,憑什麽得到他的青睐,過了十年還是那般專情的俊美男子,她勢必要得到的。
她鼓起臉,撒嬌似的搖了搖太後的袖,崔太後最疼這位小侄女,安撫的拍了拍侄女的手。
傻姑娘一個,到時有天子賜婚,她有甚擔心的。
不得不說,陸遲那張臉,真的是禍害,和當年他母親一樣。
崔太後有心撮合,笑着直言:“年關後你工部不也有休沐麽,年紀輕的就該多走動走動,不然繞了彎的皇親見面不識,叫人笑話了去。”
朔靖帝的一邊喝酒,一邊輕笑附和,“太後說的的對,琅兒你要聽。”
陸遲起身躬身,“是,臣謹遵太後教誨。”
……
所謂“樂以佐食,不可廢也”,随着禮樂響起,教坊司的舞姬們從偏門扭着婀娜身段的蓮步,一步步走近殿內中央。
陸遲坐在他二伯陸修敬旁邊,從剛才開始,他就安靜寡言地似在賞樂,不曾主動與誰攀談。
他的身世和朔靖帝對他的寵愛已經使得他光站在那,就能被無數或明或暗的目光注視,本不必在這種場合說些別的徒增招惹。
穆青羽很不習慣此處,第一次坐地那樣靠前,見崔太後和身旁的嫔妃聊得開心,便偷偷側過頭朝陸遲小聲詢問:“陸世子,我為何要坐在這處,我該去與誰敬酒嗎。”
陸遲懶得詳述太後的打算,探身輕回:“太後有心在京城替你們擡武将身份,穆少将軍坐等就好,有人來再看心情敷衍一杯。”
這話說的也沒錯,自從他回來後,皇上和太後都想找機會挫敗文臣的銳氣,自然得拉攏穆家,所以穆青羽當初根本不用愁送什麽賀禮,因為太後都會表現得十分滿意。
穆青羽又問:“我那套拳法,何時能耍?”
“不急,宴席過半,等大家依次獻禮,輪到你再說。”
穆青羽拍了拍陸遲的背,面容冷淡,眸光中卻能看出感謝:“幸好有陸世子在,否則我真怕鬧出笑話,希望早日回父親身邊。”
陸遲收回身,笑而不語,他也十分贊同後半句。
兩人結束交談,舞姬正好跳到了陸遲這裏,她們在教坊司也會議論世族子弟,聽聞陸世子到現在還未有通房,若能招到他……
舞姬生出了這等心思,手中翻飛的綢帶便假裝無意地甩在他桌前,纖細嫩白的指尖在錦緞的遮掩下,偷偷勾了一下男子擺在榫案上的手指,纏綿的視線在他那緊緊領口的上端,凸起喉結上流連往返。
真不愧是當朝第一的美男子。
陸遲的指端被對面有意碰觸,不知為何,起鵝裙更新一巫耳而七霧爾巴易他第一反應是,蘇輕眉若是知道了,會不會有一點點不高興。
之前工部忙碌,他倒也不覺,空閑下來,忽然就很想見她,他自覺已能習慣對她有一絲真心,也能不再讓那種沒用的情緒沉湎得更深,應當可以去見她了。
他記得,她似乎擺了喬遷宴。
陸遲長指擡起酒卮晃了晃,溢灑出的酒水淌過他被碰的那處指端,感覺右邊上首灼熱的視線,他擡眸朝舞姬淡淡扯唇笑了笑。
舞姬被他看得心裏頓時漏跳一拍,她悄悄勾引他,他還對她笑,那是不是說明,他也對她上了心。
一曲舞畢,滿懷期翼的舞姬不舍退下後,崔雁芙冷着一張嬌美臉蛋和身旁宮女說了些什麽,不多時,後|庭隐隐約約傳出掙紮求饒聲,被席上的敬酒喧嘩所掩蓋。
陸遲毫不在意地繼續飲酒,他喝的極少,仔細看只碰了碰唇,他向來不大喜歡失控的感覺。
終于到了穆青羽最期待的進禮環節,穆青羽果真按照陸遲所說,舞了個延年益壽的身法,動作文秀不粗魯,适合女子,太後看了很高興,當場封了賞賜。
左右她還有別的侄女,穆小将軍一表人才,且年歲不大,能多關注兩年。
崔太後是宴席主角,朔靖帝只單坐着擺威嚴,賀壽的禮物無外乎玉器飾品,崔太後樂呵呵地讓宮人一一收走,輕捏了一下她小侄女的臉蛋,“你啊,就沒有東西送給姑姑。”
“當然有啦,侄女替您準備了特別的壽禮,我可是專門叫人打造的。”
崔太後狐疑,“哦,是什麽,你這個小古靈精怪。”
崔雁芙抱着太後的手臂,搖了搖,“太後,您随我去城牆哨臺上看看就曉得了。”
“也好,權當吃完了消消食。”
太後已然這樣寵她,旁人沒有多嘴的道理,幾位嫔妃不方便出游,朔靖帝和部分大臣留下聊國事,陸遲原本也不想去,可崔雁芙此舉是想在他面前表現生動一面,太後自然不會放過他。
陸遲無所謂,淡然應下。
崔雁芙在去的一路上對着太後介紹,視線時不時往身後的男子身上瞟,“夜晚看才更好看,白日裏看得清,那位工匠特意造了新鮮紋路,映着水可好看了。”
崔太後拍着她的手背,“好,好,哀家去仔細瞧瞧。”
皇宮邊緣角樓建的工雅精良,多重屋檐以鬥拱堆疊,轉梯上去的頂部就是哨樓,站在上面可以俯瞰整個腳下的皇城,包括圍繞着的護城河。
陸遲随他們上去,角落有一個太監領着一名青年男子等在那。
太後站在最前往下看,河面上此時正飄着一只新船,樣式精致,細雨中的船只緩緩前行,湖面不斷升騰起淺淺迷離的霧霭,水波蕩漾起伏,竟然還傳出搖槳聲。
“太後,您早上還嫌天色不好,您看現在多美啊。”
崔雁芙對疼愛她的姑姑也确實是真心敬愛的,挽着她道:“我記得太後去過江南,說特別喜歡煙雨水鄉,侄女就想,能不能讓太後在京城感受一回,特意找到京中制船最厲害的郗家公子做的這艘船。”
崔太後生長在京,對江南早有幾分向往,可惜她不能随意出行,眼下聽侄女的話既高興又感懷,“你啊,哀家真沒白疼你。”
“不止呢。”
崔雁芙看了眼陸遲,喊站在一旁的男子,道:“郗公子,你再與太後,和陸世子說說,這艘船船身紋路的含義。”
陸遲單手負背站立,郗家,不就是蘇輕眉找的那位做船大戶。
“是。”
只見郗南葉氣質沉穩,瘦削修長,話語間不卑不亢,滔滔不絕地講起船體構造,陸遲起初并沒有在意,直到郗南葉說起紋路,他才攏眉,呼吸微微一頓。
“禀太後,這是風車紋路,風車在江南舊時稱作吉祥輪,寓意祈風調雨順,這艘船是崔小姐的心意,也是我們尋常百姓的心意,祝太後日月昌明、松鶴長春,便是大朔之福。”
崔太後聽得笑得合不攏嘴:“一個花紋,也要你們動那麽多心思,說出一大串來。”
崔雁芙捂嘴偷笑。
陸遲卻在這時開口,望着郗南葉,眸色幽幽,“郗公子想出的這圖樣,還真是與衆不同。”
“并非小民想出。”郗南葉對蘇輕眉的喜歡是他的秘密,當對陌生人時,他偏偏忍不住想将這種隐秘說出口,便輕聲道:“是我心儀的女子,為我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