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梧桐夜
梧桐夜
高考查分那天,阮畫反而是全家最冷靜的那個人,輸入準考證號和身份證以後,正要按确認鍵,被阮母按住了手。
阮母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才松開自己的手。
阮畫看了母親一眼,再次轉頭對着電腦屏幕。
成績比預想得好。
大大小小考試,阮畫從來不喜歡估分,高考完同學們在群裏談估分,她也沒有想過上網去查答案估分。
等到六月下旬出高考成績,她的分數比之前的幾次模考高,但也只是正常水平發揮。每年都會有人超常發揮,也會有人考砸的意外,能夠發揮出正常水平已經心滿意足。
填報志願,必然是要吵一場大架。
阮畫這一次比以往的反抗都激烈,母女冷戰多日,最後還是阮母妥協,不逼她學醫了。
倒不是她讨厭學醫,她從小害怕打針,遇到摔倒流血必驚吓掉眼淚。
對她産生最深遠影響,還是讀一年級的時候,班裏有個男生貪玩,從高處的臺子上摔下來。阮畫就在他附近,聽見嚎啕大哭聲,轉頭看見已經錯位的腿。
那是她第一次見這樣的情景,當時忍住沒有被吓哭,但之後病了兩天。
一開始父母以為她是想耍小聰明逃學,單純欺騙他們不去上學,兩個人嚴厲地批評了她一頓,罰她面壁思過,不給早午飯吃。逃學和說謊兩件事疊在一起,阮父甚至打了阮畫兩下。
後來夜裏發燒做噩夢,夫妻兩人才知道女兒沒有欺騙自己,她真的被吓到了。
阮母每次提起要她學醫的事情,小時候的那種恐懼感,都會重新占據阮畫的腦海。不僅是親眼見到同學摔折的腿,還有被父母誤解的打罵,小小的人想要辯解但無法辯解的委屈……
是不是全世界的父母都是這樣,還是只有東亞的父母是這樣,還是只有這裏的父母是這樣,還是只有她的父母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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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他們半生的付出和奉獻,想要換取她無條件的服從和聽話。
在這種窒息的愛下,催生出她這樣的一個怪物。
每天都在痛恨和諒解中反複徘徊,整個靈魂不停地被拉扯。
像一塊被狂風鼓吹,烈日暴曬,表面已經千瘡百孔的帆布,雖然仍舊苦苦掙紮在桅杆上,但是随時都可能被吹破得四分五裂。
最後,還是阮畫這次堅持的抗争,取得了這麽多年的首勝。
提交完高考志願,阮畫有一瞬間的驕傲,只有極為短暫的片刻,接着被盛大的欣慰包圍。
那是十六歲被迫改變分科志願的她,原諒了自己後的欣慰。
她們和解了。
區詩雨如願考到宜邑大學,擦着錄取線進去。邢燃去了申城,錢菲琳考得不理想,但依然北上去了連城,她每年冬天都能夠看到雪花了。
綜合各方面條件考慮,阮畫的志願上沒有填北都的大學。
她被第一個志願直接錄取。
她要去省城讀書了。
黃依靈考試發揮失常,南閩好一點的大學讀不了,最後索性選了離家較近的城市讀書。這樣除了寒暑假,平常稍長的假期還能夠回南錫。
九月學校新生報道,全家開車送阮畫去省城。
父母幫忙收拾好宿舍,陪着阮畫把手機號激活,到學校超市買了忘記準備的生活品,幫她把一切安置妥當。
回宿舍樓的路上,看見路邊有水果店,還買了阮畫喜歡吃的龍眼和葡萄。
阮畫站在宿舍樓下送父母離開,阮媽臨上車前,又往她牛仔外套的口袋裏,塞了五百塊錢。
阮畫掏出錢,想要還給母親,說道: “媽,不用,你已經給過生活費了。”
阮母重新把錢塞給她,邊打開副駕駛車門上車,嘴裏邊說: “開學需要花錢的地方多,裝好,回宿舍路上別掉出來了。”
阮父也留意到右側的動靜,在車裏沖女兒微笑說: “聽你媽的話拿着,沒錢再和我們說。”
阮畫猶疑片刻,點了點頭。
車子駛離前,阮母轉頭瞥了眼窗外,冷着臉嚴肅道: “好好學習,這可是你自己想學的專業,不是我們逼你學的。”
阮畫手指捏緊口袋裏的那沓錢,沒有應母親的話,目光随着父親的車子從眼前慢慢滑走。
如果說他們是她溫暖的夜燈,可是偶爾脫口而出的一兩句話,又仿佛是錐心刺骨的寒風。想要長久地恨他們,又會被溫情打動。想要純粹地愛他們,卻總會被莫名刺痛。
有時會想好好地和他們談一場,可是結果并不樂觀,因為他們也是這樣從別人的兒女過來的。
阮畫不是沒有嘗試過,開口就會被誤解,她也就成了養不熟的白眼狼。
車子已經開出了很遠,消失在前面路口的轉彎處。
阮畫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風很大,将身體吹涼吹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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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大學主要的聊天通訊APP,從企鵝號轉到微信。無論是任課老師還是輔導員,再或者社團學生會的學姐學長,留聯系方式都是直接說微信。
起初剛轉來微信,還是有些陌生和不适應,随着時間向前推移,阮畫也主要使用微信。
不僅是阮畫,身邊的人也是這樣。
不知是不是所有升入大學的大一新生,都是面對這樣顯而易見的轉變,但剛巧趕上智能手機迅速普及時代的阮畫,格外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步入了嶄新的生活階段。
漸漸減少企鵝號的使用,像是與過去慢慢做切割。
不舍,還有留存的眷戀。
跟着空間發微信二維碼的人潮,阮畫也在空間發了一條說說。
我不會畫畫:我的微信二維碼,以後“駐紮”在微信啦。
下面是微信二維碼截圖。
這條說說起初發的時候,不是特意為某個人發的。發了以後卻寄希望于在通訊錄見到,那個很久沒有聯系過的名字。
過了一天,還是沒有等到那個名字,阮畫點進空間,猶豫了半天,還是将發的那條說說删掉了。
聽邢燃說他考上了清大,他高考比她高了一百零二分。
阮畫嘆了口氣,重新撐着腦袋做微觀經濟學筆記。
手機屏幕突然蹦出一條新消息,阮畫驚喜地看了過去。
譚旭:你國慶回不回家
阮畫失望地收回自己的視線,不是她心裏想的那個人。
晚上和舍友蘇夢涵去圖書館借書,回來的路上,經過校內超市,兩個人進去買零食。
蘇夢涵站在對面的貨架,喊她: “阮畫,你想吃的芝士面包在這邊。”
阮畫應道: “哦,好,等我拿完薯片就過來。”
超市內在放音樂,聽聲音好像是梁靜茹的歌。
阮畫和蘇夢涵買了面包和薯片,拿了幾盒酸奶。結賬的時候笑說,如果明天早八起晚了,可以不用去食堂排隊買早餐,直接拿去教室吃。
買的東西不多,只要了一個購物袋,阮畫說她提着就好了。
蘇夢涵笑說: “這樣吧,我們一人提一邊。”
阮畫想了下點頭說“好”。
晚上時間相對充裕,一人提着袋子一邊,走路也不急,慢悠悠地往超市門口走。
中途身旁經過一對情緒,男生一個人提着滿滿一袋東西,還能和女生打鬧。兩個人鬧了兩下,不知道說了什麽悄悄話,男生拉着女朋友的手,朝門口邁步跑去。
阮畫原本沒感覺到什麽,提着購物袋,即将走出超市的時候,聽見超市音箱唱到高潮部分。
“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後,曾一起走卻走失那路口。”
“感謝那是你,牽過我的手,還能感受那溫柔……”
正當耳朵仔細去聽播放的歌曲,蘇夢涵推開了超市的手拉門,夜晚的風驟然冰冷地擦着耳邊吹過。
阮畫驀地想起去年夏夜,那個清俊少年,牽着她的手,一起偷偷跑去看夜晚的摩天輪。
那夜夏日晚風,溫柔了太多太多。
感謝你,牽過我的手,讓我還有回憶可溫。讓我知道,那不是一場夢,而是真實發生。
阮畫眼中澀出淚意,她不由略微低了低頭。
“這風,好冷。”蘇夢涵說,聲音被吹得輕顫,人也跟着哆嗦了下。
阮畫借着這個機會,擡手擦掉眼角的眼淚,輕聲笑說: “是啊,吹得我眼睛都流淚了。”
蘇夢涵用力眨了兩下眼睛,感嘆道: “省城的秋天風真大啊。”
蘇夢涵問: “阮畫,你國慶不回家嗎”
阮畫說: “不回。你回嗎”
“我本來不打算回去,但是我堂姐結婚,我必須要回去了。我家和我大伯家一直走得很近,我媽說不能不回去。”
“嗯,挺好的,還能回家住幾天。”
蘇夢涵: “我回去來給你捎喜糖吃。”
阮畫笑道: “好啊,謝謝。”
蘇夢涵給阮畫講堂姐的愛情故事。學生時代沒有談過校園戀情,工作後被家裏安排相親,也沒遇到符合心意的人。
反而是閑着沒事去看展,遇到了一見鐘情的人,要到了聯系方式以後,同城約了幾次吃飯看展,她堂姐大膽表白。兩個人性格合拍,談了一年的戀愛訂婚結婚。
蘇夢涵: “我堂姐說,如果是讀高中或者大學時的她,肯定不敢主動表白。”
阮畫由衷說道: “你堂姐很勇敢。”
她想就算以後工作了,她也做不到主動和喜歡的人表白。
“我也很勇敢哦,我讀一年級的時候,喜歡隔壁班的一個小男孩,我當場扯住他,告訴他說我喜歡他,想每天下課和他一起玩。”
蘇夢涵繪聲繪色地給阮畫講着小學時的趣事,神情生動可愛,阮畫被她逗笑。
“唉,可惜我讀高中沒有喜歡的男生,我讀的是文科嘛,我們班男生都很無趣。”蘇夢涵說着吐了下舌頭, “我不是嫌棄我們班的男生,我是單純喜歡理科男,尤其是那種校服和發型都幹幹淨淨的理科男。”
天殺的,誰能想到她一個學文的,上了大學還要學高等數學和統計學。
阮畫笑說: “嫌棄也沒關系啊,我也喜歡理科男。”
蘇夢涵又嘆了口氣,感慨道: “高中盼望着大學,遇到能我喜歡的男生。上了大學,參加新生晚會,社團納新等等好幾個活動,也沒有能遇到一見鐘情的男生,我的心都涼了一半。我這兩天還在想,要是我們高中有個賞心悅目的大帥哥就好了,我回憶我的高中生活,不至于總覺得少了點什麽……”
夜晚道路上筆直地亮着兩排路燈,梧桐在這個時間還是大片的蒼翠之意。
路燈被繁茂枝葉遮蓋,燈光又将桐葉映泛着柔黃光芒,暈暈暗暗,斑斑駁駁,碎了一地的詩意。
“阮畫,你呢高中有沒有喜歡的人,特別驚豔的那種,讓人見過他就忘不了。”
也許眼前景象婆娑溫柔,阮畫不禁觸景生情,心中浮動着憂思。
她搖了下頭,頓住過後又點了點頭,聲音中揉着似是無奈的唏噓: “年少不能遇見太過驚豔的人……”
蘇夢雅不解,轉頭問她: “為什麽”
“因為留不住他。”
年少不能遇見太驚豔的人,因為留不住他。
他太過耀眼,而我似乎有些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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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後,曾一起走卻走失那路口。感謝那是你,牽過我的手,還能感受那溫柔……——梁靜茹《可惜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