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三月的泉州,春寒料峭的。
“姑娘把藥喝了吧,你自小身子骨就弱,千萬別為了旁的事傷了身子,且姑爺……。”
賈媽媽四十多歲,深嘆了口氣,仿佛臉上的褶子都被苦澀給填滿了,顯得她手上那碗黑漆漆的湯藥越發恐怖。
沈微瞪眼兒看着繁複精美的床帳。
她瞪了整整一夜了。
她最後的記憶就是為雇主擋了顆子彈,她也不想的,但是身體本能就去擋了,那子彈打的位置不太好,如今看來——自己大概是挂了。
這具身體不是她的,原身名叫眉如意,瞧瞧這名兒起的:眉如意,沒如意,一點也不吉利。
賈媽媽看着自家小姐瞪着眼看床頂,心中一陣酸楚,立馬老淚縱橫,幹瘦的手也顫顫巍巍的,在黑亮的粘稠湯藥表面蕩出了一圈波紋。
“姑娘,我知道你傷心,但傷心也沒什麽用,還是養好了身子才是要緊事啊。”
沈微眼珠兒動了動,看見床前蹲着的老媽媽,心中哀嘆一聲:可惜你的姑娘已經不在了。
眉如意應該是病死的,或者說是病上加氣,所以駕鶴西歸了。
沈微不僅繼承了她的記憶,還繼承了沈微重生之前的記憶。
是的,眉如意是重生的,上輩子她活得憋屈,死得更憋屈,一朝重生,想要努力改變自己的人生,可雖然知道日後會發生什麽,眉如意卻還是沒如意,倔強、膽小、懦弱、瞻前顧後,到底還是入了窮巷。
上輩子夫婿蔣聞山把她算計得骨頭渣子都不剩,她還是不死心,只覺得是自己上輩子做得還不夠好,自己付出的還不夠多,于是這輩子恨不能把自己一顆心挖出來,雙手捧着送到自己心愛夫君的面前,只可惜蔣聞山還是蔣聞山,與上輩子的蔣聞山沒什麽分別,她上輩子的恨還沒消,這輩子的仇又加上了。
可嘆她重活一世,卻還是走了老路,自此便沒了生意,纏綿病榻,死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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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也不必怕,若是蔣家再來逼迫,也還有眉家在,大不了就是請了兩家的族中長輩,好好評個理,看他們蔣家到時有臉沒臉!”
賈媽媽倒是個硬氣的,奈何眉如意是個怯懦可欺的,以往每次賈媽媽這麽說,眉如意就要哭個不住,捶着胸口期期艾艾:“我娘早就不在了,爹爹也不管我死活,我回眉家又能去找誰?我的命怎麽就這麽苦!還不如死了呢!”如今可算是如意死球了。
是故賈媽媽說完這話就後悔了,生怕眉如意又受了刺激,哭将起來,吓得連氣兒也不敢喘了。
卻不知今兒撞了哪路神仙,眉如意竟然坐了起來,然後點點頭,接過那黑漆漆的藥碗:“媽媽你說的對。”
只這一句話,不止賈媽媽像被施了定身咒,屋裏一個丫鬟掉了下巴,另一個丫鬟摔了碗。
然後三個人六只銅鈴眼齊齊看向沈微,沈微咽了口口水,抻了抻脖子,一面擡起藥碗喝藥,一面觀察三個人的神色,只見六只銅鈴越發的大了,賈媽媽的眼珠子也快掉下來了。
她餘光瞥見賈媽媽手裏還拿了個勺,趕忙兒放下藥碗,欲蓋彌彰:“還挺苦的哈……哈哈……”
伸手去拿了勺,那勺賊雞兒地小,一勺也就幾滴,要想喝光這碗藥,只怕得喝個幾百勺。
關鍵那黑漆漆的湯藥苦得讓人汗毛倒豎,喝個幾百勺?慢慢品味?
好在賈媽媽看沈微神色正常,便側身去擦眼淚,瞅了這個空,沈微一仰頭,幹了。
賈媽媽:……
丫鬟甲:……
丫鬟乙:……
沈微:嗝。
賈媽媽一看,只以為沈微是傷心過度了,又抹了一把老淚。
這邊兒正愁雲慘淡呢,卻聽房門一響,進來個青衫束髻的男子,男子生了一張白面皮,鳳眼,丹唇,很是有書生氣。
這不是別人,正是眉如意那死球丈夫,大大的混蛋。上輩子他為了眉家的豐厚嫁妝,連哄帶騙的娶了她,卻不好好待她,任由婆母欺辱她算計她,他只束手而站,全當看客。
這輩子依舊如此,偏偏眉如意看不破,她只以為蔣聞山是愛她的,直到某日夜裏,她站在蔣聞山的書房外面,聽見蔣母說:
“眉家的那個女人不識好歹,也不知體貼你,你把熙兒接過來。”
熙兒是蔣聞山青梅竹馬的小表妹,三年後,蔣聞山中了進士,這位小表妹做了蔣聞山的貴妾,此後半年,眉如意就死了。
此時夜深,萬籁俱寂,只有寒風瑟瑟,就像沒如意姑娘的心境,但她尚有一顆癡心,她想着蔣聞山看她的眼神是那麽溫柔,那麽溫柔,于是心底便還有那一縷火光,只要蔣聞山一句話,這一縷火光便能平地燃起熊熊火焰來!
書房透出點點燭光,窗前透出男子颀長挺拔的剪影。
因為想起來韓熙兒,蔣聞山的聲音很溫柔:“我自然也厭棄了她,但現在把熙兒接進來,只怕熙兒會受委屈。”
那一縷火光于是漸漸熄了。
彼時彼地,眉如意才真正知道了蔣聞山的真實心意,自此一病不起,纏綿病榻一月有餘,生了死志。
這一月蔣聞山一次未來,倒是蔣母派下人過來兩次,一次是催要春裝的銀子,一次是蔣家的族長要做義莊,催她捐買田銀子。關于她的病,卻是一字未問。
直到昨夜,蔣聞山來了,卻是嫌眉如意捐的田銀少,丢了他這舉人老爺的臉面。若是平時,眉如意肯定就巴巴地把自己的嫁妝雙手捧出來,只盼蔣聞山對她笑一笑,但她如今知道了蔣聞山從來就沒真心對過自己,心中怨憤,就是不依。
蔣聞山也裝不下去,說了兩句狠話,又說她“不如熙兒體貼”,“怎麽娶了你這惡婦”,“一點都不賢惠”雲雲,然後甩袖就走,可憐可嘆的眉姑娘就活活氣死了。沈微就過來了。
現在蔣聞山這死球貨又來了,她可不是軟弱可欺的眉姑娘,她是沈微,她啥都不怕,你要玩?那就來吧小寶貝兒!
蔣聞山皺眉看着床上的沈微,覺得她今天有點不對勁,但哪裏不對勁又說不出來,卻也懶得去深究:“平日你倒也賢惠,怎麽如今耍起性子了,不過是多捐田銀,是為了我們蔣家阖族,你如何就不同意了?”
賈媽媽像個老母雞似的把沈微擋在身後,沈微拍了拍她的手,輕輕靠在了軟枕上,扯出一個蒼白的笑來:“我同意的呀,夫君捐便是了。”
蔣聞山聞言一愣:“你同意了?”
“夫君的家産,願意捐便捐了,我自然是沒有話說。”沈微努力搜尋眉如意的記憶,拼湊出這麽一句話,其實她想說的是:你愛捐就捐,幹我屁事兒。
“我的家産……你……你你!”蔣聞山的手指頭顫抖地指着沈微,你你你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沈微咳嗽了一聲,呲牙一笑:“我怎麽啦?”
平日裏,眉如意對蔣聞山無有不應,蔣家的吃穿用度,人情往來,都是用她的嫁妝,便是如今住的這座宅子,也是眉如意的陪嫁,但偏偏她為了維護蔣聞山那點可憐可恨的自尊心,從來不提什麽你的我的,嫁過來兩年,嫁妝賠進去了三分之一。
蔣聞山、蔣母遍越發覺得她蠢,她笨,她可欺,對她越發不客氣,恨不能把她當成一個錢袋子,但凡需要銀錢就來掏。
上輩子,蔣聞山中進士時,眉如意這個錢袋子也彈盡糧絕,徹底沒了可利用之處。
“你……你不賢惠!”
沈微差點笑出聲來,卻硬生生憋了回去,臉上的肌肉都有點抽搐了,忙把臉埋進軟枕裏,在賈媽媽看來,卻像是委屈得哭了一般,忙勸:“姑娘別哭,身子還沒好呢。”
蔣聞山卻又發作起來:“你這病裝了月餘,我看你還裝上瘾了!母親那裏也不去侍候,家中事物也不管,若不是熙兒表妹這幾日一直留在府裏照應,母親只怕也要被你氣病的,家裏忙得人仰馬翻,單單你倒是會享福的!”
裝病?裝你大爺!原主兒都讓你們活氣死了!縱然這是眉如意的記憶,但是沈微每每想起,都覺得可恨可惡可憐,她心中冷笑,面上卻平和可憐,她擡起頭看着蔣聞山:
“我這病是不是裝病,夫君問過大夫就知道了,我病了一個月,夫君就昨天來了一次,不問我的病怎麽樣,就向我要錢(還把人氣死了),夫君不憐我為了操持家事累病,反而說我偷懶,說我裝病,說我不侍奉母親,說我不賢惠,夫君對我可曾有過半分憐惜體貼?我自從進了蔣家的門,侍奉母親不可謂不用心,事必躬親(可人家還使勁兒挑毛病),家中大小事務都是我操持(人家還是使勁兒挑毛病),家中吃穿用度,都是使的我的嫁妝銀子,我何曾多說過一句?”
這一連串的诘問,直把蔣聞山問得反應不及,更是沒給蔣聞山留臉面,氣得他一張臉又白又青,又紅又綠,手顫抖地指着沈微,聲音也顫抖着:“你!你你你!你不賢惠!”
我賢惠你大爺!
“我如何不賢惠了?蔣家義莊的田銀我并不是沒捐,只不過夫君被別人捧了兩句,就想捐個大數目撐臉面,但臉面是自己掙的,不是靠着妻子的嫁妝買來的。”
蔣聞山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應該是高血壓犯了,沈微覺得,要是自己再說兩句,說不定能氣得他升天呢……
她正想試試,門外的人卻說話了。
“難道妻子體貼丈夫,為丈夫解憂不是分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