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歸來
歸來
夜晚，孫膑的房間裏。
鐘離春看了看坐在身邊冷着臉一言不發的孫膑，小心翼翼地問道：“先生，你還生我的氣呢？”
孫膑沉默不語。
鐘離春晃着他的手臂，“好啦，都怪我不好，讓你誤會了這麽久，你別生氣了，你看，我這不是回來了嘛。”
孫膑嘆了口氣，轉頭看着她：“我是氣你自作主張，這麽大的事也不跟我商量一下，自己去冒這個險，要是出了什麽事可怎麽辦？”
“我這不是怕你擔心嘛…”
“你以為你這樣我就不擔心了？你在宮裏的這些時日，我哪有一天是不擔心的？就算你要查清公孫閱的身份，我們也有很多別的辦法，根本不必讓你走這個險着，或者你至少該來告訴我一聲，我還可以幫你，你什麽都不告訴我，就這麽自己進宮去了，你是覺得我沒本事，幫不了你是嗎？”
“好了好了，你怎麽越說越離譜了，我怎麽會是這個意思？”鐘離春的語氣又軟了下來，“先生，你別生氣了，我這不是沒出什麽事嘛…”
“真出了事就晚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以後做什麽事之前一定跟你商量一下，可以了吧？”鐘離春拍了拍他的肩，“先生，我們都這麽久沒見了，你別一見面就沖我發火啊…”
孫膑的目光漸漸地柔和了下來，他轉過身，把鐘離春抱進了懷裏，“春，我哪是想沖你發火呢，我擔心你還來不及…那天是我不好，我不該疑你的…我當時也不知是怎麽了，竟然對你說出那樣的話，其實那天你剛走我就後悔了，我怎麽能說那麽傷你的話呢…”
“沒關系，你當時不知道我入宮的真實原因，所以才誤會了，我不會怨你的。”
孫膑輕輕撫着她的頭發，想起她這些年經受的一切，他不由得濕了眼眶，說出口的話，也多了些心疼：“春，以後你若再想做什麽，一定要告訴我，我和你一起想辦法，最起碼，我不會讓你再像這次一樣身涉險境…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在宮裏有多辛苦小心，又聽了多少傷人的閑言碎語…你從前已經受盡了苦楚，我怎麽舍得讓你再受苦…”
鐘離春點了點頭：“先生，我明白你的心意…我只是想，這事我自己能解決，再說畢竟是我自己家的事，所以便沒有告訴你，我想靠我自己的力量，給我的過去做個了結，再加上我又能勸谏大王，為齊國盡力，所以當時我才執意要入宮…”
“春，你的心思我也懂，可是，你不用什麽事都只靠自己的力量啊…你還有我，無論你想做什麽，我都會支持你去做，可是，我也希望你能讓我做你的後盾，不管是你的過去，還是你的現在和将來，我都願意和你一起承擔。春，你不必一直都這麽堅強，就算是你自己能解決的事，我也想盡我的全力，讓你不用這麽辛苦…”孫膑把鐘離春扶起來，看着她，“我已經聽田将軍說了你家裏的事。你告訴我你妹妹的樣子，我明天就派人去全力搜尋，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找到你妹妹的下落，讓你們姐妹團聚的。等過幾天，我再陪你回趟家，幫你給你娘好好安葬了，也算是給你自己個交代。”
鐘離春撲進孫膑的懷中，淚一瞬間湧了出來，“先生…”
鐘離家的舊宅附近，鐘離春跪在一座新墳前，沉默地輕輕撫着墓碑上的字。
孫膑看了看她，俯身輕聲說：“春，你千萬別自責，你娘的事，真的不是你的錯...你娘也一定不希望你一輩子留在家裏挨打受折磨，她若看到你現在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一定會很高興的…”
“先生，”鐘離春打斷了他的話，“你知道，我當年為什麽去學的武功嗎？”
孫膑停了下來，靜靜地看着她。
鐘離春繼續說道：“從小，我就常看見我爹打我娘，我若攔着他，他便連我一起打，我們這個家裏，除了羽之外，所有人都經常挨他打，有時候只是件小事，甚至有時候我們什麽都沒做，只是他心情不好了，便會給我們一頓毒打，我娘和我們姐妹兩個，幾乎天天身上都帶着傷。所以當時我想，如果我學會了武功，就能打過他，也就能保護我娘和妹妹了。只是，直到我從家裏逃出來的那一天，我才知道，我需要的，不是武功，而是反抗他的勇氣，更是反抗權威，反抗命運，反抗一切強加給我的條條框框的力量。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我娘，最終也沒有等到我來保護她…”
她擡起頭，看着灰藍色天空下熟悉又陌生的景象，任淚水肆意地流下。
那聲來自家人的道歉，她也再不會聽到了。
幾個月後。
孫膑看着正在給他打點行裝的鐘離春，有些猶豫地說道：“今天早上我問過侍衛，他們說還沒找到你妹妹的下落…”
鐘離春嘆了口氣，“你也別怪侍衛辦事不力，這茫茫人海，我們一點線索都沒有，上哪去找呢。”
孫膑安慰她說：“你別擔心，總有一天會找到的。我也囑咐了要留在臨淄的侍衛，在我們出征期間也要繼續找，說不定等我們回來，他們就找到了。”
鐘離春輕輕點了點頭。
“昨天我聽大王說，韓國又派使者來報，說他們已經快要抵擋不住魏國的進攻了，所以現在正是我們出兵的好時機。我預計，等我們到了大梁，龐涓很快就會從韓國撤軍，這次出征，估計時間不會太長。”
“我正要問先生這個。龐涓上次在桂陵已經中了一次計了，這次先生又故技重施，龐涓還會中計嗎？”
“他一向自負，又求勝心切，一定會。”
“那如果我們到了大梁，他還不從韓國撤軍，怎麽辦？”
“那就将計就計，攻打大梁。大梁現在城內空虛，我們是有可能攻破的，到時候，龐涓不撤軍也得撤軍了。”
鐘離春點點頭，“好在，齊國現在糧草充足，兵力強盛，也有能力攻破大梁。”
“說起來，這也是你的功勞。”孫膑笑道，“若大王還像從前一樣，耗費大量物力財力在聽曲作樂上，齊國現在的糧草也不會這麽充足。我還聽說，前幾天佳王妃剛剛産子，大王歡喜得都要立她為後了，卻也沒忘了按時上朝，批閱奏折，還每天讓田将軍派人打探魏國與韓國交戰的情形，向他彙報。”
鐘離春笑道：“佳女為我們扳倒公孫閱出了力，現在我離開王宮了，大王才能立她為後，也算是我給她的回報吧。”
孫膑嘆了口氣，心有餘悸地說：“直到現在，我想起你在宮中的情形心裏都特別難受。尤其是你曾說過，不願讓人看到你的不堪，可是在宮中，你卻不得不把你不堪的一面給人看，才得以全身而退…你為齊國立了大功，可也實在是委屈你了。”
鐘離春拍了拍他的手臂：“先生不必這麽想。我從前确實說過這話，可是後來我想，再不堪的一面，不也都是我的一部分嗎？既然如此，能讓它為我所用，又有什麽不好呢？日子總得過下去，已經發生的事，我再怎麽避諱也都改變不了了，還不如就接受了，不要費時間費精力去顧慮什麽，感傷什麽。就像你，不是也不會天天為你的腿而自怨自憐嗎？”
孫膑怔了一下，一時無言。
其實不用鐘離春說，他也意識到了，自己似乎很久都沒有想過自己與常人有什麽不同了。腿傷好了一些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因為有了她。
她從沒對他說過要他堅強，也從不會對他有任何特殊對待。她只是和他一起平靜地接受一切的發生，一起認真地、無所畏懼地活着，直到某一天回眸，才發現，原本荊棘叢生的命運，竟已被他們生生蹚出了一條向着太陽的路。
“田将軍！先生！”鐘離春騎馬飛奔而來，“龐涓撤軍了！”
“太好了。”田忌高興地說，“軍師，等龐涓回來，我們如何與他交戰？”
“春，龐涓的大軍離此地還有多遠？”
“大概還有一天的路程。”
孫膑取來軍圖看了看，“我們現在出發，帶領大軍往馬陵前進，馬陵道十分狹窄，只能容一人通過，兩側山中樹林密布，是設伏的好地方。我們可以讓齊國的大軍在馬陵道旁埋伏起來，靜候魏軍，再派一小股軍隊在龐涓回師的路上與他交戰，佯敗後往馬陵方向逃跑，龐涓求勝心切，必定乘勝追擊，想要一舉殲滅齊國的大軍。我們可以在行軍的路上每日減少軍竈的數量，讓他以為齊國軍隊怯懦，逃兵過半，這樣，他必定丢掉辎重，只帶精銳部隊輕裝急行，日夜追趕齊國軍隊。等到我們把他引到馬陵道，魏國的軍隊早已疲憊不堪，而我們的軍隊已養精蓄銳多時，便可有把握将他們全部消滅了。”
“好計！我這就去傳令！”田忌走了出去。
孫膑指了指身邊的坐席，讓鐘離春過來坐下，“春，辛苦你了。”
鐘離春沖他笑了笑，又正色道：“先生，這次你一定要抓住機會，親手殺了龐涓，為你自己報仇！”
孫膑淡淡地笑着點了點頭。
其實，離決戰的日子越近，他心裏反而越平靜，并沒有想象中的興奮。
不是不再恨，而是他現在更憧憬的，是複仇之後的日子。
孫膑輕撫着鐘離春的手。
這些是非恩怨，快點結束吧，讓他們一起，繼續接下來的人生。
“先生！”
他回過神來，對她說：“你快去準備一下，我們馬上該出發去馬陵了。你還帶着前幾天跟着你的那幾名士兵，去打探龐涓的行程和動向，每天派人回來向我彙報。小心點，別讓他發現你們了。”
“嗯，你放心吧。”鐘離春站了起來：“路上當心你的腿。”
“嗯。”
清晨，馬陵道。
熹微的晨光中，孫膑在鐘離春的攙扶下，沿着崎岖的山路艱難前行，走到了龐涓的屍體旁邊。
前一夜，齊國軍隊按照傳令，見到馬陵道上的火光時，萬箭齊發。魏國軍隊全軍覆沒，龐涓見大勢已去，拔劍自刎。
孫膑沉默地看着龐涓自刎的屍首。
“遂成豎子之名！”
這是龐涓自刎前喊出的最後一句話。
名。
所以，“名”對你來說，就這麽重要嗎？
重要得讓你舍棄本可以一輩子的兄弟情誼；重要得讓你明知我不會與你相争，卻仍将我殘害至此；重要得讓你數年殚精竭慮要置我于死地，只為成為天下第一的兵家；重要得讓你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在比較着你我的功名。
“孫兄，莫怪我狠毒，只怪你太過優秀，只怪當日鬼谷先生只把孫子兵法傳給了你一人。若非如此，你我，便可如我們從前說的那樣，做一輩子的兄弟了。”
師弟，這些年的種種，到底是為何故，你再也沒有機會看清了，而或許，也已經不重要了。
孫膑最後看了一眼龐涓的屍體。
“将他的屍首擡走，好生安葬了吧。”
師弟，我已經放下了，可是你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