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之桑榆

第1章 六年後

六年後

桑陽山區，六月夏季。

沈殊昏昏沉沉地靠着車窗睡了一路，車裏的冷氣開的很足，讓他不自覺在夢中縮了縮脖子。

唰——

巴士沉悶的停車聲在悶熱的桑陽山區響起，伴随着聒噪的蟬鳴，沈殊漸漸清醒了過來。

“到站了！”司機粗犷的聲音響徹整個巴士。

随着這一聲音落地，巴士裏稀稀拉拉地響起一陣抱怨聲。這輛慢吞吞的巴士走了将近八個小時才來到這家游泳特訓的基地，不管座位有多舒适，八個小時的車程還是讓人受不了的。

沈殊揉了揉脖頸，這才發覺自己的上半身早就僵硬了。本來自己脖子就不太好，這下子疼痛感直接蔓延到天冷蓋，站起來的一瞬間腦子都暈暈的。

“哎，小心點。”

沈殊回頭看到了一個皮膚稍黑的男人，大概比他高半個頭，剃了個幹脆利落的板寸，看着有些不敢惹的淩厲。但是他戴着一副無框的眼鏡，氣息沉穩，音色也是溫柔磁性，穿着一身合适的白大褂，整體看起來倒是成熟硬朗。

“謝謝啊，有點低血糖。”沈殊盡量勾起唇角給予一個笑容，他的膚色本來就比較白，這下子反而給他添了幾分病氣。

“醫生首先得要把自己的身體照顧好。”男人叮囑道。

沈殊笑着調侃：“醫不自醫嘛。”

“那可好，我的醫術這點還是能治好的。讓我紮幾針就沒事了。”男人回以一個自信的笑容。

沈殊眉尾一挑：“學中醫的？”

沈殊觀察着這個男人應該比他的年紀大一點，像中醫這種深奧的醫學類門他這種年紀頂多算是剛入門的級別。

“嗯。”男人笑道。

行李在車頂的最上面，沈殊正欲伸手去拿，那個男人先他一步把自己的行李取了下來。

“輕裝上陣啊。”男人有力的胳膊掂了掂，發現沈殊的行李很輕。

“沒什麽要帶的東西。”沈殊笑了笑，本來眼角就有點向上挑的意思，現在看起來像只可愛的小狐貍。

“師兄。”

一個男生走過來和男人打了個招呼，男人點點頭扒拉了一把男生的頭發，罵道：“段俊俊什麽時候把你頭上的長毛給剪了，都翹到天上去了。”

段俊俊連忙摸索着自己的頭發，應該是剛剛睡得太投入，惹得一頭呆毛。

“過會就好啦。”段俊俊眯着眼笑道。

“來，我們別擋道了，先下去。”宋泊陽說。

三個人本就是坐在最後排，個子還比較高，杵在這站着确實不太方便。

沈殊首先下了巴士，一身冷氣突然和外面燥熱的天氣接觸，冷熱交替讓他覺得更加反胃。不僅如此，這裏好像是深處山區的谷地，炙熱的太陽沒了阻礙直沖沖地照在他身上，沈殊趕緊用手背擋住眼睛。

手突然被一種金屬質感的東西碰了一下，沈殊撇過眼睛看到男人遞給他一副墨鏡。

“不用，謝謝。”沈殊覺得這男人真是奇怪，怎麽會這麽熱心。

男人垂眸看着沈殊，他的皮膚很白，在陽光的照射下甚至讓他覺得有點透明。

“拿着吧，低血糖的人經不住這個。”男人直接把墨鏡放到了沈殊的手上面。

沈殊低頭看着手裏的墨鏡，猶豫了一瞬還是戴上了。

“我叫沈殊，特殊的殊，你呢？”沈殊這次能睜開眼睛了，直直地看着男人。

“宋泊陽。泊船的泊，太陽的陽。”宋泊陽側頭說道。

宋泊陽？

沈殊擰了一下眉，總覺得這個名字異常熟悉。

還沒等他細想，就有個穿着工作服的女教練走了過來，招呼着他們先入住。

沈殊大約猜測了一下，他們站在一個偌大的體育場外面，他還可以間或聽到館內傳出來的水聲，這大概就是中心的游泳體育場了。

女教練看起來很幹練，人也很熱情。一路上介紹這裏的訓練情況和運動員的身體情況，沈殊被烈日曬得頭暈，迷迷瞪瞪地随着衆人一起往前走，不知不覺的就落在了後面。

宋泊陽走在隊伍的前面和女教練聊着天，他看着很善于交際，而這正是沈殊所厭煩的。這很好，這樣就不用他費任何力氣了。

大概走了五分鐘女教練便把他們帶到了宿舍，兩個人一間，每個房間還算是寬敞，布置簡單溫馨。

宋泊陽好像這才是想到有什麽人給忘了，他個子高，回過頭張望了一會才看到站在拐角處的沈殊。他還戴着墨鏡，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忽然覺得自己墨鏡戴在他臉上大了些許，幾乎把沈殊的上半張臉都遮住了，只漏出一個白皙的下巴。

“沈殊！”宋泊陽擡起手吸引沈殊的注意力，他個子本就高，沈殊一仰頭就看到了。

沈殊把墨鏡摘下來，回以一個詢問的眼神。

宋泊陽見他不語，直接走過來拉着沈殊的手腕擠過人群朝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走過去，“我們倆住一塊吧。”

沈殊一臉疑惑，回頭看着人群，發現大家都在自覺組隊。反正自己誰都不認識，這人相處着挺舒服的，就是有點自來熟，就這樣順其自然吧。

“可以啊。”沈殊順勢把自己的手腕抽了出來。

宋泊陽這邊也走到了宿舍門口，感覺到手裏一空也沒在意，一邊遞給他一把鑰匙一邊開門道：“你身體素質不太好啊，走了一路手都是冰的。”

沈殊輕輕笑了一下：“沒什麽大事。”

咔噠——

門被打開，沈殊推着行李箱走了進去，才發覺這一間是兩室一廳，客廳裏有一個巨大的飄窗，白色的窗簾攜帶着一股山間清新的氣息吹拂進來，沈殊走進一看發現外面是一片樹林，林間還有一條小溪。

宋泊陽走了過來把窗簾拉開往下面仔細看了看，“上面應該有個溫泉，或許你應該找個時間去泡一泡。”

沈殊眼皮一斂，纖長的睫毛在眼下落下一片陰影，“再說吧。”

“你這人——”宋泊陽抱着胳膊看着沈殊，“這樣的性格怎麽和病人交流？你是學西醫的？”

沈殊像是想到了什麽無奈的事情，“嗯，胸外科。”

宋泊陽震驚的眉峰一挑，“胸外科？為什麽要來這裏？”

“……”沈殊眉眼淡淡的，“意外吧。”

宋泊陽看沈殊不願意回答便沒有再繼續問下去，“那行吧，我們先收拾行李，等會正好趕上午飯。你住裏邊那一間，朝陽。”

沈殊心裏突然有種來自陌生人的好意的暖心，于是露出個自然的笑容：“謝謝啊，那我就不客氣了。”

沈殊看似表情總是淡淡的，但是眉眼就像山水畫中的濃墨一般，眼睛像一顆黑色的墨珠，靜靜盯着人看像某種貓科動物。睫毛也是男性中少有的濃密纖長，皮膚還白，會讓人覺得有點女相。但是他的鼻梁确實是高挺且鋒利的，下颌線還特別明顯流暢，整體看起來眉眼傳情，臉龐俊秀，有一種勾人而不自覺的美。

特別是這樣實心實意的一笑，宋泊陽覺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還沒等自己反應過來沈殊便推着行李箱走了。看着那削瘦高挺的身影，宋泊陽無奈的搖搖頭，心想：我怎會覺得一個男人美？

“師哥，你整理好了沒有，教練讓我們先去體育室看一看。”

門沒有關，段君君直接探了個頭進來，搜尋着宋泊陽的身影。

“好了。”

宋泊陽推開門走出來，發現隔壁的沈殊也出來了，兩人正好對視了一眼。宋泊陽想到剛剛的心裏評價，不自然的把頭轉了過去。

……

女教練名叫李越，帶着一路人穿過園中的穿堂抄近道直接從側門進到了訓練場。

“這裏就是醫生們的工作區域，有什麽事情呢，那些小崽子們都會來這裏找你們的。哦，我現在帶着你們去看一看他們吧，畢竟要一起呆好幾個月，先彼此熟悉熟悉。他們因為平時訓練啊，小小年紀都有些病症，以後醫生們看病的時候還能注意些。”

後面的一群醫生面面相觑，知道這教練做的工作不是教練，而是養崽子。

“诶，師哥你知道李教練是誰嗎？”段君君悄悄地湊過來。

宋泊陽表示自己對體壇從不感興趣，搖了搖頭。

“啧，就是零幾年那個差點獲得奧運金牌的女運動員啊，那年之後就退役了，我爸老喜歡她了。”段俊俊壓低聲音說道。

宋泊陽擡頭看了一眼前方的李越，她的皮膚雖說能看得出來年齡，但是看她面色紅潤、體态輕盈、眼中有神，并沒有一絲絲落魄失意的潰敗感，看來是找到了新的生活方向。

沈殊因為某些原因自然知道李越教練，但是……應該沒有那麽巧，沈殊雙手放在白大褂的口袋裏，手指不自覺收緊，總有些熟悉的感覺。

衆人從二樓走下去，中央是一個五十米标準的游泳池，沈殊可以聽到熟悉的身體穿過水的聲音，呼啦呼啦的，像是久遠的一場夢。

嗚——

尖銳的哨聲被李越吹響，原本在游泳池中嘩啦作響的運動員都停了下來，紛紛靠岸，朝着李越的方向走過來一字排站好。

“教練，啥事啊？”

一個少年帶着濃重的河南口音問李越。

李越背着手把面前的八個人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少年們身體上都淌着水，啪嗒啪嗒地滴在腳邊藍色的泳池地膠上，即便水滴到眼睛裏連揉都不敢揉。

這不僅把少年們吓了一跳，還讓一群醫生們差點不相信剛剛熱絡慈愛的教練是眼前這位。

“俞邵軒呢？”李越開口問道。

心髒驟停的感覺是什麽，大概就是沈殊現在的感覺了。這個名字一遍遍的出現在過去的記憶中，他曾以為自己早就忘記了，避開了，沒想到世事輪回，他還在相同的境遇下遇到他。

他應該忘記自己吧。

沈殊用力地閉上眼睛，第一次萌生出想要逃離這裏的念頭。

宋泊陽聽到旁邊沈殊呼吸淩亂了一瞬，低頭看發覺他的臉色更差了，“怎麽了，沈殊？”

“沒事。”沈殊強裝鎮定，抱着一絲僥幸。

“俞邵軒！”李越看到面前這群小崽子支支吾吾的直覺不成器，直接在偌大的體育場裏喊了一聲，回聲一陣一陣的，把沈殊的心髒撞的也一顫一顫的。

“這呢…”

一個慵懶磁性的聲音從一旁的躺椅上傳過來，那人像是剛睡醒，只穿了一條及膝的泳褲，揉着後脖頸朝人群的方向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