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仲夏,悶熱剛剛逼近海市。
研究所實驗間,芳香類特有的氣味從稍沸的旋蒸瓶中散出。另一側通風櫥,許知夏正守着消化爐,爐內是高濃度的酸類。
這是許知夏連續加班第七日,卷王上司只需上下嘴皮子一張一合,底下仰仗鼻息的助理就要沒日沒夜加班加點。
嗅到酸霧的那一刻,許知夏原本昏昏欲睡的腦子驟然清醒,松掉的發條即刻崩緊。
緊接着,通風櫥頂,一整塊的鐵皮掉落。“哐當”巨響過後,消化爐中的液體“咕咚咕咚”冒着巨泡的同時,傾瀉在整個櫥面。
一側,正在旋蒸樣品的孟歸鶴眼疾手快,一把将許知夏拉到身後,快速将通風櫥門拉下。
櫥內,是濃酸劇烈反應。
櫥外,許知夏鈍在後側。
如果可以,許知夏一點都不想在孟歸鶴眼前出醜。
與孟歸鶴的孽緣,深究起來,要從她剛讀研說起,導師散養,直接把她扔給了還在讀博的孟歸鶴。
那時網上盛傳“寡王一路碩博”,許知夏偏不信邪。
她一腔熱血地以為能陪她深夜傳代細胞、一起吐槽培養基長屎、會在她犯錯時,用食指點住她額頭,怒罵她是豬,但又麻利地幫她擦屁股的師兄,對她是有點不一樣的。
可當許知夏鼓足勇氣,在博士樓下苦等一夜。
等來的,卻是好友拉黑。
從此,孟歸鶴這個人在許知夏人生中留下的痕跡逐漸淡去。
Advertisement
若不是今日所裏重逢,許知夏以為,她早就把年少時的歡喜,忘記了。
孟歸鶴冷淡的聲音突然從許知夏頭頂飄來,“實驗出事故,第一時間彙報給大老板。”
許知夏呆楞着“哦”了一聲,視線不可控制地落在事故現場,上下忙碌的孟歸鶴身上。
在檢查爐子反應穩定,确定酸霧洩露遏止,不會發生二次事故後,孟歸鶴摘下手套,一言不發地離開。
周圍只剩下許知夏一人,她突然抱着腦袋,背對着監控哀嚎幾聲,也不知是不是在哀嚎實驗上出現如此的失誤,助理事業即将到頭。
大老板辦公室在三樓最裏面那間,許知夏磨蹭了許久,才鼓足了勇氣。
門卻自動開了。
孟歸鶴一身白色實驗服,從內出來。他戴着黑色金屬框的眼鏡,鏡片下是一雙眸色淺淡的眼睛,此刻正低垂着看着她。
許知夏手指頭都快攪在一起,捏着褲子,視線“刷”得往下一挪,大步繞過孟歸鶴。
孟歸鶴出去時,将門帶上。
大老板辦公室,許知夏很少來,平常與大老板的交流也僅限于群聊中的收到、好的。
此外,她只從同為助理的同事嘴裏聽到大老板諸如鐵公雞、笑面虎等形象稱號。
“王老師,我…”許知夏難得結巴,“我做消化的時候沒注意,酸霧洩露,把通風櫥頂腐蝕掉了。”
酸霧洩漏事件,在第一時間就傳到了王建仲耳中,許知夏以為自己迎面要接受的是泡沫星子組成的疾風暴雨,但王建仲今天有些不同尋常。
“小許啊,年輕人不要怕犯錯誤。下次注意點就好了。”王建仲手指頭點着辦公桌,岔着腿,和風細雨得好像大院裏慈祥的老爺。
許知夏緊張的心平緩了下來,她沒有細想王建仲反常的緣故,只連聲點頭,面上是一副肝腦塗地在所不辭的模樣。
“王老師您放心!我一定不再犯同樣的錯誤。”
事故被輕輕放下,許知夏走出辦公室時一身輕,想起樓下未收拾的殘局,拍了拍因為緊張而泛紅的臉。
許知夏所在的研究所是海市大大小小研究所裏數一數二的貧窮,窮到樓道口的燈常年是壞的。
這時日頭偏西,濃密的樹杈子與闊葉又擋了大半個窗子,只餘下縫隙裏一點光亮,落在地面瓷磚上。
是一點又一點斑駁的痕跡。
實驗間,孟歸鶴正彎腰抱着一鍋的廢水往玻璃燒杯裏傾倒。
久別重逢,許知夏發現孟歸鶴與她印象中的模樣有了些許的變化,他微長的劉海蓋在眼睑上,像一塊能遮光的簾子,藏住了眼底所有翻湧的情緒。
看見那一鍋廢水被孟歸鶴小心翼翼地全部倒在燒杯裏,許知夏不好意思地走上前,“這個是…”
“救急,把樣品撒了。”孟歸鶴簡短地陳述完一件放在旁人身上,足以讓人崩潰的事情,但他好似雲淡風輕到,無關緊要。
反倒是許知夏,滿心愧疚,“我賠。”
孟歸鶴一愣,眼底像突然落入了春色一般,晦暗神色一掃而光,轉若清明,他啞聲說道:“好,明天六點半,去養殖場取樣。”
許知夏:“?”
一起?取樣?
她說的賠難道不是賠錢嗎,或者是她來負責從這一鍋廢水裏,把樣品再重新提取出來。
顯然,孟歸鶴沒有留給許知夏拒絕的空間,時間、地點齊齊抛出。許知夏就像被架在獨木橋上,不論進退,只能往前走。
消化酸霧洩漏,以古往今來實驗室頻出的安全事故相較,不算什麽重大事故。且孟歸鶴處理得當,将事故遏制在一間通風櫥內。
櫥內,濃酸爬過的地方留下腐蝕的印跡,鐵塊與桌面鏽漬斑斑,消化爐子倒在一側,許知夏辛苦消化完成的樣品,全部付之一炬。
沒空去哀嘆好幾日的前功盡棄,許知夏帶上乳膠手套又套上丁。腈手套,又在外多套了好幾層橡膠手套,主打一個十層防護,百毒不侵。
接着,她就抄起坩埚鉗子,準備夾住抹布咔咔一頓擦幹摸盡。
許知夏剛要打開通風櫥的手被人攔住,是孟歸鶴。
“沒人教過你該怎麽處理嗎?”孟歸鶴語調微冷,再配上素來無波瀾的神情,那種言辭中的犀利感能讓人瞬間無所适從。
“沒人教過。”許知夏低着頭,酸澀在一瞬間爬滿了心髒。
讀研那三年,她在實驗上一切的犯蠢與無知,孟歸鶴不厭其煩地全部兜底。
就像一個知道後顧無憂的小孩,許知夏從不煩心擦屁股的事情。
現在,不一樣了。
通風櫥發出如同老牛喘氣一般的噪聲。
孟歸鶴将坩埚鉗子放在一旁,取來軟管,一頭接在水龍頭處,擰開閥門,水流一寸寸沖洗着被酸霧腐蝕得坑坑窪窪的臺面與櫃體。
在濃酸傾倒的第一時間,孟歸鶴就已經将早有配置的低堿性溶液倒在了櫥面。
故而後續,只需要用大量的水,将中和後的液體沖走。
孟歸鶴沖了很久,像有潔癖一樣,角角落落都不放過。在确認沒有酸液殘留,才摘下手套。
他克制的視線哪怕掩藏得再好,餘光仍然不自覺地落在許知夏身上。
像是一個矛盾體,語調冰涼,但無論行事亦或是字眼間,都帶着迫切想挨近的味道。
孟歸鶴開口,“入職發放的實驗操作手冊有寫。”
許知夏擡頭,“我會去看的,孟老師。”
意外的重逢,讓許知夏年少時死去的歡喜一直都有冒頭又縮下去的波動。
孟歸鶴看上去永遠是冷冷淡淡,像個不通情義的冰塊。
但實際上,好像每一次犯蠢與無措時,第一時間出現在許知夏眼前的…
都是他。
*
研究所在老城區,院內燈光昏暗。許知夏背着斜挎包,一只手無意識地摳着帶子。
身旁的男人在這時就好像是冰櫃制造機一樣,十分沉默。
“明天。”許知夏率先打破有點凝重的空氣,“在哪裏集合?”
“所東門。”
“哦。”
一個話題就這樣終結,沒有如許知夏期待的那樣,驅散掉尴尬到摳腳的氣氛,反而更多了一點無話可說的窘迫來。
良久,“你…”
兩人同時開了個頭,許知夏快言一步,“你先說。”
孟歸鶴:“明天起得早,多訂幾個鬧鐘。”
許知夏的賴床能力,他是最清楚的。
在許知夏讀研期間,每天喊醒她的不是早八這等本科生玩意,而是師兄的親切問候。
譬如,許師妹,你的細胞快失去營養了。
又譬如,許師妹,一個皿裝不下十的十次方個細胞,它們要出逃了。
許知夏一直都很好奇生活與性子皆寡淡如白水一樣的孟歸鶴,是從哪裏學到的一手催床大法。
很管用。
“你現在怎麽不拿出以前那一套催床大發了?”回憶沖擊都太狠,許知夏一時忘了他們已經是老死不相往來三年的關系了。
孟歸鶴似乎是沒料到許知夏會這麽說,他沉默了很久,鏡片下神色躍然。
“好。”
格外簡短的一個字,讓許知夏所有的話都擠在了嗓子眼裏,冒不出來。
好什麽好?
接下來的路程,兩人都沒在說話。好在職工樓離研究所很近,許知夏賭氣地沒有扭頭,刷卡、開門、拐彎上樓一氣呵成。
職工樓一層兩戶,許知夏在三樓,本着工作期間屁股挨着凳子的時間已經夠久了,所以許知夏一般都選擇步行上樓。
推開屋門,沒顧得上脫鞋子,她身子貼着房門,豎耳聽着樓道間的動靜。
在沒有聽到腳步聲時,眼底染上了失落。
教職工樓外,孟歸鶴立于路燈落不到的光亮外,他從褲子口袋裏取出手機,還有96%的電量。
手機屏幕上的軟件很少,除必要社交軟件以及出廠自帶軟件以外,沒有其他任何娛樂等打發時間的APP。
修長而透白的手指懸在綠色APP上很久,孟歸鶴發着呆,鏡片下低垂着的眸子掩着情緒,只有睫毛略有顫動。
良久,手指落了下去。
點開的界面很是幹淨,除了研究所大小群聊消息被屏蔽着,最惹眼的無外乎那個頭像是舉着風車的小姑娘的置頂。
沒有備注,以前有,孟歸鶴将它備注成:小太陽。
孟歸鶴很清楚,許知夏的出現意味着,一束打開縫隙,又從中透進來的亮光。
這時窗口彈出了一條消息,之後那個紅點一直在跳動。
孟歸鶴稍有暖意的面色戛然褪去,他平淡地看完連珠炮一樣轟炸的消息,又情緒四平八穩地回複。
孟歸鶴:優青評選申請我會取消,檢讨書随後上交。
回複完,孟歸鶴擡了擡有些滑落的眼鏡,視線順着窗戶停駐在三層,片刻又收回。
他已經習慣了他的生活是一條一直一直往下走的下坡路,區別只在于,遇見許知夏前,坡很陡。
遇見許知夏時,他又生出了抗争與吶喊的勇氣,他的人生開始波瀾起伏起來。
但最後,好像都會歸于下沉。
孟歸鶴住在頂層十樓,門開時,屋內是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