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 33 章
唐吉仁發現事情不對的時候,是第三天。
唐鶴鳴不吃飯了,水也不喝了,每天就是盯着書瞅,嘴裏還念叨着“我要考科舉”、“我要當大官”、“我要成為全城的驕傲”雲雲。
別人和他說話,他也是全無反應,只知道看書。
唐吉仁覺得不對勁了,這一味讀書,連別人說話都聽不見了,這不是生病了嗎?
找來了大夫,唐鶴鳴卻不肯配合,大喊大叫“我要讀書”、“別擾我讀書”,滿屋子跑,大夫無法,悻悻走了。
第四天,書房已經放不下唐鶴鳴了,他爬上了房頂,從太陽東升,到正午十分,唐鶴鳴叉腿坐在屋脊上,搖頭晃腦讀着名家文章。
讀到興起,唐鶴鳴站起身來,在屋脊上來回踱步,搖搖晃晃,幾次差點掉下來。
唐老爺的頭發都要愁掉光了,讓家丁上去把唐鶴鳴拉下來,哪知反而刺激得唐鶴鳴發了瘋,他瘋狂地往下扔瓦片,把家丁打得屁滾尿流,哪個還敢上。
唐鶴鳴一邊發瘋一邊喊:“你們都想打擾我讀書!你們這些壞蛋!”
唐吉仁哭了,真的哭了,他好好的鵝子怎麽就瘋了呢!他可是他唐家的獨苗苗,早知道不逼他讀書了!這下人瘋了可怎麽辦!
唐吉仁後悔啊,後悔得腸子都青了,他站在小凳上大喊:“爹不逼你讀書了!鳴兒要是不喜歡讀書,以後咱們就不讀書了好不好!”
唐鶴鳴卻像沒聽見一般,又瘋瘋癫癫地開始大聲朗讀起來!
唐吉仁後悔得拍大腿:“我的兒啊!我的兒啊!是爹爹錯了,爹爹不應該逼你讀書啊!”
唐鶴鳴瘋瘋癫癫了好幾天,又是上房揭瓦,又是跳井撈月,把唐吉仁老爺折騰得瘦了好幾斤,大夫看了一位又一位,卻一點向好的趨勢也沒有,反而越發瘋癫了。
唐吉仁害怕他再出什麽意外,只能讓家丁把他關了起來,屋裏有棱角的東西統統收走,又找了人一天十二個時辰,沒日沒夜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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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一早,承廷和如意帶着禮品來探病,唐吉仁喜憂參半,一方面希望故人能讓唐鶴鳴恢複神智,另一方面則是害怕唐鶴鳴再受刺激。
如意看着唐吉仁越發稀疏的腦瓜頂,心中稍微有些歉疚,出言安慰道:“唐叔叔放心,我們一定小心說話,絕不會讓他發狂的。”
唐吉仁點點頭,用袖子抹掉了眼角的淚水,言語之中滿是後悔之意:“早知會逼瘋鳴兒,我絕不教他讀書考功名,為了勞什子的祖墳青煙,毀了我兒一生。”
說完,唐吉仁壯碩的身軀就劇烈顫抖了起來。
如意越發的愧疚了,不忍心再看唐吉仁,拉着承廷去看望唐鶴鳴。
二人進了屋子,就看見兩個粗壯的家丁牆一樣堵在床前,從兩人之間的縫隙,可以看見箕坐在床角的唐鶴鳴,他披頭散發,長長的頭發蓋住了臉,颀長的身體還一抽一抽的,像是觸電了,又像是犯了羊癫瘋。
如意的嘴角抽了抽,對兩個家丁道:“你們先出去,唐叔叔讓我們陪他說說話,你們在這他有點緊張。”
兩個家丁聽了這話,腳底抹油地走了,想來也是被唐鶴鳴的羊癫瘋吓得不輕。
門一關上,方才還在發羊癫瘋的唐鶴鳴就來了精神兒,把蒙在臉上的頭發掀開,露出一張白皙的娃娃臉,呲着大白牙下了地,只是他的步子有點奇怪——是邁着八字步,還有點瘸。
承廷一看,忙關心地問:“老大你怎麽了?這是受傷了?”
唐鶴鳴擺擺手,臉上笑容不減,明媚得像八月正午的太陽:“沒事沒事,昨天撈月亮,被他們扯住了腿,把大腿筋給抻了!”
自從承廷給唐鶴鳴出了這好主意,唐鶴鳴就把承廷當成了自己的心腹,決定讓這小子坐自己弄潮會的二把交椅,這是個人才啊!
自然,對于出主意的如意,唐鶴鳴也沒了偏見,反而感激得不得了,畢竟這事兒要是成了,自己以後就不會被關在家裏死讀書,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外面幹事業了!
唐鶴鳴有點得意忘形,伸手就拍上了如意的肩膀,然後他的手頓住,僵硬地把手收回來,尬笑:“多謝眉小姐給我出了這個好主意,這事兒成了我可得好好謝謝你。”
如意的餘光看見唐鶴鳴拍自己的那只手,偷偷地在褲子上蹭了蹭。
如意:……
如意出了這個損主意,第一是承廷的原因,第二是因為唐鶴鳴根本不适合考科舉,第三則是為了刺桐港的鐵礦生意。
唐鶴鳴是有經商天賦的,而且他是唐吉仁唯一的兒子,将來唐家的産業肯定要落在他手裏,刺桐港的鐵礦是如意的寶貝疙瘩,讓這個寶貝疙瘩最大程度地發光發熱,是如意最重要的事。
“我看唐叔叔已經妥協了,你這兩天就‘好了’吧,但是之後只要一聽‘書’、‘考科舉’、‘冒青煙’之類的字眼,你就犯病,這樣幾次,唐叔叔肯定再也不敢在你面前提讀書考科舉了,也不敢讓你讀書考科舉了。”
“你的馊主意是真多啊!我家老頭以後肯定不敢讓我讀書了!”唐鶴鳴興奮得眼睛冒綠光。
如意想起唐吉仁越發稀疏的腦瓜頂,負罪感越發重了,擺擺手:“你輕點折騰,唐叔叔他也不容易……”
第二日,唐鶴鳴果然好了很多,認得人了,也不再跳井撈月亮,更不上房揭瓦,唐吉仁老懷安慰,一顆心終于放下來。
但可惜好景不長,不知道哪個家丁說了句“前天賭錢輸了”,唐鶴鳴聽見立刻發了羊角風,一會兒要跳井,一會兒要上房。
唐吉仁琢磨了一宿,才發現“輸”和“書”是同音的,肯定是這個“輸”字引得唐鶴鳴犯了病。
後來又一日,有個老媽子說了句“今個兒吃烤肉”,唐鶴鳴就又犯了病,唐吉仁想了半宿就想通了,這“烤”和“考”是同音的!肯定是因為這,唐鶴鳴才犯了病!
至此,唐吉仁徹底熄滅了讓兒子考科舉的心。
從此,唐家賭錢只能贏不能輸,更不能吃烤肉。
唐家的鐵礦規模不小,冶鐵坊也有十幾家,都在城郊。
城西唐家鐵坊裏,傳出“叮叮當當”的打鐵聲,高高的煙囪冒着青黑的煙。
一輛馬車緩緩停在鐵坊門口,車簾掀開,跳下來一個大個兒紅衣男子,他下了車,就熱情地對車裏的人做了個“請”的手勢。
“眉姐姐您慢點,您看,這就是我家的鐵坊了。”
車裏的女子容貌明麗,一雙眼睛極為有神,無視男子的熱情殷勤,輕巧跨下車,然後接過随身丫鬟遞過來的紗帽戴上,這才開口:“進去看看吧。”
唐鶴鳴趕忙上前領路:“眉姐姐這邊走。”
對于“眉姐姐”這聲稱呼,如意的內心是拒絕的,但自從這家夥得了自由,心中對如意莫名敬重,恨不能給如意做個神龛供起來,任如意怎麽說,都不肯改稱呼,如意索性直接無視了,只當收了個小弟吧……
這鐵坊有四個煤爐,雖然在那個世界不算什麽,但在這裏,卻是個大規模的鐵坊了。
從大門進去,首先經過一條寬敞的走廊,走廊兩面固定着一些博物架,上面陳列着各式鐵器。
如意随手拿起一把精巧的匕首,見刀身雪亮,手柄處還包裹着褐色的皮料,是把好匕首。
見如意打量匕首,唐鶴鳴急忙上前介紹:“眉姐姐喜歡這匕首?姐姐可真識貨,這可是鐵坊裏手藝最好的鐵匠,用了月餘才打制成的,是上好的百煉鋼。”
上好的工匠?月餘才打制好?這生産力讓人憂心,刀确實是好刀,但這也太費時了,不能量産屁用沒有呀。
如意沒說話,繼續往裏走,走廊盡頭架子上擺着的東西引起了如意的注意:
是一口鍋。
“鐵坊還能打鍋?”
唐鶴鳴急忙應聲:“能能能!眉姐姐你要打鍋呀?”
如意想開火鍋店,但是這裏的鐵鍋很厚重,鐵中含有很多雜質,烏漆嘛黑的,開口也很小,并不适合做火鍋,既然唐家鐵坊能鑄鍋,索性她畫個圖,讓鐵匠試試,要是真的造出來了,火鍋可就有着落了。
回廊盡頭的左右,各有一個大型的倉庫,唐鶴鳴打開門給如意看了,左邊倉庫裝的各式生活用的器具,比如鐵鍋、鎬頭、菜刀、柴刀一類,做工都比較粗糙,而右邊的倉庫,則存放着很多百煉鋼制成的兵器,不用說,這些肯定也是工匠們打了許多年才存下的。
如意随手拿起一把長劍,問:“這把劍能賣多少銀子?”
“至少三百兩。”唐鶴鳴聲音中透着得意,不止是因為這劍貴重,更因為有人想買,也未必能在市面上買到。
如今鎮守江州的謝燕瓊大将軍,手中因有一把百煉鋼刀,斬殺敵軍無數,威名赫赫。如意手中的劍,只比謝将軍手裏的刀稍稍遜色,自然是有價無市。
這可不是唐鶴鳴自誇,放眼整個泉州府,能夠造出這樣寶劍的鐵坊,也只有他們唐姓一家。
如意“啧啧”兩聲,心想一把刀就賣出了她一個鋪子的利潤,要是多造幾把刀,可真是要發家致富了。
穿過庫房,就隐約能聽到金石相擊的聲音,又走了一會兒,如意看到了寬敞院落裏的幾個高爐。
高爐大概三四米高,下面有通風口,這爐子如意在以前上學的時候見過,那時候她選修了古代兵器,老師講過古代冶鐵方法。
就是在高爐裏填上鐵礦石和木炭,通過下面的通氣口,增加木炭的燃燒,使鐵礦融化,鐵水流出,不過大多數鐵水雜質較多,質地極為易折。
院子裏這幾個高爐還在持續加熱,二十幾個年輕的小夥子來來去去地忙活着鼓風、加炭。
在這露天的院子正中,搭了一個棚子,裏面坐着個穿短打的中年人,他看起來不過四十多歲,卻蓄着胡須,手裏端着個紫砂壺,正“滋溜滋溜”地喝着茶水。
唐鶴鳴小聲對如意道:“那是白師傅,總管我家的鐵坊,是咱們泉州冶鐵行裏最厲害的師父了,就是脾氣不好,眉姐姐一會兒先別說話。”
也不知是不是有心靈感應,唐鶴鳴這邊話音剛落,那邊白筠就看了過來,見是唐鶴鳴和一個陌生女子,本就黑漆漆的臉,瞬間又黑了兩個度,大聲嚷着:“快點填炭,傻杵着等甚!再晚了這爐鐵就廢了,你賠得起?”
被點名批評的年輕人連忙填炭,連頭上的汗珠子也來不及擦。
唐鶴鳴笑嘻嘻地帶着如意上前:“白叔忙着呢?”
白筠沒搭理他,又大聲吩咐幾個夥計鼓風,晾了唐鶴鳴好一會兒,才斜着眼看他:“不說你得了失心瘋,不在家養着,跑這來作甚?”
唐鶴鳴“哎呦呦”叫了兩聲,笑得谄媚:“我這不是好了嗎?我爹看我也不是讀書的料子,讓我來和白叔學學冶鐵,以後總不能在家吃幹飯吧。”
“你來學?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還帶了不知道哪來的人,我看你是來搗亂的。”白筠說着斜了如意一眼。
如意脾氣也不咋地,也白了白筠一眼。
她雖戴着紗帽,白筠卻能隐約看到她的神色,立馬被白得一愣:這誰呀?脾氣倒是不小。
唐鶴鳴急忙解釋道:“白叔這是眉小姐,要和咱們家一起開采刺桐港的鐵礦,可不是什麽亂人。”
一聽說“眉小姐”三個字,白筠眉毛一挑:“那個被休的眉如意?”
做人難,做女人更難,做一個離了婚的女人就更更難。
如意撫了撫額前的碎發,笑眯眯:“是和離不是被休。”
“那是蔣舉人給你留了臉面,蔣舉人眼看着就要中進士做官的,若不是被休,你哪能同意和離?既然和離了,就老老實實在家裏躲着,竟還抛頭露面,和我們唐家做生意?”
白筠這個人,一輩子就佩服讀書人,在他眼裏,讀書人生來就高人一等,偏偏在他心裏,女人則是愚鈍的代名詞,于是如意同蔣聞山和離,在他眼裏,就一定是如意做錯事了,且是錯得離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