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沒有!”
蘇輕眉趕到見客廳外,轉角處恰恰聽到了書生最後半句——“已要了她的清白。”
她人未到,聲先至:“沒有!”
蘇文安和陸遲同時望過去。
蘇輕眉提着淡粉裙裾氣喘籲籲,抓上門牖,慌忙中無意瞪了陸遲一眼,帶了點生氣的意味:“我與陸公子沒有什麽!”
這是陸遲清醒之後,第一次見到她。
女子穿着時下尋常的素色穿花錦襖,披落在肩的青絲用綢帶松松紮系,毫無雕飾,慵懶的嬌态天成。
斜陽透過屋檐,在她明豔妩媚的臉蛋上落下細碎的光影,柔光若膩,雪裏透紅,一雙靈澈的眸子卻宛若浸過清泉,剔透純粹。
陸遲被她瞪了,也不得不誇贊一句,長得确實清妩動人,和夢中一樣。
蘇文安最先緩過神來,“輕眉,你,你怎麽跑來了!”
他的女兒,一個兩個怎的都繞着這個書生轉?不對啊,他剛才說……
蘇文安馬上擺出姿态,厲聲道:“陸公子,關乎小女名節,你可不能随意玩笑!”
陸遲淡然抿唇,覺察到蘇輕眉急于劃清界限的心思,也不開口,反而定睛凝着她,想看看她會如何解釋。
畢竟他可沒說謊,在最後一步之前,他們之間能做的都做了,沒徹底失身,不代表清白還在。
蘇輕眉忙不疊抓住時機,上前兩步出聲:“起因是陸公子心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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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偷偷地望了望陸遲,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他劍眉鳳眸,修鼻高挺,此時失憶,性格尚且該是真的溫潤,卓然矜貴的氣質也難以遮掩。她早就該看出,她和他從一開始就不适合。
“那日我在蓬山被暴雨淋透,和陸公子廟中相遇,他不忍心,借袍給我裹身。”
蘇文安先前就覺得女兒能山上半路撿到男人衣服很奇怪,乍聽之下變得很合理,“你前面怎麽不說。”
“陸公子是個讀書人,他好心幫我,我不想連累他的清名。”
蘇輕眉因為跑動,額角洇出了薄薄的汗,沾濕腮邊兩縷碎發,她的江南語調說起感激的話婉婉動聽,端然一片真心,可陸遲明白,她越是如此,越是表明,她怕極了與他有瓜葛。
陸遲疑惑,他扮作書生多年,竟會有人初見就避他如蛇蠍,是他何處被看穿?
蘇文安追問:“僅此而已?”
蘇輕眉感覺到陸遲在盯着她,耳朵微紅,“是,僅此而已。”
當日她意識模糊,八爪魚似的癡纏他,能碰的地方怕是都被他碰遍了,可現下痕跡已消,她只要厚着臉皮打死不承認,陸遲也沒法子印證。
蘇文安此刻所思甚多,看來女兒的名節有點兒損,但沒損的徹底,這個書生眼巴巴趕來,是看上了他蘇家的萬貫家財,想學他靠臉吃軟飯吧!
那可不成!
蘇文安一拍桌子站起,踮起腳,食指指着陸遲,“好哇,你一落魄書生,敢毀我女兒名節,怕不是外頭的傳聞都是你散播出去的!”
陸遲看着幾乎快要戳到他鼻尖的手指頭,長腿不經意往左偏移一步避開,勾唇道:“小生失言,蘇掌櫃切勿動氣。”
蘇輕眉生怕父親當真得罪陸遲連累她,格擋在二人之間,忙道:“父親慎語,陸公子飽讀聖賢書,怎會是那種人。”
她繼而柔聲:“不過正如我父親所言,我與首富沈家還有婚約,就不勞煩公子負責,也請公子垂憐,莫要說出去,壞了我的大好姻緣。”
她将話說的如此直白嫌棄,但凡有點骨氣的男人,大抵都會放棄。
平心而論,蘇輕眉不想折辱失憶時的陸遲,那是他在前世三年裏唯一對她真心好過的一段日子,但她不能為了短短一個月的好,把自己再折進去。
父女二人都在等陸遲回答,男人終于轉頭,形容溫雅地看向蘇輕眉,薄唇抿開弧度,“蘇姑娘似乎很想嫁給沈鈞?”
蘇輕眉坦然:“想的,沈大哥與我從小相識,家底殷實,我嫁他有什麽不好。”
她母親和沈顧氏是閨中密友,她和沈鈞也打小見過面,當他哥哥一般。
全城傳聞成這樣,沈家遲遲沒退婚,便看得出對她存有愛護之心,倘若沈鈞不介意,堅持想娶她,她确實沒理由拒絕。
陸遲聽到她親口說出期盼嫁給他人時,心裏猛然一下鈍痛,他見她寥寥數面,竟像是原本一直屬于他的東西,忽然之間要變作別人的了,滋味抓心撓肝。
他不緊不慢地走近蘇輕眉,修長的身形彎腰迫向她,語調溫和,背着光卻看不清他面上表情。
“即便我将來為官入閣,封侯拜相,蘇姑娘也不會覺得可惜嗎?”
那隐隐駭人的威壓和疏冷,蘇輕眉恍惚間以為面前是恢複記憶的陸遲,轉眼覺得是自己想太多,他若得知身世,鐵定跑的比她還快呢。
“嗯,不可惜。”
她知道,陸遲的意思大抵是莫欺少年窮,他難受是因感到被輕視,沒關系,等一個月後他想起一切,反而會謝謝她的不嫁之恩。
男人沉吟片息。
“蘇姑娘說的坦白,既然如此。”
蘇輕眉知曉她和陸遲再無可能,終于松了口氣,卻聽他繼續道:“我只好等沈家退了婚約,再來名正言順地提親。”
蘇輕眉:“……?”
她方才說的那麽嫌貧愛富,他到底聽懂沒啊?!
蘇文安吊起的心半上不下,氣的不得了,忍不住又開始伸指戳點,“你,你這是想訛上我們蘇家?誰說沈家會退婚,就算退了,我也早早想好要将女兒嫁誰,我說了算,輪得到你嗎?我讓她嫁給叫花子也不便宜你!”
陸遲聞言擡起頭,漆黑深眸浮皮潦草地掠了他一眼。
只那一瞬,蘇文安背後生涼,不由自主讪讪縮回了手,可鼓起勇氣再看,對面書生離開前的嘴角分明沁着軟和笑意,一副脾氣和善的君子模樣。
難道他眼花了嗎。
陸遲走後,廳內只剩下蘇文安和蘇輕眉。
除了怕書生軟飯硬吃的苦惱,蘇文安還在糾結另一回事。
他萬萬沒想到蘇輕眉會配合他拒絕,而且她居然真的在妄想能嫁進沈家?
人家可是皇商,會要個壞了名節的做正妻?
蘇文安心思百轉,素來多疑,尤其他的大女兒心裏很有主意,他不踏實,便湊上前問道:“輕眉,書生願意負責,你為何拒絕,是看不起他家裏落魄?”
“是啊。”蘇輕眉收回被陸遲攪亂的心思,冷淡道:“父親難道不是這樣想的嗎?”
“他一介白衣書生,考上功名不知何年馬月,蘇家難道要常年供他讀書花銷不成?嫁妝全轉了別家去,白白便宜外姓人。”
蘇文安被她戳穿,胸裏冒火:“你、你!能不能對你父親說兩句好聽的話!”
“女兒累了,先告退。”
蘇輕眉自顧自地福身離開,在走回小院的甬道上,一直在想,她到底有沒有做錯。
她比任何人更了解陸遲的本事,他不但身份尊貴,且才學兼備,三年間憑本事升至戶部侍郎,往後極有可能入閣拜相。
商戶女嫁給他做妾都可以說是高攀,遑論成為正妻,這樣的機會,萬中無一,不是随時都可以有的。
然而當她回顧那三年的光景,她每月的那次,不論心情好壞的被動承|歡,每每在她精疲力盡之下,陸遲清晨毫無溫存地抽身離開。
她只感到兩個字,疲乏。
也生過幾場無人問候體貼的病,也被當家以不識規矩為由罰跪過十幾晚冷冰冰的祠堂,人前人後遭遇的冷眼數之不盡,甚至連外祖母重病,她想回揚州探看,府裏都要拖到陸遲回來才肯放行。
她上輩子就像是活在牢籠裏的雀,死氣沉沉,她真的沒力氣再經歷一遍。
蘇輕眉深吸一口氣,希望一切都快些過去。
那一晚的事,陸遲不願,她也不喜,難道他們就不能忘了之後各自安好,憑心嫁娶嗎?
……
赤日西斜,陸遲走出蘇府,長身玉立,殘光虛影将他棱角分明的輪廓自高挺鼻梁處一分為二。
那纖密的長睫覆住深幽雙眸,其中似有流光浮動,清澈溫潤,而暗影裏,男人仰月般的唇勾起的笑意卻十足冷淡。
“先斷了沈家往宮裏的財路。”
陸遲想到适才在廳內的幾次胸悶,兩指捏了捏眉心,淡聲道:“再去把蘇文安的食指折了。”
晃得他眼疼。
四周輕風中,送來一聲垂首恭敬的低諾,“遵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