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離宮
離宮
“佳女妹妹！”
佳女見鐘離春走了進來，趕忙起身行禮道：“王後。”
“你坐着吧，你現在可是我們齊國的功臣啊！”鐘離春笑着看着佳女微微隆起的小腹，“這是大王的第一個孩子，大王歡喜得不得了呢！”
“多謝王後。”佳女将鐘離春讓到上座，“王後今日前來，是有什麽事嗎？”
“既如此，我便直說了。”鐘離春正視着佳女，“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妹妹如今有了這個孩子，自然一切都要為孩子打算。只是妹妹到現在還被與美女視為一黨，美女又是背叛大王的罪人，等到這個孩子生下來之後，妹妹又如何能保證他的父王不會遷怒于他呢？若果真如此，那妹妹這個孩子又如何能有出頭之日呢？恕我直言，大王有些日子沒來妹妹宮中了吧。”
佳女嘆了口氣，“不瞞王後說，大王雖然嘴上說着對我有孕的事很高興，一切封賞也如常，卻夜夜留宿在別處，自美女被降罪的那一晚起，便再也沒有來過我宮中。我原本以為，有了這個孩子，就能留住大王的心了，可是…如今我也只能夾着尾巴做人，只求自保，只是苦了我的孩子…”
“妹妹不必自怨自艾。恩寵是要自己去争取的，美女當年輕狂跋扈，妹妹的美貌不在她之下，才智更是遠勝于她，卻事事處處要看她的眼色，想必妹妹也受了不少委屈。如今她既然已經被處死了，妹妹也該為自己和孩子打算起來了。”
佳女低頭嘆道：“當年，我還是公子郊師府上的婢女，公孫閱要送美女給大王之前，公子郊師叫我去侍奉她，我以為這是個飛黃騰達的機會，便苦苦哀求美女帶我一起入宮。美女見我長得也有幾分姿色，便去求了公孫閱，讓我跟她一起入了宮。都怪我當年目光短淺，可是，若不是因為美女，我也沒有做王妃的機會…”
“妹妹知恩圖報，自然是好的，以當時的情形，妹妹選擇跟着美女也不算目光短淺。只是時移事易，妹妹還是為自己和孩子的将來打算最要緊。妹妹看看前朝便可知道，先王的那些不得寵的子女們，若是兒子則多半年紀輕輕就戰死疆場，若是女兒則多半被送去邊遠地方和親，妹妹就算不顧自己，難道還不為腹中的孩子打算嗎？若從小就不得父王寵愛，将來該如何自處？”
佳女的眼中泛起了淚：“王後，我也很為這孩子的将來擔憂，可是我現在失了寵，連大王的面都見不到，又如何複寵呢？”
鐘離春笑了笑：“其實妹妹要複寵很簡單，只要讓大王看到妹妹與美女不是一路人就好。美女為人驕橫，被她欺侮、迫害過的人大約不在少數，宮中，妹妹與美女最相熟，也一定最清楚她的把柄。妹妹可以去向大王告發，在大王面前與美女劃清界限，這樣大王便不會再将妹妹與美女視為一黨了。”
“不瞞王後說，我也想過要這麽做，可是我又能告發美女什麽呢？說不定還會被大王認為我多事，嫉妒美女的恩寵。”
“那倒也未必，如果妹妹證據确鑿，告發的又是對大王重要的事，大王不是愚鈍之人，不會怪罪妹妹的，反而會獎賞妹妹公私分明，忠于大王。冒昧問妹妹一句，妹妹可知道那夜與美女私會的男子是誰？妹妹若有忌憚，不說也可以。”
佳女冷笑一聲：“多半是公孫閱。”
“妹妹可有證據？”
“美女在入宮前就是公孫閱的相好，入宮前夜還與公孫閱纏綿了一整夜，差點誤了入宮的時辰，這在公子郊師府上是人盡皆知的事，只是瞞着大王而已。就算是入宮後，他們也經常來往，有好幾次，她推說身體不适，讓我去侍奉大王，其實她是偷偷溜去與公孫閱私會了，回來之後還會給我講一些他們在一起的下流事。”
“美女竟敢如此大膽，在大王眼皮底下就與別的男人私會？”
佳女壓低了聲音：“實不相瞞，公孫閱曾是魏國的龐元帥府上的人，而當年，美女是龐元帥府上的侍女，他們倆就是在龐元帥府上認識的，已經相好多年了。龐元帥雖對手下人不錯，但公孫閱愛好奢華，總有銀錢不夠的時候，那時他便讓美女出去做些小偷小摸的事或是皮肉生意，帶回錢來兩人分贓。後來，公孫閱的胃口越來越大，便和美女到了齊國，把美女送進宮做了王妃，兩人裏應外合，偷出宮中的銀錢、首飾拿出去給他，他又拿這些錢去打通關節，賄賂朝中文臣為他說話，再加上美女的緣故，讓大王封了他為上大夫。這些事，都是美女自己告訴我的，她說的時候還十分得意，認為這都是她與公孫閱相愛的證據。王後若不相信，可以去查，美女宮中一向花錢如流水，比其它宮中花銷都大很多倍，其實就是因為她把錢拿出去給了公孫閱。”
鐘離春站了起來：“佳女妹妹，本後早就看出你才智過人，現在終于得以和你親近，本後求之不得。你放心，本後的話，大王還是聽幾分的，只要你願意向大王告發美女的罪行，本後願意為你向大王說情，讓大王對你複寵，保你和你腹中孩子榮華富貴！”
“王後，臣妾從前實在糊塗，受了美女的蒙蔽，言語間對王後多有冒犯，如今見王後不計前嫌，還來幫助臣妾和腹中的孩子，臣妾實在羞愧難當，只能盡力為王後做事，才能報答一二。王後放心，莫說是告發美女，就是肝腦塗地，臣妾也在所不辭！”
“鐘離姑娘，你所說可是真的？”
鐘離春點了點頭：“這是佳女親口所言，她從前與美女關系緊密，想必不會有假。大王過去更寵愛美女一些，佳女難免有些心理不平衡，如今美女被處死，正是她出頭的好機會，她又正好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就算為了孩子，她也會想辦法跟美女撇清關系，讓大王對她複寵，所以說出這些話正當其時。更何況，佳女所言是否全為真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王是否相信。若大王相信了，我們便可借機扳倒公孫閱了。”
“你說的有道理。這樣，我讓禽滑帶着你的證據去找鄒忌，勸服他與我們聯手，扳倒公孫閱。公孫閱曾是他的門客，他或許知道些我們不知道的內情，就算他不知道，我們也至少可以勸服他不要在我們扳倒公孫閱的時候節外生枝。我也會派人日夜秘密監視公孫閱的府邸，一有情況，便可立刻将他拿下，人贓俱獲。”田忌站起身，“鐘離姑娘，我不能在宮中久留，先告辭了，你先去讓佳王妃向大王告發美女和公孫閱，我這邊一有什麽情況，也會立刻派人告訴你的。”
“事已至此，大王認為該如何處置？”
齊宣王臉色鐵青：“寡人已命人捉拿公孫閱，畢竟，這僅僅是佳女的一面之詞，寡人要親自審問他。倘若佳女所說屬實，公孫閱是非死不可了。”
“報！”宮人從殿外跑進來，“大王，這是田将軍剛剛從公孫閱府邸中飛出的信鴿上截下的，請大王過目。”
齊宣王接過一條卷起來的絹帛，展開看了看，臉色越發陰沉：“這真是從公孫閱府中的信鴿上攔截下來的？”
“回禀大王，公孫閱在鄒相國府上做門客時，鄒相國曾有一兩次夜間看到有信鴿飛出，只是當時他不知信鴿的來歷，所以并未在意，前幾日田将軍去找鄒相國，鄒相國突然想起此事，便提醒田将軍留意公孫閱的府邸，看是否有信鴿，果然就在剛剛，有信鴿趁夜從公孫閱的府邸飛出，被田将軍派去的人攔截了下來。”
“若鄒相國和田将軍都發現了，想必便不會有假了。”齊宣王的臉色陰沉得可怕，“公孫閱果然受了龐涓的指使，他在信上說，要按照龐涓的吩咐，奪了寡人的王位，擁公子郊師為王，坐等齊國內亂。”
鐘離春趁機說道：“大王，公孫閱将美女送給大王，使大王沉迷女樂，不理朝政，可見他圖謀齊國內亂的心思早已不是一天兩天了。若大王再不處置，便要釀成大禍了！”
齊宣王問殿前的宮人：“公孫閱現在何處？”
“回禀大王，田将軍已經将公孫閱抓獲，關入了死牢，等候大王發落。”
齊宣王厭惡地轉過身去：“傳寡人的旨意，立刻将公孫閱斬首，寡人已沒什麽好問他的了。”
“是！”
齊宣王往後殿走去。
鐘離春跑出殿外，追上了跑出去傳旨的宮人，小聲說：“你等一下，待本後去問公孫閱一兩件事，你再去傳旨将他斬首。”
宮人有些為難：“可是大王說，要立刻将公孫閱斬首…”
“你放心，本後只是問幾件小事而已，不會耽誤太久，就算大王發現了，本後替你擔着。”
“是，王後。”
死牢的門被打開了，有人舉着火把走了進來。
公孫閱的眼睛好久才适應了突如其來的光亮，他困惑地看着站在眼前的人：“你是誰？”
來人掀起蒙在臉上的布：“羽，你還記得我嗎？”
公孫閱愣了片刻，不敢置信地試探着叫了一聲：“姐？”
鐘離春冷笑了一聲：“沒想到吧，我們又見面了。不過我也沒想到，你居然就是公孫閱。”
“你的臉怎麽了？”
鐘離春沉默不語。
公孫閱，不，鐘離羽冷笑了一聲：“多半是你的報應吧。你這麽自私的人，想必也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鐘離春仍然不語。
鐘離羽恨恨地瞪着她：“你知道咱們家已經散了嗎？你知不知道，就在你走了幾天後，爹發現你不在，就去問娘，娘說不知道你的下落，爹一生氣，又借着酒勁，将她活活打死了？”
火把的光劇烈地抖動了幾下。
鐘離羽繼續說道：“在那之後，爹怕人發現，将娘草草埋在了後院，自己逃往他鄉，不久後，我就得到消息，爹在他鄉酒後與人鬥毆，被人捅了數刀後斃命。我和秋，連他的屍首都沒見到。在那以後，為了防止被爹牽連，我帶着秋離開了家，去了魏國，改了姓名，後來又去了龐元帥的府上。”他突然仰天冷笑了一聲：“不過，我告訴你這些也沒用，你這麽自私的人，只顧着自己快活，多半也不會在乎我們的死活。”
死牢中一片寂靜。
鐘離羽突然跳了起來，歇斯底裏地大喊着：“我恨你，若你當時留在了家裏，若你當時從了我，爹就不用逃往他鄉，我們家也不會散！我更恨你們這些女人，本來你們天生就該被男人占有，為男人付出，你們卻偏要違背天理，若不是你們這些女人只為自己，不為男人考慮，我也不會到今天的地步，你們女人都一樣，都是些自私自利的毒婦！”
他大叫着向鐘離春撲了過來。鐘離春往旁邊一閃，他撲了個空，趔趄了幾下，又退回了原地。
鐘離春走到他面前，逼視着他：“我只問你一句，秋現在在哪？”
鐘離羽冷笑着看着她：“我不會讓你知道的。”
鐘離春也冷笑着看着他：“我有的是辦法讓你開口。”
“你不能，因為我就是死，也不會告訴你！”話音未落，鐘離羽突然跳了起來，死命地向牆壁撞了過去。
鐘離春趕忙伸手去拉他，但為時已晚。
鐘離羽倒在了地上，一灘血在他的頭顱下漸漸地蔓延開來。
幾日後，齊宣王的朝堂上。
下了早朝，大臣們陸陸續續地往殿外走去。齊宣王叫住了正要往外走的田忌：“田将軍，請留步。”
田忌對齊宣王拱手道：“大王，有何吩咐？”
齊宣王見其他大臣們都走光了，有些遲疑地看向坐在田忌身邊的孫膑。田忌笑道：“大王，孫軍師不是外人，若有什麽軍中的事，還是我們二人都在場為好。”
齊宣王猶豫了片刻，突然從王座上走了下來，走到田忌的面前，一把抓住他：“田将軍，快救救寡人！”
田忌萬萬沒想到他會來這一出，吓得後退了一步，莫名其妙地問道：“大王，你這是…遇到什麽麻煩了？”
齊宣王拉住田忌不撒手：“田将軍啊，你快救救寡人吧，不然，寡人就要被折磨得沒命了。你看看寡人這黑眼圈，寡人都不知道有多少個晚上沒睡好覺了…田将軍，你是田氏宗親，論禮法寡人與你是君臣，論輩分，寡人還得叫你一聲三叔呢，三叔！你救救侄兒啊！”
田忌趕緊扶起齊宣王，卻是越發地一頭霧水，話都有些說不囫囵了：“大、大王，這、這萬萬不可，你、你這是、這是折煞我了…你別急，慢慢說，這是怎麽了？”
齊宣王哀嚎了一聲，開始哭訴：“田将軍，你是不知道啊，當日，鄒相國給寡人出的好主意，讓我将無鹽女立為王後，誰知這女人實在可怕，逼着寡人拆了游樂的宮殿，辭退了樂師，寡人最喜歡聽曲的，這下也聽不了了，這也就罷了，最狠的是，她每日監視着寡人批閱奏折到二更天，剛過四更就又派人把寡人叫起來上早朝，說什麽‘大王要提早起來，才能對臣子的進谏有所準備’，寡人若不起來，她就親自來叫，有一次寡人一睜開眼，就看到她那張爛臉在寡人面前，給寡人吓得差點從睡榻上掉下去…田将軍，你別以為寡人小題大做，你沒見過她，不知道她的樣子，你要是四更天看到了她那張臉，保準也把你吓得夠嗆！田将軍，寡人知道你跟鄒相國不是一路人，你又是田氏宗親，看在先王的份上，你可千萬要救救寡人啊，不然，寡人遲早要死在她手上了…”
田忌拼命忍住笑：“既然這樣，大王将她逐出王宮就是了，又何必費這麽多周折？”
“寡人恨不得今天就将她逐出王宮，只是若寡人這麽做了，鄒相國那些文官們一定會上書阻止寡人，寡人只怕是堵不住他們的嘴，而且，田将軍你不知道這無鹽女的性子，她倔脾氣上來了，殺了寡人都未可知，寡人怕将她逐出王宮，又沒有什麽正當的理由，她會不願離開，纏住寡人不放…”
“大王，文官們倒是好說，只要大王保證從此以後勤于政事，不再沉溺于美色、享樂，文官們自然不會有什麽異議…”
“寡人保證！一個無鹽女已經夠寡人受的了，寡人可不想再來個無鹽女，以勸谏為由再這麽折磨寡人一遭了，寡人發誓，從此以後将所有精力用于齊國的霸業！”
“那就好，既然大王這麽說，微臣也就可以幫助大王了。大王無非是擔心無鹽女對大王死纏爛打而已，微臣請大王放心，只要大王願意将她逐出王宮，微臣一定能想出辦法不讓她來糾纏大王。”
“真的？！”齊宣王不敢相信地看着田忌：“不知田将軍有何良策？”
“這個大王就不用操心了，微臣一定有辦法的。”田忌笑了笑，又用調侃的語氣說道：“話說，微臣想，不如将她嫁給孫軍師？”
“啊？”齊宣王大驚，“不行不行，田将軍，孫軍師雖然身有殘疾，卻為齊國立下了汗馬功勞，才華過人，你不能這麽歧視他，把這樣的女人嫁給他啊！”
孫膑滿臉通紅，趕緊悄悄地拉了拉田忌的衣袖，又轉頭對齊宣王說：“大王別急，田将軍是開玩笑的。”
“那就好。”齊宣王抹了一把汗，“田将軍，那就這麽說定了，寡人現在就下旨，将無鹽女逐出王宮，剩下的事就交給你了！”
“大王，放心吧。”
田忌和孫膑走進将軍府，剛關上門，憋了半天的兩人便爆發出一陣狂笑。
“這個鐘離春，也就她能想出這損招來！”田忌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孫膑笑了半天，卻又嘆了口氣，“好在，她馬上就要離開王宮了。你聽大王今天說起她時說的話，還不知她在王宮裏聽到了多少比這更難聽的話呢…她雖然不說，但我知道，她心裏對她的臉還是挺介意的，畢竟傷得那麽嚴重…”
“也是，等她回來了，你好好寬慰她一下，別讓她太往心裏去了。”
孫膑點了點頭，又接着說道：“說起來，我一直納悶，當日她到底是為什麽執意要入宮？我總覺得，她不僅僅是為了去勸谏大王。”
田忌猶豫了片刻，嘆了口氣，“孫先生，我怕你擔心，一直沒敢告訴你…”
“什麽？”
“你可能也知道，公孫閱不是被斬首的，而是在死牢裏撞牆而死的。前幾日我的手下來跟我密報此事時，說公孫閱死的那天，他見鐘離春悄悄進了死牢，他不放心她，便在外面偷聽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