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質問
質問
穆奚印象裏的渺渺,就像一道模糊的影子。
細致、膽小、溫和,鮮紅的烙印打在連輪廓都看不清楚的姑娘身上,使她在大部分人眼中,只是那穿着鵝黃衣衫,步履輕輕,走遍偌大沈府的每一個角落的丫頭。
她總是半低着頭,站在大丫鬟之中,內斂體貼,毫不張揚。
在與她短暫的相處中,穆奚只是覺得她經不住大事,喜歡哭鼻子,孤立無援時會慌張無措。
渺渺年紀尚小,即便古代普遍早熟,害怕了就哭泣,緊張了手忙腳亂,雖然有時候實在坑隊友,但也并非完全無法原諒。
就是這樣一個存在感低微的丫頭,在不知不覺間,成為局面的推手。
她來回跑動,觀察全局,端來一杯茶,在啜泣中多說半句話。
聽者有心,說者同樣有心。
“沈家的內應是你。”沈屹說,“你才是趙呈安背後的人,是嗎?”
穆奚看見沈屹背在身後的手捏成了拳。
他所質問的是他的親妹妹,也許是在楚亡後他能找到的,世上唯一的血脈至親。
“兄長。”渺渺面色慘白,她依然在恐懼,說話間嘴唇顫抖,但已經不再是雙手絞緊,身軀微佝的膽怯姿勢。
更在情緒極度中出現反常,她笑着說:“你該曉得我在做什麽。”
為了楚。
穆奚心中回答,渺渺身為大楚皇室遺女,竟在心中積壓了這樣龐大的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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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歡那些靈巫。”
渺渺歪歪頭,這個動作充滿了少女的嬌俏,“我逃進那座城池,看見他們站在城頭,對面是我們的家,到處都是火。”
穆奚看了一眼沈屹,存在沈屹與崔丹之間的痛苦,穆奚心知自己無法分享。
企圖共情更是可笑,那是她不曾體會過的人間地獄。
一股沖動從心坎席卷,她想要握住沈屹的手,就像之前他做的那樣,給他一些行動上的支持。
可此時驚擾他們,也是一種冒犯。
沈将軍沒有随沈二弟一起逃離,這裏是沈府,在沒有走空人前,無論如何他都會留下。
渺渺的一聲“兄長”顯然令沈将軍震驚萬分,但他同樣沒有插話。
“我原以為覃山柏會來。”渺渺語氣輕快地說:“畢竟三位靈巫裏,他向來被世人稱為仁慈寬宥,就算當年參與了攻城,也假惺惺給自己造了個迫不得已的名頭。”
覃山柏的為人在原書中僅有幾句簡單的描寫,穆奚記得他身體不好,多年沉疴使他看淡了生死,并不喜參與紛争。
關于三大靈巫的負面傳聞早就不稀奇,晏鳴刻薄冷漠,覃山柏拒人千裏,冷聽荷乖張傲慢,這些幾乎構成了他們在世人眼中絕大部分的認知。
被敬畏的同時又被厭棄,渺渺露出厭惡至極的表情,“他們該死。”
“崔丹,你在調動父親留下的暗衛,他們真的存在?”
沈屹并不打算和妹妹讨論靈巫究竟該不該死的問題,他只是想要問清楚事态全局。
渺渺不置可否,“由兄長你來問我這個,是不是太荒唐了呢?”
她擡起頭,下巴微揚,“就只許你用他們,不許我用?”
“據我所知,并沒有所謂第二支暗衛。”沈屹冷聲道:“誰在幫你?”
“真沒有必要。”渺渺搖搖頭,“你可以現在抓了我,如果趙淩點燃了火線,在場的各位……”
她環視一周,神情像是在欣賞什麽花花草草,“都不會好過。”
話罷她迥自笑了一聲:“不過你們不敢走,留靈巫送死,還棄家而逃。啊,對了,皇家的人應當在路上了吧,你們想好怎麽和他們交代了麽?”
“我還有很多話,很多話想要說,你們聽嗎?”
“差點忘了,阿翮還在我手上,這是第幾天來着,他還有……幾天可活?”
沈屹反手抓住站在身後的穆奚的胳膊,低聲說:“你先走。”
“走個球。”穆奚任由他抓着自己,眼下沈将軍,沈屹,渺渺,乃至童明都是局中人,可謂牽一發而動全身,但穆奚不是,她能全場用旁觀者的角度審視,她的複述将會是一種佐證。
“趙淩是誰,趙呈安的真名?”沈屹上前一步,居高臨下與渺渺對視,兩者視線碰撞,僵了片刻,渺渺眨了眨眼,“他?一個倒黴鬼罷了。”
從渺渺的只言片語中,趙呈安的往事剝離了真真假假的掩蓋,漸浮出水面。
趙呈安的供詞摻着真相,卻倒置了時間。
那塊靈石的價值并不是他們家祖上發現的,而是在他父親一代被察覺。
在此之前這塊石頭确實一直放在後院的假山,沒有人知道趙家頻出靈巫,是因為這塊怪石。
直到童明的出現。
童明将這段往事掩藏,他年輕時曾愛慕過一位姑娘。
少年人在無意中望見少女的容貌,她手裏拿着新折下來的桃花,穿過大好的春光,佳人似花,花如佳人。
春日遲遲,一見傾心。
而這姑娘就是趙淩的長姐。
穆奚對所謂一見鐘情這檔子事兒并不相信,可人家就是喜歡上了也沒個辦法,原本少年少女的心思就是這般單純,卻也因這單純,生出無盡事端。
“靈巫天生能感應一些事物。”渺渺有意拖延時間,慢慢道:“比如靈石。”
彼時覃山柏游歷處就在趙家附近的一處山上,他自然知道弟子與趙家姑娘之間的感情。
沒有太反對,也并未太贊成。
然而趙家熱情太過,攀上覃門前途不可限量,就算他隐居避世,威望也絕不會小。
畢竟如果靈巫與靈巫的後代,才可能延續這個天賦,甚至更加出類拔萃。
偏偏趙家長姐在靈巫輩出的趙家,沒有得到這份眷顧。
外界慢慢傳出一些謠言。
風流有餘,是茶餘飯後絕妙的談資,童明與趙姑娘興許不會在乎,畢竟他們認為走到那一步,是遲早的事情。
轉變悄無聲息到來。
也許是在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刮着小風,下着小雨。
覃山柏來趙家做客,童明當着他心愛姑娘的面,說:“師父,徒兒有一發現。”
穆奚垂下眼,童明那時必然就像要開屏的雄孔雀,他想用自己的天賦向愛人證明,我是師門最優秀的弟子,我可以得到天下第二的靈巫的贊許。
“覃山柏後來讓童明去到邊塞歷練,同時間趙家靈石失竊。”渺渺諷刺道:“還可以猜的更壞。”
沈屹說:“談談你。”
渺渺沒有說的是,趙家有寶物的消息是誰散布出去的,趙家為何會落得如此慘淡的下場?
用風言風語威脅覃山柏,他本是不在乎,也不屑的。
媽呀……穆奚暗道,我是不是想太多了。
她一緊張就習慣性動動手邊的東西,卻忽然發現不知何時,沈屹抓她胳膊的手,已經牽着了她的右手。
相比較于院子裏,童明那邊倒不是很讓人擔心,畢竟大家都見過童明的厲害,加上他還有自家門派的幫手。
靈巫號稱以一敵十,童明一個估計頂三十個。
相反還是渺渺這邊,她從容不迫地在這裏講話,未免過于淡定,就像是知道自己能全身而退一般。
“崔丹,你憎恨靈巫,為何要毀掉沈家?”
沈屹看了眼沈老将軍,對方沈老将軍沉聲說:“我雖不知你與阿屹出身相同,但沈家待你不薄,夫人還曾說阿屹對你如親妹,吃穿用度都堪比我沈家的姑娘。”
“待我不薄?”渺渺一改方才敘述他人往事的冰冷神情,出口倒有些瘋狂的意味。
“冷聽荷帶來的人,就算挑明了身世你也敢收留,認作親女兒,三姑娘名正言順,高高在上,我們這些‘下人’,哪裏又資格說三道四?”
難道她是被沈府的人欺負了才怨恨他們?
穆奚困惑不已,但渺渺既然連那種程度的痛苦都忍受下來,反而卻不能容忍下人們的一些難堪和敵對。
“兄長,如果我是沈家的三姑娘,也許我就能做我想做的事情了吧。”渺渺笑道:“不論是人,還是事,都輕而易舉……”
“誰?”沈屹問,“你想要誰?”
“不重要了。”渺渺搖頭,又十分喜悅地笑道:“我快要得到他了。”
穆奚聽得雲裏霧裏,稍稍捏了捏沈屹的掌心,對方有力地回握。
她的袖子剛好遮擋住其他人的視線,穆奚忍了又忍,終于把一直想要講的話說了出來:“渺渺,你這樣做,真的是為了報複靈巫?”
從始至終她說的話都富有邏輯,然而卻又處處透着違和。
她的恨意不成比較。
渺渺對沈家的恨意遠勝靈巫,明明是靈巫摧毀了她的一切,在天華臺,在後院,她有兩次機會把他們趕盡殺絕,但最後還是大費周章地将他們趕到了正屋,與沈家人聚了頭。
就像是刻意繞了一個圈,總不能說因為強迫症才要整整齊齊一起炸飛才好看。
且她對沈屹也過分怨念,身為楚的皇子,他不願報仇那是他自己的事情,渺渺沒有與他溝通過,就單方面将他劃入仇恨的一方。
與趙呈安合作,她也知道應當知道趙呈安對沈屹的觊觎之心,但她沒有阻止趙呈安的一時貪念。
讓自己的兄長被人那樣欺辱,這不是一般的恨。
“我不是為了報仇?!”
渺渺高聲道:“我親眼看着大楚被燒成一片灰!你無情無義,那是我的家,我的爹娘!”
“夠了!”沈屹道。
“你根本不是崔丹,你說這些話,想要掩蓋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