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 32 章
孔家看似鐵桶一塊，實則早已從根子上就爛掉了。
從孔大老爺文不成武不就，只能倚仗弟弟過活開始，從孔二老爺擡舉妾室生下庶長子，卻又留下妻子在家照顧父母兄弟獨自外任開始，從江老封君發覺大兒子與二兒媳有了茍且卻選擇息事寧人隐忍不發默不作聲開始，從孔家上下縱容陶氏不敬長嫂虐待庶子磋磨兒媳開始……
所以，今日孔佑和陶氏跪在祠堂內，孔家五子三女卻無一人動容。
所以，陶氏巧舌如簧負隅頑抗，衆人也不以為怪，絲毫不疑惑天理禮教公平正義何在？
只因大家都知道孔家早已是一潭爛泥，越掰扯，越淪陷。
所以，妺喜只需要附耳在孔柔耳邊低聲說一句，“錯過今日，你再無機會，陶氏也絕不會再給你機會。”
孔柔好像失祜的幼獸，好像風暴中的扁舟，好像高燒不退的病人，忽地抓住最後一線生機。
那個遺世獨立、孤寒絕傲、從不對人稍加辭色卻唯獨願意為她折春日的花取冬日的雪，和她共舞譜曲，為她吟詩作畫，她要星星不給月亮的人……
那個她從小便心儀，一見誤終生，奈何天倫相隔的人！
不！他們沒有關系，他們不是姐弟！
她一直都知道，她從小就知道，她的五弟不是她的五弟！
“祖母、各位族老，”孔柔低喚出聲，先邁一步，後再邁一步，腳步踉跄着卻越走越快，後來幹脆奔入堂內，納頭便拜道，“我有話說。”
孔柔目注江老封君，一字一頓道：“不只是六弟，便是孔五公子孔亨寧也是、也是陶氏和人私、通所生。”
“你胡說，看我不撕了你的嘴！”哪怕被林氏指天發誓斥責也能冷靜應對的陶氏聽了孔柔的話，卻如同被拔了毛的野雞、下油鍋的鮮魚，整個人像彈珠般彈射到孔柔身上，劈頭蓋臉就是一通抓撓。
孔柔一介深閨弱女，哪裏是陶氏敵手，當下被她撲個倒仰，抓得唇破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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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抓住她！抓住她！”林氏尖叫着下令。
只是祠堂被清了場，竟沒有下仆可以指使。
還是孔大、孔三不舍得妹妹受罪，上前架起陶氏。
陶氏兀自咒罵不休。
三叔祖氣得直跺腳，大呼：“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簡直丢人現眼！丢人現眼！”
只有江老封君死死盯住孔柔不放，見她被孔大奶奶扶到一旁坐下，咬牙追問道：“你适才所言，有何憑據？”
“我記得那還是我五歲的時候，那天晚上電閃雷鳴，下着很大的雨。我一個人在屋裏，害怕得睡不着，想要叫奶娘陪我。可是我奶兄病了，奶娘告假回家照顧他。我房裏的小丫鬟也不知都跑哪兒去了，我便想去找母親。”孔柔慢慢說着。
陶氏聞言，似乎也想起了什麽，愈發掙紮起來，誓要撕爛孔柔的嘴，讓她再沒法說下去。
可是，長房的大公子孔亨政和三公子孔亨茂鉗制住她的手卻重逾千斤，任她如何掙紮，也掙不脫。
“我路過園子裏的抄手回廊時，遠遠看見兩個人在假山洞那裏說話。恰好一道閃電劈過，我認出其中一個人是二嬸。我正想跑過去給二嬸打招呼，哪知還沒等我走近，突然就有一個人從假山洞裏摔了出來，緊跟着二嬸匆匆走出來。我看見，看見二嬸捧着那人的頭，往、往——”孔柔到底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說到此處，忍不住渾身顫抖，再也無法說下去。
卻無一人催促她。
孔柔閉着眼睛，胸口起起伏伏，良久才不堪重負地道：“往石頭上撞。我好像能聽見人的腦袋撞到石頭上發出的咚咚的鈍響。我實在吓壞了，顧不得再看，跌跌撞撞跑回房，正好趕到白術方便完回來。她見我渾身都被雨水淋濕了，也吓了一跳，忙不跌給我換了衣裳，哄我睡着。第二天，我便高燒不退，直到半個月後才痊愈。”
“後來，我問奶媽，半個月前的雨夜果然有一個二嬸院裏跑腿的小厮，不慎失足摔死了假山那裏。大家都不知道他為什麽暴雨夜裏往假山洞裏跑。可是他不過是個小厮，也沒有人當一回事。我想把我那天看到的事情告訴別人，但我怕沒有人相信，更怕、更怕萬一被二嬸發覺，她會、會把我的腦袋也往石頭上撞。”孔柔終于承受不住，捂臉痛哭起來。
好半晌，她才緩過氣，續道：“從此我就把那晚看見的事埋在了心底，漸漸就忘記了，只留下了害怕打雷下雨，不敢獨自走夜路的習慣。”
孔家衆人都知道孔二小姐膽小，怕黑，還怕打雷下雨，卻不知道有這等隐秘。
“你血口噴人！”孔亨政被孔柔所言攫住了心神，放松了對陶氏的控制，陶氏立刻尖聲反駁道，“我也說了你那時候不過是個五歲的孩子，誰知道你是做夢還是看花了眼？抄手游廊到假山那麽遠，天又黑，你能看到什麽？再說，你就算真的看到有人殺人行兇又怎麽就知道那人是我？”
孔柔聞言慘然一笑，“莫說二嬸你不信，便是我自己，到後來也只當那是一場噩夢。可是就在我十二歲那年，二叔帶寧弟回來祭祖。趕上不久之後便是寧弟的生辰，我為了讓寧弟開心，巴巴讓奶兄幫我買了一套話本，想背着人送給寧弟。”
孔亨寧不愧是孔柔放在心上的人，提起他時，哪怕是在祠堂，哪怕是面對形如瘋狗的陶氏，她依然露出了甜蜜又苦澀的笑容。
“不成想，卻正趕上那個小厮的龍鳳胎姐姐在二門處纏着寧弟說話。她和那個小厮長得一模一樣，眉眼間也和寧弟有五六分相似。她說，寧弟是她的親侄子。她還說，是二嬸害死了她弟弟，害死了寧弟的親爹。”
陶氏聽見這話，整個人都不好了。若是、若是六年前孔亨寧就知道了真相，這六年，這六年……
難怪！難怪小五待她冷若冰霜，任她費盡心機也不願多看她一眼，還自請去西南蠻荒，一去三年，除去年例再無音信！那她這些年苦心積慮諸般謀劃，又是為了誰？又有什麽意思呢？
陶氏又哭又笑，嘶啞着聲音道：“不可能，不可能！我早查得清清楚楚，王二就是個孤家寡人，連名字都沒有，哪裏來的龍鳳胎姐姐？”
王二。
原來孔亨寧的生父叫王二，是個連名字都沒有的下人。
衆人腦海中不約而同浮現這句話，看着陶氏的眼神卻都像在看一個死人。
只有孔佑，撲上去推開孔大、孔二，沖着陶氏逼問道：“芙妹，芙妹，告訴我，你是糊塗了，你是糊塗了，沒有王二，根本就沒有王二。你不曾殺過人！不曾殺過人！”
“對，誰說我殺人了？誰說的？有沒有王二又如何，誰能證明我殺了人？”陶氏癫狂地道。
孔柔低嘆一聲，哀婉地道：“二嬸，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十來前年的事了，我從頭到尾也沒提過那摔死的小厮叫什麽名字，無緣無故，二嬸又如何還會記得一個無父無母無親族的下人名諱？二嬸，這不是做賊心虛又是什麽？”
話落，衆人也都用既憐憫又鄙薄的眼神看着陶氏，都在嘲笑她的不打自招。
陶氏雙眼爆凸，目眦欲裂，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竟然犯了如此愚蠢的錯誤。
孔柔打蛇打七寸，再接再厲道：“二嬸也莫羞惱，我實話告訴你，根本沒有什麽雨夜目睹殺人，也沒有龍鳳胎姐姐。只有一個知道哥哥冤死的弟弟，改名換姓做了親侄兒的貼身小厮。”
說着，孔柔也不給陶氏絲毫反應的時間，如珠落玉盤般急道：“更沒有什麽二門剖白，不過是寧弟得知真相後受不住重病昏迷。我在病床旁衣不解帶地伺候他時，聽見的幾句夢話罷了！”
孔柔再使一記重拳，陶氏梗在胸中的最後一點餘勇徹底散去。
果然，小五果然還是知道了！
“哈哈，哈哈，”陶氏從孔佑懷裏軟倒在地，頂着披面的鮮血，桀桀怪笑道，“好個溫婉大方、知書達理的孔二小姐，聽着孩童病中胡話就敢編排出這樣一出雨夜殺人、二門認親的驚天大戲來誣陷嬸娘！哈哈哈，這便是大房的好家教！這便是忍辱負重的林氏教出的好女兒！”
站在一旁看好戲的妺喜都不由得要為陶氏撫掌叫好了！
真真是一條三寸不爛之舌，要是早讓自己遇見她，由着她在凡間替自己布道揚法，還怕什麽被人誣陷禍國殃民得了千古罵名斷絕香火供奉？又哪裏需要執行什麽勞什子“師之大者”任務？
不只是妺喜，在場衆人也都被陶氏頑強拼搏的精神“感動”了。
尤以大房為甚。
林氏抛掉老臉不要，誓要把陶氏拉下馬，可惜卻被她三言兩語混淆了重點，而擺明孔家的人不願意動孔佑，勢必要為他遮掩。結局最好也不過就是把陶氏關進家廟。
可沒想到自己女兒這般有戰鬥力，竟扯出了陶氏殺人滅口、穢亂內宅、混淆血脈的事情。林氏眼瞅着女兒一步步誘騙陶氏進入萬劫不複的深淵，幾乎興奮地要笑出聲。誰知，這般境地下，陶氏竟仍負隅頑抗，且似乎還有些道理。
林氏疲憊地去看孔柔，希望她還有後招。
孔柔貝齒緊咬下唇，她沒招了，她就是沒有證據才步步為營，先講故事，妄圖引陶氏入彀。她明明就成功了，陶氏親口招認了寧弟生父是王二，又如何還能逃出生天？
孔大奶奶見婆婆和小姑一時都沒了話，咬咬牙，低聲提示道：“二妹說的那個五弟的貼身小厮，不知……”
孔柔眼睛亮了一亮，卻馬上晦暗下去。那次孔亨寧病愈後就帶着那個小厮去了孔懷任下，自此，她再沒見過那個人。也不知道寧弟是不是把他——
孔柔抖了抖，不敢再往下想。
孔大奶奶見她模樣，也知是空口無憑了，輕輕嘆息一聲。
陶氏見她們偃旗息鼓，眼淚不要錢似的淌出來，“都說最毒婦人心，我今日才知其意。你們——”陶氏食指尖尖，戳向林氏和孔柔，“你們是要逼死我啊！”
“我，我沒有。”孔柔被她狠厲神情所懾，想起她無論如何也是寧弟生母，不由膽戰心驚，失去再戰之力。
妺喜好不容易促成今日局面，哪裏肯接受這等雷聲大雨點小的收場，櫻唇微啓，正要說話，卻見院門外一個纖弱的人影正慢慢跪下。
“奴婢清姨娘有事要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