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李芷華背脊繃得直直的，一言不發，難得有些倨傲地擡着下巴走在前面。
妺喜一臉愧色小跑着追在身後，一掃适才弱柳扶風、怡然自得姿态，活脫脫一個沒出息的小媳婦。
李芷華眼角餘光瞥見她彷徨無措的模樣，有些吃驚又覺得快慰多了，卻不防瞅見身邊侍應生臉上一閃而過的心疼神色。
李芷華愣了愣，頓住腳，側過身，飛快看了大廳一眼。
衆人面上除了刺眼的花癡欣賞竟然還有一絲憐惜。
憐惜？
不是嫌她小家子氣，難登大雅之堂而是憐惜嗎？
憐惜她什麽？
李芷華目光如刀，在履癸面上啄了一下。
履癸正低着頭，舞廳內大理石梁柱的陰影打在他臉上，平白給那張略顯陰柔嬌媚的面孔添加許多刀削斧刻，一股蒼涼肅殺之感撞入她心頭。
他在心痛。
痛什麽？
為誰痛？
李芷華突然後悔了。不，是他反悔了吧！假戲還沒開始就真做了，只因為李梅花長得比她更好看？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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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戲子無情！
瞬間，李芷華心內妒火漫天，欲沸。
“大姐，大姐，你怎麽了？”妺喜因為李芷華突然停下來而差點撞到她身上，見她側着身子半天不說話，忍不住推推她胳膊詢問。
“我沒事。”李芷華咬了咬舌尖，掉頭就走。
妺喜看着她的樣子，狡黠地笑了。
更衣室大門口，一個二十出頭的女侍應生帶笑站在門口，手裏還拿着手帕和一個小噴壺。
“兩位小姐請入內稍事休息，片刻就好。”女侍應生說。
妺喜點點頭，和李芷華一前一後進去。
一間可以媲美李梅花閨房大小的，布置華麗的休息室，只是她那張豪華歐派大床換成了落地衣櫃和半面牆那般大的玻璃鏡子。
任是妺喜用慣了水鏡術也情不自禁在鏡子前轉了一圈。
絲緞般的肌膚在暖黃燈光和冷白玻璃的對照下，泛着迷幻的光彩。裙擺揚起，玲珑有致的身材随着旋轉的動作，撥動觀者心弦。反倒是那張臉，笑容成花，愈美愈豔，愈冷愈哀，如幻夢、白雪、氣泡、時光——脆弱易碎。
姑射臨世，滿室生輝。
“姐姐，你看我美嗎？”妺喜歡快地轉着圈，語聲如銀鈴，灑落一地。
灑進了李芷華的眼裏、心裏。
妺喜望進李芷華的眼裏，果然看見了與千萬年前傾宮裏那些女人同樣的癫狂神色，她就知道她這次又得堵對了。
在絕對的美麗面前，就連嫉妒和憎恨都變得蒼白無力。
妺喜這一剎那的美麗已經奪去了李芷華的心智。
“美。”李芷華鬼使神差地回答。
下一秒，她驟然伸出手，在那粉雪一樣的身子上狠狠一推。
“咚。”一聲悶響。
妺喜跌進了牆裏，跌進了鏡子裏。
像唐玄奘誤入盤絲洞，一旦踏足，蜘蛛網遍布叢生，再難脫離。
以妺喜美麗的後腦勺為圓心，蛛網裂痕在鏡面牆上攀爬、蔓延，枝蔓縱橫。
咔咔咔。是鏡面碎裂的聲音。
李芷華看在眼裏，聽在耳中，腦海裏卻全是曾經那熟悉到刻骨咯吱咯吱聲。
老宅的木門年久失修又因雨天沉積，她每次出門都要用很大很大的力氣才能推開一道縫勉強擠出去，就這樣還要擔心下一刻木門就散了架。她和母親就要住在沒門的屋子裏。
又像無數個雨天，她被關在低矮的土房裏，期盼父親能想起她和母親，能接了她們一起去城裏享福。每每那時候，她都踮着腳扒着窗口，看着檐下的蜘蛛有條不紊地織網，坐等獵物上鈎。雨水沿着窗口打到她臉上，濕冷濕冷的。
咯吱咯吱。
濕冷濕冷。
舊日的黴爛濕冷，蛇一樣纏上她。
有了美如天仙的李梅花，誰還需要黃臉婆家的李芷華？
那樣的苦日子，她再也不要過。
李芷華沒反應過來前，雙手再次快于大腦作出決定。
“十五小姐！”女侍應生被眼前景象駭着了，驚呼出聲，快步上前扶住萎頓在地的妺喜。探手一摸，沒有想象中濕滑的感覺。
女侍應生呆了呆，低頭去看懷中人面色。
妺喜雙目緊閉，面上無一毫血色，鼻息奄奄，已經昏迷過去。
女侍應生輕輕挪動她的腦袋，仔細查看——沒有流血。
但是，女侍應生扭頭看看牆上巨大猙獰的蛛網痕跡，心底駭懼——有沒有內傷就不确定了。
“李大小姐，你太沖動了。”女侍應生不合時宜地斥責道。
“你這樣惹怒了李大帥，我們還怎麽策反他？”
“你的考驗……”
女侍應生的話還沒說完，更衣室裏的動靜已經吸引來了其他人。
“咚咚。李大小姐、十五小姐，你們沒事吧？”引她們來的男侍應生焦急地叩門喚道。
女侍應生立刻換上一副焦心憂急的表情，“快，快請大夫，十五小姐失足摔到了腦袋。”
一個眼刀甩過去，兀自懵懂的李芷華終于從那噩夢般濕冷的回憶中掙脫出來。
李芷華看向奄奄一息的李梅花，有計劃被打亂的慌張，有失态的惱恨，還有破罐子破摔最後一搏的傲氣，唯獨沒有傷心後悔。
“什麽？”男侍應生可不知道李芷華所思所想，“抱歉。”說着急忙打開更衣室大門。
入眼就是癱軟在地的妺喜和牆面玻璃上巨大的裂痕。
男侍應生腳下一軟，只覺得李大帥的槍口已經抵住了他的腦門。
“不能讓十五小姐躺在地上，幫我把她抱到沙發上。”女侍應生說。
兩人慌手忙腳把妺喜抱到沙發上。“你快去外面找大夫。”女侍應生指揮說。
男侍應生吓得連連點頭，撐着沙發扶手起身，跌跌撞撞走出去，路過李芷華的時候，身體一歪，好險撞到李芷華身上。
李芷華靈活避過。
男侍應生心裏咯噔一下，背後冷汗如蚯蚓蜿蜒而下。
這個李大小姐，好硬的心腸！怎樣跌倒會摔成那樣？分明是被人推過去的。
不行，必須把這件事坐實在姐妹相争上。他想着，飛奔出去，喊道：“不好了，李大小姐動手打了十五小姐，十五小姐摔到了腦袋，暈過去了。”
妺喜躺在沙發上假寐，離了老遠，都聽見了男侍應生的呼叫。
真是個機靈鬼啊！
不過，他白擔心了。
是她勾引李芷華推人的。
她自然早有準備，側面用頭去撞鏡子，再借點肩膀的力道——就是可惜了這面好鏡子。
妺喜還在心裏喟嘆，履癸已沖了進來。
履癸剛沖進去就看見妺喜被人抱着側躺在供客人歇息的沙發上。
三人座的沙發，若是履癸來躺，大長腿絕對伸展不開。
可是看見妺喜小小一團，可憐兮兮地蜷在沙發上，陪上鏡面裏縱橫交錯的傷痕，像極了一只受傷了的雪狐，在孤獨地舔舐傷口。
履癸的心髒猛地緊縮，痛得他幾乎佝偻了身體。
“你、你怎麽來了？”李芷華站在梳妝臺邊，本是一臉怒容，此刻見履癸進來，忙問道。
履癸卻看也不看她，捂着胸口走上前，推開圍着妺喜的女侍應生，半跪在地上，輕聲喚道：“十五小姐，十五小姐，你沒事吧？”
妺喜卻雙眼緊閉，只餘無絲毫血色的唇畔溢出無意識的呻/吟：“疼，好疼……”
履癸附耳過去，聽見她在說什麽，只覺得心疼得都不會跳動了，忍不住伸手攥住她只有他半個巴掌大小的手兒，柔聲哄道：“沒事的，你別怕，有我陪着你。我會一直陪着你。”
目瞪口呆看着這一切的夏家言痛罵出聲：喂，傻鬼，你以為你是誰啊，你就陪着人家！
“閉嘴！”履癸怒斥出聲。
一屋子怕李梅花有個好歹被遷怒而慌得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麽放的人：……
還是小蘭忠心，看不過去履癸趁着妺喜昏迷占便宜，硬着頭皮擠過去說：“這、這位先生，還請你放開我家小姐的手。大、大夫來了。”
其實已經到了有一會兒的沈懋清和華振：終于有人想起我們了。
履癸側頭看見兩個提着藥箱的男人，終于意識到自己不對勁了——他是把眼前女子當成妺喜了嗎？
她應該還沒完成第二個任務，不可能出現在這裏，所以，這還是他的幻境？
履癸好不容易摸到真相的脈門，卻又越跑越遠，頹然松開握住妺喜的手，退到了一旁。
華振自诩君子風度，做了個手勢，讓沈懋清先看。
沈懋清當仁不讓，見小蘭扶着妺喜的腦袋，問道：“十五小姐可是撞到了後腦？”
小蘭忙不疊點頭，手還指着沙發歐式雕花的扶手，示意就是磕到了那裏。
沈懋清和華振都皺了皺眉，磕到腦袋，事情可大可小了。
再看妺喜臉色煞白、昏迷不醒的模樣，怕是不太好。
沈懋清伸手在妺喜後腦摸了摸。
“嘶——”妺喜疼得直抽氣，整個身子都弓成了蝦米，可見是疼得狠了。
“你輕點！”履癸脫口而出。
沈懋清有點不快，卻沒空搭理履癸，拿出聽診器，按在妺喜心口聽了聽。
心跳時快時慢，斷斷續續，還伴有雜音。沈懋清眉頭越擰越緊，又拿出血壓計。
好嘛，高低壓同時破表！
沈懋清戰戰兢兢擡頭去瞧妺喜面色，這、這十五小姐還有氣兒嗎？
卻不知是妺喜為了裝病，察言觀色，估摸着釋放身體信號，卻忘了李梅花本就重傷在身，體虛氣弱，一下子就玩過了火，弄出了個命不久矣的症狀。
沈懋清簡直不從入手，這才想起華振還杵在這兒呢！
西醫沒救了，也許中醫可以呢？
沈懋清都沒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承認中醫的博大精深。
華振上前認真看了妺喜的面色，雖然差到了極點，呼吸也略顯急促，脈搏混亂，可是絕無死氣。
想起妺喜到底是受了外傷，“告罪”一聲，探手在妺喜後腦揉了揉。
許是因為已被沈懋清大力折磨過了，妺喜疼得雪腮肌肉抖動，卻咬牙堅持住了，沒有發出聲音。
華振松了口氣，妺喜後腦上好大一個包，但是應該沒有鬧內淤血。華振提筆，唰唰開了一個方子，遞給小蘭，囑咐道：“按方抓藥，三碗水熬成一碗水，一日三次。傷着腦袋，事情可大可小。至少半個月內，十五小姐輕易不能挪動，尤其不能搖頭晃腦。”
小蘭一一記下，立時有人拿了藥方去買藥。
華振再在小蘭幫助下，麻利散了妺喜的發髻，給她上藥，包了一個秀氣版的粽子頭。
做完這一切，小蘭追問，“那小姐什麽時候能醒？”
華振搖了搖頭，“這個說不定。也許現在，也許明天，也許……”說着，憂慮地看了妺喜一眼，吓得小蘭幾乎當場跪下來。
履癸見勢不好，湊上前，就要伸手去抓妺喜的手，憋足了勁，要給她傳點仙氣。
反正履癸想着，若真是幻境，不可能啥也沒開始就讓正主昏迷不醒。若不是幻境，那就憑他的法力，豈不小菜一碟？
又被人抓住了玉手的妺喜忍不住挑了挑眉，這個登徒子，占她便宜上瘾了？
落在小蘭眼裏，就成了妺喜要醒轉的跡象。
小蘭驚喜喚道：“小姐、小姐，你快睜眼看看我！小姐你別怕！”
妺喜就勢動了動手腕，眼皮輕顫，從履癸手中抽出手，遮到眼睛上，柔弱無比地道：“小蘭，是你嗎？我、我怎麽看不見你？”
“是我、是我。”小蘭一屁股擠開履癸，半拉身子擋在妺喜面前，替她遮住了衆人打量的目光。
妺喜眼睛眨了幾眨，慢慢适應眼前狀态，打眼看去，好嘛，一屋子人，男女老少塞滿了，就連門口走廊都站滿了踮着腳尖看熱鬧的路人。
适才那個女侍應生呢？真沒想到，她不過使個激将法，李芷華就自亂陣腳，白瞎了好大一場設計。看樣子，李芷華今天約自己到此，一定還有旁的目的，那個奇怪的女侍應生說策反，呵呵。
真是百密一疏啊！
妺喜眼珠一動，一手扶着腦袋，一手勉強撐起上半身，萬分焦急問道：“大姐呢？大姐可還好？大姐，你莫生氣，我不是有意不聽你話。我、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妺喜臉上全是擔憂與害怕，小鹿般無辜的雙眸裏盈滿了淚水，一張本就瑩白如冷玉的面龐因為失血過多？？而愈發白得觸目驚心，微微翕動的嘴唇顫抖若風中枯葉、雨底飄萍……
孤苦無依、軟弱可憐卻又小心翼翼、逆來順受的姿态，瞬間戳中了在場男人們的保護欲和喚醒了女人們的鬥争經驗。
男人們：是誰這麽狠心，是誰這麽惡毒，竟然欺負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女人們：果然是一群傻男人！是李芷華啊！嫡庶鬥争大戲！我就說哪有那麽好、處處維護庶妹的長姐卻偏偏害的妹子不容于世、聲名狼藉？哼！果然有貓膩。
雖然聽不見衆人心聲，但是從他們表情裏已看懂了一切的妺喜，決定再加一把火。
她掙紮着看見面色比她還難看卻被人以為是被抓現行而惱羞成怒的李芷華，眼中露出恐懼之态，瑟縮着往後退了退，卻又咬一咬牙，故作頑強地道：“是我，是我嫉妒大姐美色，氣不過動手推了大姐，卻、卻腳底打滑，自己、自己摔了頭。”
男人們看看黑着臉比母夜叉也好看不到哪裏去的李芷華，再看看雖然披頭散發、腦袋上還纏着紗布，但是弱不勝衣、我見猶憐的妺喜，不約而同咽了口唾沫，搖了搖頭——李大小姐這得積威多重，才能讓十五小姐睜眼說瞎話，怕成這樣啊？
女人們：雖然我們不想承認，但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李十五是今晚的全場最美，沒有争議。
到現在才被人注意的李芷華，早已又被履癸的表現氣紅了眼，面無表情看着衆人的臉，內心卻在狂吼。
為什麽這次你們不相信她的話了？為什麽她明明承認了你們卻不相信？為什麽不能就是她嫉妒我的美貌而鬼迷心竅？不是一直如此？
為什麽這次你們會覺得是我在欺負她？
為什麽沒有一個人問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為什麽這次問都不問，你們就都相信了李梅花的話？
妺喜：因為我美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