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回程的馬車上, 蘇輕眉憶起适才在工部府衙門口,微微蹙起眉心。
她當然有躲他的心思,只是不方便将話說得那般明,是以最後客套表示要提前準備, 陸遲也就沒有繼續追問, 更沒說出具體何時來。
這段日子, 蘇輕眉逐漸感覺出二人相處中的一絲不妥,她不是自作多情, 可陸遲對她, 好像真在花些不必要的心思,将嗚圓養在她身邊看着也似乎是蓄謀。
她唯一确定的,是他不可能喜歡她, 那麽他到底有什麽企圖,需要頻頻借故接近?
馬車很快停在門口, 蘇輕眉踩着板凳走下,綠桃拿起信客壓在磚下的一封信箋,揚了揚道:“小姐,是沈公子那邊寄來的。”
“是嗎, 那麽快。”蘇輕眉既然想不通, 便不願再費心揣測陸遲, 轉而道:“把信拿進去, 我看看。”
“拂冬, 小姐回來了,房裏快點燈!”
“是!”
蘇輕眉前些日子寫信給沈鈞, 言辭懇切, 問他借一些錢周轉。
她想做的海運生意需要現錢, 地契都在江南, 轉賣得回趟揚州,他們顯然暫時回不去,孟叔幫忙收租還沒消息,她實在囊中羞澀。
蘇輕眉不是京籍,問過錢莊,沒一家說可以借,身邊能問的除了沈鈞,就是陸遲……找誰顯而易見了。
她為了表達誠意,在信中甚至暗示了将來河道有拓寬的可能,給與他提前部署的便利,并且願意商讨利錢和簽字借據。
坐在燈下,蘇輕眉展開綠桃拆好的信紙,看到沈鈞已然在信中應下,說既然要寫借據,就定在西城區飛鴻居裏詳談,奇怪,他何時到了京城嗎?
李焱剛卸完馬車經過,沉聲問道:“小姐,我們是不是要去見沈公子。”
“嗯,定在五日後午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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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焱若有所思,緊了緊手裏的缰繩,“好。”
……
—
十一辜月末,還有兩天就到冬至,城裏人大都留在家中團聚,路上的行路者不多,內城有名的飛鴻食居大堂也門可羅雀。
天氣轉冷,因為沒選在雅間,風由外朝裏大肆吹來,激起蘇輕眉身上一陣戰栗。
綠桃看到,便讓拂冬前去馬車裏把大氅拿來,稍稍委屈道:“小姐,您都等了一個時辰了,沈公子還沒來,他是不是不會來了呀。”
蘇輕眉戴着帷帽,搖頭:“不會的,沈大哥答應過就會來,或許他有事耽擱,咱們再等一等。”
“早知您為何不找間樓上廂房,偏偏在這大堂受冷風吹。”
“這裏不比江南,還是避嫌些好。”沈家在江南是皇商,無人敢亂嚼舌根,在京城卻不夠份量,要是因為她和沈鈞見面傳出不好的風聞,萬一又連累他家茶葉生意怎麽辦。
他們在大堂裏談事就沒有這層顧慮,反正她借錢也是光明正大,讓人知曉也無所謂。
又過了半個時辰,蘇輕眉覺得他真的不會來時,大堂門口停下一輛富麗堂皇的馬車。
綠桃激動道:“小姐,是不是沈公子到了。”
蘇輕眉也很期待,起身看過去,馬車上下來的卻是一位盛裝帷帽女子,奇怪的是,那女子徑直向角落的她走來,仿佛就是為了見她。
“你就是蘇輕眉。”
蘇輕眉防備遲疑,“你是……?”
“我是沈鈞的未婚妻,我叫楚筠。”
蘇輕眉想起來了,沈家後來是與京城出名富戶楚家結的親事,不過她前世和沈鈞基本再沒有交集,也就未曾遇到過楚筠。
寫信時忘了這茬,否則直接寫給沈伯母好了……
她和沈鈞約好的地方,楚筠來尋她,她大概能猜測緣故,略微生出些難堪的赧然。
蘇輕眉心下嘆氣,輕聲道:“楚姑娘,既然我們皆是女子,不如就去樓上雅閣再談。”
楚筠昂首挺胸,面前女人遮戴帷帽,看不清長相,她也很想坦誠地會一會這位蘇姑娘,看看何來的本事,傳聞失了清白依舊能讓沈伯母歡喜,讓沈大哥念念不忘。
“好。”
……
包間廂房裏上了暖香熏籠,二位女子安靜對坐在圓桌兩邊。
幾乎是同步摘下帷帽,楚筠自認清秀之姿,看到蘇輕眉的容貌,心裏忍不住驚嘆,面上不顯,“蘇姑娘,長話短說,我聽沈大哥講你想借五百兩,是為了做海運生意?”
不算沈鈞說的,那封信半路還沒送到他那,就被沈宅好事的仆從截了下來,邀功似的跑到未來少夫人身邊打了報告。
楚筠看過內容,全然沒有藕斷絲連的痕跡,可晚上睡着時她還是悶得慌。
蘇輕眉和沈鈞曾有過婚約,能散就說明不适合,她這位準沈家媳婦位置肯定坐得穩,但她聽說蘇輕眉連妾都不願做,那麽有骨氣,怎還要來借錢?
難道是後悔了。
楚筠因此特地來打探一番。
蘇輕眉懂她的顧慮,上樓的途中她亦有反思,當初寫信真該寫給沈伯母,她大約将自己更多當成了商戶,而非女子。
她坦然道:“是的,進了京發現造條大船很貴,招船夫舵工等等都得按年付傭費,算下來好一大筆,我地契的租賃沒收全,又在督院街新買好宅子,才會想借半年周轉。”
倒不是她急于想賺錢,但做生意這等事講究先手,她有前世記憶,不加以利用,等河道都拓寬好了再籌錢做船,那和臨時起竈的商戶有何區別。
楚筠沒想她說的這番坦誠,最開始的悶氣散了許多,也體會出蘇輕眉真心想借錢營商。
不似嬌柔作态的。
楚筠忖了忖道:“我明白了,你說的錢額對我楚家而言不算什麽,我可以送給你,希望你往後不要再見沈鈞,你可做得到?”
她自認對蘇輕眉沒有多大惡意,單想把話說清楚,她即将和沈家成親,也很喜歡忠厚老實的沈鈞,她可不願意進了門,總有名潛在的美豔妾室等在那。
蘇輕眉生得那樣美,幾個男人能不動心思,沈鈞往後變卦強取豪奪也未可知。
蘇輕眉斂住眸色,聞言沉默了一會兒,“楚姑娘,不如你借給我,我按照高出尋常一倍的利錢還你,另外,我本就不會刻意見沈公子,萬一遇見,我很難裝作不相識。”
她理解楚筠的想法,可她和沈鈞并無仇怨,算是兒時朋友。
她不能因為楚筠的一句話,就和朋友莫名其妙的不複再見,實則她在江南十幾年,母親去世後,她見沈鈞的次數一只手數得過來,更何況到了京城。楚筠當真不必想那麽多。
楚筠又道:“那你答應,絕對不會進沈家做妾。”
“楚姑娘放心,我不會——”
話說到這,蘇輕眉心頭泛起酸澀,後半句啞了嗓,她忽地連借錢都不想借了,已然再活一世,為了早支點錢竟卑微如此嗎,她畢竟不愁吃穿啊。
河道的十多間鋪子夠她一世無憂,她何必呢。
“罷了,楚姑娘,就當這封信我沒寄過,我再想別的辦法。”
楚嫣看蘇輕眉神色,知是傷了女子的自尊,商戶女娘子不易,她自己也深有體會,蘇輕眉和她想象的有很大不同,她頓時過意不去,“蘇姑娘,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先告辭。”
蘇輕眉收起裙擺起身,轉身時門忽然被一把推開,傳來的女子聲音靈秀清脆,“呵,我當是多少,區區五百兩,蘇姐姐也要問旁人借,是不是太瞧不上我了。”
葉蓁身後跟着兩位丫鬟,她是世家貴族嬌養出的女兒,這次帶了排場在外不必收斂,傲氣十足,方才在門外聽到最後幾句,氣得她差點想把門踢扁。
皇商而已,真當誰都看得上楚筠那個南方未婚夫呢。
蘇輕眉狐疑兼帶猶豫:“葉三姑娘,你怎麽來了。”
“我……”葉蓁猶豫了一下,道:“我就是湊巧經過,看到樓下你的車夫,想上來找你玩兒。”
她總不好說,她和陸世子,賀思遠在對面茶座飲茶,臨窗看到楚筠找上門的這一幕,她生怕蘇輕眉吃虧便趕來看看。
“你喊我臻臻就好,幹嘛那麽生分。”
蘇輕眉很想提醒葉蓁,她們唯見了一面而已,算作朋友都很勉強,不過葉蓁對她有善意,蘇輕眉也無意要楚筠太難堪,便爽快道:
“楚姑娘,那我們先走了。”
楚筠道:“銀子……”
“真不用了,我也不會去找沈公子。”
蘇輕眉說完行了行禮,挽着葉蓁走出了飛鴻居。
她自問不曾刻意落楚筠的面子,然而葉蓁有心替她撐腰,她多說寬容大度的話反而浪費了好友的心意,反正往後也不會再見。
二人走下旋梯,路過一位衣着富貴的婦人,她好似認得楚筠,于是轉身多看了蘇輕眉的背影一眼,眼中頗有幾分嫌棄。
葉蓁的玩心重,想着正好遇到,便央求蘇輕眉結伴去隔壁玉器街上逛逛。
蘇輕眉也覺得胸悶,笑了笑随即表示願意。
“蘇姐姐,你真的不要我的錢?”
“不用,我突然想起來,家中應該還有點。”
“哦。”
等李焱去将馬車停放牽牢,蘇輕眉和葉蓁并排站在門口閑談,就在這閑散時刻,一陣犬吠從拐角小道冒出,幾乎緊随其後,迎面奔過來一只狼犬。
它紅色豎眸目露兇殘,呲牙咧嘴流着涎水,皮毛根根戰起,兇惡到想要啖人血肉。
看得出它餓急了,嗅到酒樓裏的肉香,巴不得大快朵頤,蘇輕眉和葉蓁立時成了它眼中的攔路大物。
狼犬疾奔而來,它的速度不是常狗可比,蘇輕眉危急關頭一把推開葉蓁,讓兩人同時避開向後栽倒,偏偏狼犬轉了個朝向,竟是沖蘇輕眉撞去。
蘇輕眉大驚失色,不及躲避,雙手捂住眼眸。
那一剎,她的心仿佛滞留半空,但意料中的疼痛卻遲遲沒有來臨,身旁席卷一陣袍角刮起的冷風,她哆嗦張開手指縫隙,眯眼望過去,看到了穿着黑色箭袖常服的男子擋在她身前。
他翻轉的手勢快速,行動敏捷,手邊拿起一條馬鞭将狼犬的嘴連同四肢裹住兩圈,那狼犬不知何故,先前還窮兇惡極,在男子動手時卻僵立在原地,猝死般任由他纏裹。
葉蓁和丫鬟們也緩過神來,手忙腳亂地靠近扶起蘇輕眉。
“蘇姐姐,你、你沒事吧。”
蘇輕眉虛咽了口,驚魂甫定,搖搖頭,“沒事,臻臻,是他救了我們。”
男子做完一切轉過頭,他的容貌更偏少年,看着不過是十七八歲的年紀。
他尚未及冠,不如陸遲那等身段高拔,但站姿筆直如松柏,墨發以玄色發帶束起,劍眉星目,鼻梁挺直,臉上未作多餘的表情,略微麥色的皮膚顯得他英氣十足。
比起陸世子一眼望之的驚豔,和令人難以捉摸的若即若離,他相反似荒漠中的幹淨清泉,冷肅着一張臉,也教人不自覺信任靠近。
興許是被他救了,蘇輕眉真是看怎麽看他怎麽順眼。
葉蓁順着蘇輕眉看呆的目光,轉向男子,大喜驚呼道:“是你啊,穆小将軍!”
——與此同時,狹道對過,站在看熱鬧的人群中,是剛從茶館疾馳飛出的陸遲。
他手中的筷箸只剩半根,另半根無聲無息中已沒入發瘋狼犬的後背。
看到女子對着穆青羽滿臉的欽佩和緋紅羞色,陸遲的目光淡淡,神情不變,端看依舊是俊美溫雅,然而左手心的斷木,卻在那個瞬間,又被震斷。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