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窗外的梆子已敲過子時。
蘇輕眉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起來點了盞燭燈,托腮坐在桌邊胡思亂想。
她回來之後越想越不對勁,感激陸遲救命是一回事,可問題在于她明明有心避開,為何和陸遲的羁絆牽扯仍是綿綿不斷,該說他們特別有緣分,還是她特別倒黴,總能遇上他。
蘇輕眉疲倦地捂面揉臉,不輕不重地嘆了口氣,招得陪在外室的綠桃睡眼惺忪地走進來,沙啞道:“小姐,您還沒睡呢,是餓了嗎,奴婢幫您去做甜湯。”
“沒有,你快睡吧。”蘇輕眉忽然想到,“對了,明日陪我去趟人市。”
不呆家中,當然也有生怕陸遲明日再來找她的緣故。
綠桃這下徹底不瞌睡了,急道:“小姐,是不是綠桃逃散時沒跟緊,綠桃錯了,您千萬別不要我!”
“傻桃,瞎想什麽呢。”蘇輕眉走上前攬住她,接着道:“我是想再買個力氣大的丫鬟,平日照顧外祖母順手一點。”
綠桃忠心,奈何和她一樣是個細胳膊細腿兒,做做雜事還成,搬搬擡擡就很吃力。再說外祖母年歲大要人攙扶,綠桃還得照顧她,根本顧不過來。
綠桃把心放回肚子裏,輕快道:“行,我明早找孟叔,小姐您早些休息噢。”
“嗯。”
……
—
仲秋十五過後,天一日冷過一日。
蘇輕眉穿着雲錦披風,上馬車前左顧右盼,綠桃問了一句,她搖了搖頭沒答,轉頭兀自鑽進了車廂。
Advertisement
相比廣陵城三大主街,人市所在的陋巷要偏僻的多,龍蛇混雜,因此蘇輕眉讓老孟把李焱也帶了出來,身邊有壯碩的大個子相陪,她心裏才安定。
陋巷也叫‘西角頭’,乞丐,貧窮人家皆聚集在這,所謂的街就是用大小不一的碎石泥土凹凸不平地鋪就,髒爛不堪,叫賣妻子女兒的聲音此起彼伏,聽的剛進巷口的蘇輕眉背上瘆得慌。
擁擠狹窄的巷道,綠桃緊緊挽住自家小姐的胳膊,指揮着李焱一會兒防這邊擦碰,一會兒防那邊撞上,端的是又忙又亂。
蘇輕眉看到這些殘酷景象心情不大明媚,可她不可能救下所有的可憐人,本着早些買完回去的心态,她走了幾步就停下開始挑選。
“小姐,奴婢看她好可憐。”
綠桃是相熟的別府家生子裏挪買來的,比西角頭苦命的奴隸好些,她不禁朝對面面露同情。
蘇輕眉順着綠桃的手指看過去,一個十三四歲的粗壯姑娘脖子上挂了塊牌匾,字跡是和人大相徑庭的娟秀,大意說她想賣身葬父,力氣大能劈柴,腳丫大挑水穩,每日吃一頓飽飯就行。
蘇輕眉不怎麽相信牌匾內容,畢竟賣孩子的,十有八九是為償還賭債,卻總找別的正經理由。
賣她的人據說是她叔叔,要價六兩銀。
蘇輕眉一路看過來,賣身錢大約在三兩至八兩之間,貴的是男子青壯,一個小姑娘賣六兩真不便宜,再瞧她蒼白厚厚的嘴唇幹涸,怕是在這無人問津,已站了許久。
翹着二郎腿的老羅一看到周身富貴的富家小姐駐足,頓時覺得侄女賣出去有望,殷勤站起介紹,“小姐,您看看她,這寬手板,粗手臂,幹活下地沒有不成的,買了絕對不虧。”
蘇輕眉戴着長長帷帽,綠桃代替她開口,“怎麽就要六兩,太貴了吧。”
“不貴,別看她是姑娘,能幹的比男的多!”
老羅說話時,粗魯的比劃差點勾到蘇輕眉的帷紗,李焱眼疾手快地擋住他,惡狠狠觑了他一眼,吓得老羅縮回原地,不敢再唠叨。
蘇輕眉站在小姑娘面前,溫和道:“你叫什麽名字?”
“拂冬,孟拂冬。”
蘇輕眉點了點頭,笑道:“很好聽。”
孟拂冬凍得發白的圓臉,聽人說名字好聽,扯起長久以來第一個笑容,“我爹給我取的,我爹差點考上秀才,科考前餓死了,可他聰明着呢,對我也好。”
蘇輕眉蹙眉:“你娘呢。”
孟拂冬低下頭,小聲道:“難産死了,叔叔說因為我頭大,但我爹說不是。”
老羅看不到蘇輕眉的神色,但看一旁秀氣丫鬟一臉同情,立刻打蛇棍上,“你們要是不買我侄女兒,我就把她賣到暗娼街,她五大三粗,有人真就好這一口,耐弄!”
他滿口粗鄙,小姑娘神情變都沒變,顯然聽過許多次恐吓。
雖說樣貌普通,但能識字講道理,內裏秀氣,力氣還大,蘇輕眉就想要這樣的。
她動了心思要買,“桃兒,去看看身契。”
“是。”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叫喊:“小姐,小姐,這裏!”
蘇輕眉無端覺得嗓音耳熟,循聲望向對面的攤位,看到一個蓬頭垢面,身材瘦弱的女子,熟悉感撲面而來,她好像是……
“小姐,我是綠柳啊!”
綠柳?
蘇輕眉想起來了,她身邊原本的丫鬟叫綠柳,也就是在蓬山抛開她逃走的那位。
這一世,她們僅僅分開個把月,實際上已有三年沒見過,不怪她一時沒認出來。
蘇輕眉不急不緩地走向前丫鬟,看到綠柳身前挂的售賣牌子,淡聲道:“我繼母沒給你錢麽,你怎麽會在這兒。”
“小姐,奴婢求求您把我買回去吧!”
綠柳聲淚俱下,原來她當日逃下山後,繼母劉氏只還給她賣身契,并沒有如約給她十兩銀子,她弟弟急着娶妻用錢,父親轉頭便想把她賣了,若不是她連月來裝瘋賣傻,拖不到現在。
蘇輕眉看了看她身後的腌臜老頭,應該就是綠柳的父親。
“三兩,小姐,您要買回去,給三兩就成!”綠柳他爹眼巴巴地降價,他有打好的算盤,之前蘇家的大小姐沒虧待過他閨女,還常常賞份利,長遠看絕對是筆劃算買賣。
蘇輕眉面色不變:“綠柳,我自問沒有苛待過你,你既背叛了我,竟還想回來我身邊嗎?”
綠桃生氣地叉腰:“就是!你害的我們小姐多慘!”
人來人往,綠柳哭着直直跪下:“小姐,奴婢知錯了,奴婢真就聽夫人唆擺走開一陣,回念立刻後悔,再來找您,怎麽也找不到!”
蘇輕眉靠近低道:“你在我水裏下了藥,将我扔在山上離開,你就猜不到會發生什麽嗎?”
綠柳微怔,“小姐,奴婢沒下藥啊。”
“奴婢真的沒下藥!”
綠桃護主心切,忙接話,“你別不認啦,再說有差別嘛,還不是将小姐獨自留在山上,萬一遇到匪徒怎麽辦。”
若不是小姐遇到的是坐懷不亂的書生,換個奸邪的色胚子,那可就真的慘了!
蘇輕眉垂眸沉思片息,沒繼續追問,她看得出綠柳不是騙她,也沒必要騙她,她壓下胸口升騰起的煩躁,“綠桃,拿半吊銅錢出來。”
“小姐!”
“我不是買她,我是借她過去寫幾個字。”
綠桃不服氣地把錢給了綠柳她爹,蘇輕眉将人帶到不遠處的一棵樹下,将李焱借來的紙筆放在綠柳面前,冷淡道:“把劉氏如何吩咐的,過程詳寫在這張紙上畫押,我保證将來不會與你計較此事。”
綠柳滿眼期待:“小姐,那、那我能回您身邊嗎?”
“不能,綠柳,你應該明白,我不可能留你了。”
綠柳聞言慫下腦袋,抹幹眼淚,蹲在地上慢騰騰寫罪狀。
蘇輕眉身邊的丫鬟都需要能識字的,綠柳剛來時識的字少,她就手把手教,兩三年的情誼說深不深,說淺不淺,前世沒做到的,如今有了個了結。
綠柳将罪狀紙按印畫押好,抽抽噎噎地遞還給蘇輕眉。
蘇輕眉見她認罪認的爽快,往她手裏塞了一兩碎銀,道:“綠柳,你我主仆情分已盡,女子該為自己而活,你為父親弟弟做的夠多了,望你別再為他們做害人的事。”
“這一兩銀子,是為往後若是我找你作證報官,你須得過來。”
“小姐……”
蘇輕眉挽起綠桃,幹脆的頭也不回,“我們走吧。”
“是!”
兩人走回方才的攤位,老羅還以為他們不買侄女兒,誰知一來就爽快付了二兩定金,準許拂冬回去辦完父親的喪事,再到蘇府找她。
回程的馬車上,綠桃見小姐心情不好,以為是為了綠柳,安撫寬慰道:“小姐,您的心夠善了,都沒拉她去見官。”
“不是因為她。”
蘇輕眉斜撐着額,她是終于想通了心中多年的疑惑。
破廟那晚,她遭繼母陷害,先入為主以為是自己的水囊有問題,陸遲喝錯了她的,但是,她明明記得陸遲只最初喝過兩口他自帶的水囊,後來沒再喝過水,所以她前世始終想不明白,他怎麽也會中暖情散,還以為是看漏了。
所以其實是反過來,陸遲放錯了水囊位置,導致她喝了他的。
三盞茶後,蘇輕眉趕到小院閨房,立刻從櫃子最底下抽出水囊,一寸一寸仔細查看,瓶口對着窗扇透光的內側角落,隐約找到了一個‘陸’字。
蘇輕眉松了手,退坐在椅凳上,忽地覺得可笑。
她前世對陸遲的愧疚延續了三年,對他予取予求,除了他身為世子的地位尊貴,更因為她自知她的出現毀了他原本的姻緣,沒想到,原來不是她的錯啊……
她和陸遲的确心照不宣地沒重談過此事,但他發現真相後,難道對她丁點的愧疚都無?
他真是可恨。
門外響起了輕輕敲門。
“小姐。”
“嗯?”
綠桃在外,聽起來似乎神色犯難,“有、有東西來找您。”
蘇輕眉怠倦地靠在椅背,合上美眸,沉聲道:“綠桃,我今日乏累,不想見誰,哪個人都不想見,讓他們都回去。”
尤其是書生,她就是遷怒,她暫時不要見他。
“啊可是,小姐,來的是貓啊。”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