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臺燈
天臺燈
天臺上的風染着早春寒意,尤其是傍晚時分,乍暖還寒,發絲被春風拂亂,與濡濕的眼淚糾纏。
阮畫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心裏就是很想哭,倒不全是為了今天發生的事情。
想的最多的還是去年文理分班,她被母親監視着在分科表上一筆一畫地寫下“理科部”三個字時的鑽心之痛。
在這件事發生以前,阮畫以為她是為自己活着。
後來明白她是為了父母的期待活着。
活着的意思大打折扣了。
五米遠的地方,站着的那個少年一直都沒有離開。
她說求他不要過來,他就真的沒有再邁近一步。
要怎麽說他呢,好像對她有一點特殊,但是這點特殊又有道理可以解釋。
比如今天傍晚,他恐怕是因為自己是唯一的旁觀者,出于撞見後的愧疚和禮貌,過來關心她一下。
阮畫擡起衣袖胡亂抹了一把臉,先張口說道:“你幹嘛一直不走……”
語氣中有責怪的意味在,她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正在他面前已經沒什麽優秀的良好印象。
風中傳來一聲渺茫似不真切的輕笑聲,阮畫仰頭放遠目光,看向身旁右側方向的少年。
池樾手上拿着一盒之前見阮畫吃過的泡面,走過來彎腰放在她面前,随之和她一起席地坐在地上。
阮畫望着面前的泡面桶,一時思緒有些發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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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你買了晚飯,所以不要……殺我滅口。”池樾半開玩笑地說道。
他這個人真的好會講話。
語氣輕松的玩笑口吻,沒有刻意逃避下午走廊發生的事,不着痕跡地化解了事後見面的尴尬。
當然,也可能是暗戀一個人的濾鏡。
阮畫悶着哼了一聲,賭氣任性般稍偏過頭。
身旁坐着的池樾沒有聲音,阮畫這才發覺自己的反應好像不太對,有分界不明的撒嬌成分,充滿着個人小脾氣。
她和池樾還沒有熟悉到這個地步。
阮畫拿視線偷瞄池樾,見他正眉眼間染着淡淡笑意,望着她。
老天爺,他這是什麽笑,好像在包容她任性的小脾氣。
雖然他對窺探她私事心有愧疚,倒也不用這麽來補償她。
何況她正暗戀他,而且還越來越喜歡他。
池樾幹淨修長的手指抵在泡面桶,往她這邊推了推,含笑說:“吃飯吧。”
阮畫低頭就看見他瘦削寬大的手掌,還有衣袖間露出突起的腕骨。
腕骨嶙峋,勾的人心瓣緊縮了下。
阮畫忙避開池樾的手,機械地回道:“哦,好……”
阮畫揭開泡面桶,取下塑料叉,習慣性地攪動兩下面條。
“池樾……”
她聽見自己喊少年的名字,好久好久都沒有當面喊他名字了。
池樾聽見“嗯”了聲。
阮畫:“這泡面是你幫我泡的嗎?”
池樾先是一愣,随後好笑說:“不然呢?”
阮畫知道他是誤會她的意思了。
“我的意思是……”阮畫話說到一半,不由停頓下來,心裏感覺自己仿佛在和池樾表白。
池樾還在等她的下半句話,可是說話人卻不知為何截住不講了。
“你的意思是?”他問。
這就是男孩和女孩的區別了。
如果是女孩,心思細膩,對方突然停住不說了,一般會靜靜地等待對方再次主動開口。
男孩就不同了,溢于言表,徑直重複再問一遍,主動尋求答案。
阮畫猶豫了片刻,斟酌措辭:“我的意思是……沒見過你吃泡面……”
後面其實還有半句,阮畫在心裏說道:泡面和你格格不入。
泡面是方便快食,你是玉、月亮、白雪,是無法拿世俗價值定義的吉光片羽。
池樾笑了聲:“小時候,家裏人工作忙,沒空管我,我連續吃過一個星期泡面,這輩子再也不想吃了……”
阮畫沒想到池樾會忽然提這麽隐私的事情,呼吸一滞,溫吞說道:“這樣啊……”
可能池樾只是随口一提,可是她總覺得這對于他來說,是很隐私的事情。
他和她分享了私人問題。
畢竟,他在學校裏一直以神秘着稱,只知道他是省城轉來的好學生,家裏條件不錯,別的一概不清。
阮畫吃泡面時想,管他呢,就算她自作多情又怎樣。
阮畫吃第二口泡面的時候,終于想起一件事。
“對了,你吃過嗎?”
“吃過了。”
池樾輕飄飄地回答,随手拿起她擱在旁邊的那本《百年孤獨》。
他好像沒有離開的意思。
阮畫:“哦……”
又埋頭吃泡面了。
只是暗戀的人在身旁,泡面吃的很拘謹,不敢發生很大的聲音,擔心給池樾留下粗魯的印象,阮畫覺得這泡面太多太多了。太折磨人。
“……我吃好了。”
阮畫終于把泡面吃完了。
池樾還在借着殘存的天光,翻看她帶上天臺的那本《百年孤獨》。
“池樾。”她又喊他名字。
池樾掀眸看她。
“我不會殺你滅口。”
池樾又輕笑了聲。
卻聽見阮畫接着說道:“對不起,讓你碰到今天的事情……”
池樾不禁稍愣了下,微勾的笑容也稍稍凝在臉上,眸光中閃過一絲比天光還黯淡的晦色。
從認識阮畫起,他一直以為她是活潑樂觀,神經大條的女孩。
下午他在樓梯遇到的這件事情,誰都應該道歉,但是她不用。
她應該接受父母不尊重她的歉意,接受他這個雖然無心但依然窺探到她隐私的知情者的歉意。
再如何都不應該是她和旁人道歉。
“阮畫,該道歉的是我……”
女孩明顯也有一瞬怔然,但是她很快恢複神情,伸手拍了拍泡面桶,微笑說:“你已經道過歉啦。”
池樾問:“能和你聊些其他問題嗎?”
阮畫又是一愣,摸不着頭腦。
“你很喜歡看書?”
“要看什麽書了。”
池樾:“?”
阮畫:“物理書不可以,數學也不行,化學最好也不要。”
池樾笑,這次笑聲濃郁。
池樾問出重點:“你……不為什麽不報文科?”
阮畫長長嘆了口氣,臉上的笑容減了一大半,然後又添了幾分。池樾看出來她是強顏歡笑。
果然聽見她似是唏噓着回道:
“如果我能自己做主,今天就不會……坐在這裏哭了。”
阮畫原想說,如果她能自己做主,今天就不會被他遇見她在樓梯角落被母親打罵。
池樾似乎已經懂了她的話,坐在她身邊長久沒有說話。
天臺的風漸涼,遠處的天邊馬上要溺下最後一抹橘霞,城市已是華燈初上。
坐在教學樓的天臺上,正好能夠看到學校大門口外的柏油公路,路旁路燈是暖色調的蜂蜜色,依稀有經過的車流,像是人間不曾停留的過客。
知道應該要回班裏上晚自習,但是池樾沒說要回去,她就想繼續賴在這裏。
這是他們第一次這麽并肩而坐,親密到像是相熟的朋友,又像是……情侶。
應該也是最後一次。
阮畫遲遲不願知趣地提下樓回班。
安靜,過分安靜,安靜到能聽見遠處道路上車輛經過的轟鳴聲。聽見樓下彼此打招呼寒暄的聲音,聽見教室走廊外偶爾跑過的腳步聲。
漫長,時間因為安靜而變得漫長,漫長到阮畫忘了自己是誰的女兒,家住在哪裏,未來要到哪裏去,只感知到自己是宇宙中的一顆塵埃。
“阮畫。”
忽然聽見身旁她偷偷喜歡的男孩,聲音輕柔似晚風般,喊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在他的唇齒之間,好聽極了,像是人間聽不見的天籁。
阮畫轉過頭看向池樾,他也正微側眸望着自己。
在漸沉的夜色中,少年線條深刻流暢的下颌線更加清晰,還有他那雙燦若星子的明亮冷潤黑眸。
“我教你學物理吧。”
時間縱使過去很多很多年,阮畫都記得池樾說這句話時的模樣,但是她卻如何都形容不清,初聽見他說這句話時,自己當下的悸動。
大概是天臺上的風止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車聲都消失了,整個學校突然靜谧下來。
她連自己的心跳都聽不到了,好像喪失了聽覺,也沒有了其他感覺。
只剩下了視覺,她只能看見池樾那張清隽漂亮的臉。
所幸聲帶還能用。
“啊……”
這是什麽該死的反應。
可是,她的聲帶只能發出這個聲音。
池樾微抿了抿薄唇,聲音清越帶着笑意:“我們做個交易吧。”
阮畫眉心輕蹙,不解道:“啊……”
聲帶還沒恢複過來。
池樾好脾氣地說道:“我教你物理,你講《百年孤獨》給我聽。”
阮畫不由略睜大了眼睛。
“我看不下去《百年孤獨》,我看你好像看的很有趣,所以……我們互幫互助,怎麽樣?”
原來是這樣啊。
阮畫想。
她小雞啄米似的點點頭。
我當然願意啊,池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