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
【32】
他将手搭在許施然的肩上,滾燙的熱度透過衣服直直刺入皮膚,傳進心髒,許施然咽了咽口水,幾乎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簡慈觀察夠她的表情,這才玩味地笑了笑,站起身來,走到書架旁,拍拍上面的細灰,拿出一本書來,溫聲問道:“你為什麽不肯聽話呢?我給你準備的未來,不開心嗎?”
有那麽一瞬間,許施然幾乎以為簡慈是和自己一樣擁有未來的記憶。
以為是以為,她只慌亂了一陣就冷靜了下來。
清遠的手劄上寫過,封存記憶逆轉時空只能用一次,需要在光影空間全盛狀态下使用,用過以後光影空間就會處于半毀狀态,傷害幾乎是永久性的,能關聯到謝星淵也只是因為他的聖光異能那時給了許施然,這樣的聯系少有,簡慈不該有所察覺。
簡慈是公認的細膩敏感,洞察人心,想來是根據這些資料判斷出來的,即使這樣許施然還是心髒狂跳,她開口聲音便顫了一下,好容易才穩住,低聲問道:“什麽意思?”
簡慈一挑眉,沒有回答,他靜靜看着許施然許久,突然笑了起來。
許施然從沒見過他笑得這樣失态的模樣,漂亮的眼睛都彎成了月牙狀,仿佛是真的感到開心:“阿沅曾經對我毫不設防,因此才能被我消耗大量精力,無法在計劃啓動時逆轉一切,可我倒是沒想到,他竟然有這樣的心眼,還知道給自己留後路,也算是我沒白教他一場。”
他壓低了聲音,輕輕的略帶幾分誘哄的意味:“說說,發生了什麽?”
見許施然不肯動,簡慈嘆了口氣,伸手摸摸她的腦袋,笑道:“你不願意說也晚了,造神計劃已經啓動,我給你打造的未來,不管你願不願意,都要接住了。”
他半蹲下來,強硬地将那本書塞給她,道:“好孩子,說說,發生了什麽?你為什麽寧願毀了光影空間,也要回來做一場無用功呢?”
不知道是哪個詞戳中了許施然的痛點,她突然激動起來,紅着眼眶擡頭問她:“何必呢?我也想問你,簡叔,你到底是為了什麽,不惜害死你的朋友,一手養大的弟弟,唯一的親人簡清,和……我呢?”
簡慈愣了片刻,有些出神地想了許久,才道:“忘了。”
他偏頭笑笑,做沉思狀:“我記得……末世是在我十三歲的時候來臨的。”
簡慈淡淡道:“母親在末世前是着名的舞蹈家,一直單身拉扯我們姐弟長大,我很感激她。我記得隔壁很親切的叔叔是個教師,他會在節假日買大包糖果分給學生,偶爾也會分給我和姐姐一顆,記得樓上有些精明的阿姨買菜總是斤斤計較,訓斥丈夫的聲音時常大的整個樓道都聽得到,但她會在雨天母親不在時給我送傘,叫我和姐姐去她家做客。她的家庭條件很困難,丈夫殘疾重病,兒子叛逆,精明算計是為了生活。我有時候會厭煩他們,但更多的時候,我喜歡他們,也尊敬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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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施然從沒聽簡慈說過這種話,也從沒見過這樣的人她在基地的地位不低,性子又向來桀骜,每個人在她面前幾乎是千篇一律的體面。她啞然片刻,才道:“他們……都是好人。”
簡慈笑着嘆息一聲,“是好人,在沒有生命威脅的時候,都是好人,誰不是好人。末世後人人自危,不知道怎麽辦的時候都龜縮在家裏以求自保,隔壁的叔叔在我們斷糧的時候主動上門分享,後來我們才知道他偷偷殺死了妻子,幫我們只是觊觎我的母親和姐姐;樓上的阿姨第一個覺醒異能,提議帶我們沖出去找生活用品,卻被她平時拼命供養的丈夫兒子推進喪屍群,只求活命。其實初級火系異能雖然不好掌控,但也不至于被四五只普通喪屍圍殺,他們慌了,肮髒的心思也就暴露出來了。”
他盯着許施然的眼睛反問道:“人為什麽會有那麽多肮髒龌龊的欲望呢?沒了它不好嗎?”
簡慈很少這樣長篇大論地與她讨論一件事,許施然發現自己竟然無從答起。
欲望有什麽好的?
有了迫切渴求的事物就有了欲望,想要得到就必然付出什麽,于是有了殺戮、迫害、恐懼和憎恨等等負面情緒。
但相反的,因為有了實現夢想的欲望,守護家庭的欲望,渴望生存的欲望,才有了努力、快樂和希望。
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只是不斷回想那時滿城死寂的模樣,那就是簡慈想要的嗎?
許施然捏緊手裏的書,這本書她認識,是清沅的手劄,第一基地沒了活人後也徹底被外界所封鎖,她倒也願意配合,一直守着限制那些已經變為喪屍的異能者們。那些人曾經也是保家衛國的英雄勇士,誰能想到最後他們會在自己敬慕的首領手中變成怪物。
怪物。
許施然想,那就是怪物。
渾身潰爛、機械地重複設定好的程序,不生不死,不會言語,甚至連一個生物最基礎的,需要維持生命的食欲都沒有。
誰能說這是一個人?
許施然深吸一口氣,眨眨眼眨去眼裏的水霧,悶聲道:“沒了它當然很好,可不該是用這種方式。”
“我給過他們機會,”簡慈低聲道:“再多的限制也沒用,有些人心存僥幸,有的人熱血上頭不管不顧,唯有根除。”
許施然嘆了口氣,心裏漸漸升起深深的無力感,他們誰也說服不了誰,只能用命來證明各自的立場。
她還是不甘心,試圖賭一把,小心翼翼地去拉簡慈的衣角,就像小時候那樣:“簡叔……”
許施然停頓片刻,道:“我從七歲就開始跟你學習管理基地,其實很枯燥,我談不上喜歡,但是有你陪着,有家人陪着,我就不覺得苦,無所事事這麽多年,我總覺得不比為一件事忙碌舒坦。”
她在這一次回到過去後從來沒有跟簡慈學過管理基地,雖說的隐晦,但簡慈也并沒有聽不懂,他微微一怔,很快便反應過來,拉了個凳子坐在她面前靜靜聽着。
“……我那時沒有攔你去接謝星淵,我不知道他的身份。可即使是重來一次,哪怕知道是無用功我也要試試,我知道只要他的異能覺醒,就必然會被貧民區管理者上報,只要你看到他的異能,就會立刻反應過來清沅所有的布置,但我還是想試試,”許施然低聲道:“你那時用謝星淵的異能替我穩定了光影空間,我就該知道我們逃不脫你的控制,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為我不甘心,簡叔,你真的認為那些東西是好的嗎?”
她說:“如果我沒有不甘心,謝星淵就會被你帶回來和我一起長大,我們兩個人都被你牢牢掌握在手心,卻還以為自己能改變命運。謝星淵為了控制局面獻祭自己,我……我殺了你。”
許施然咽了咽口水,一時有些說不下去了。
簡慈眉頭一挑,似乎并不怎麽在意,溫和地拍拍她的肩,笑道:“沒關系的,這世上哪有不死的人。”
許施然閉了閉眼,下意識地避開了他的手,垂下眼接着說:“你覺得那是烏托邦,可我總覺得那是地獄,我害死了我唯一信任的人,殺了我的親人,第一基地被外界封鎖包圍,我每天就是在一群死屍中打轉,沒有人跟我說話,也沒有人敢忤逆我。他們很聽話,我命令他們去死,他們也不會有半分猶豫,可我還記得教我格鬥的叔叔是怎樣訓斥我又包容我的,那樣的才是一個個鮮活的人,我很怕,所以我通過……通過清沅的手劄看到了回溯時間的辦法,我知道這樣會毀了光影空間,可能再也不會有恢複的機會,但橫豎我和謝星淵的異能都是來自清沅,沒了……也就沒了吧。”
簡慈心平氣和地說:“我知道你和謝星淵的來歷,也知道你們的親生父母情況如何,如果不是他的光影空間壓制,你本該有遺傳自你父母的異能。”
許施然愣了一下,喃喃道,“可我們也是被你……被你改變了人生的……如果沒有你,我應該與我的生父一樣,是……是個犯人。只要适當教育,即使父母有罪,也不會太壞。人還是受環境影響更多一些的。”
她雖然沒法厚着臉皮說自己有多真善美,但還是敢說大方向沒怎麽錯過的。她捏着最後一絲希望,小心翼翼地道:“就像……就像狼群收養的那個小孩一樣,他已經完全沒有了人的樣子,就是狼的習慣和行為方式。簡叔,人和動物是不一樣的,雖說基因能決定一部分,但也不是全部,就像……就像張白紙,寫什麽是什麽。簡叔,你先別急,我們一起……我們一起試着改變這些好嗎?”
簡慈的笑意漸收。他靜靜地看了許施然片刻,才低聲道:“傻孩子……”
他道:“基因是不可逆的,那個孩子我也見過,還是敢說比你更了解他的,安安的族群在末世後開了靈智,反而沒有了狼群的野性,更多溫順平和,安安之後的狼王相較于它還要溫順許多,但那孩子卻是野性難訓,攻擊性極強,他的父母是有名的連環殺人犯,分別是雷霆系和火系,他骨子裏刻着殺戮基因。”
許施然張了張嘴,她并不了解那個孩子,一時也不知道怎麽反駁。
簡慈就道:“你也是,歡歡。你也有随你父母的冷漠暴戾,如果不是清沅的異能影響,想必第一基地不會平靜這麽多年。”
許施然更是無言以對。
她骨子裏确實有一種不易察覺的狠厲,只是平時并不會失控,要說是清沅的影響也說得過去,畢竟很多人的性格也會随異能稍微改變一些。
他們各執一詞,皆認為自己有理,誰也說服不了誰。
這根本無法溝通。
許施然閉了閉眼,偏頭看着緊閉的門窗,突然想,不然就……算了吧。
算了,就這樣吧,就這樣順其自然吧,她已經有過一次處理的經驗,知道怎麽保住高級異能者,其他的就……算了吧。
自私也好,冷漠也罷,這個世界給她的善意有限,她也只能用她有限的善意去回報她愛的人,她現在只想保住謝星淵和簡慈。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胸腔裏翻湧的酸澀和痛感,睜開眼正要勸簡慈的時候,就見他不知道什麽拿出了一臺通訊一起,正慢條斯理地按下發送鍵。
許施然突然汗毛倒豎,周身被一種莫名的危機感包圍,她下意識站起身伸手就要去攔:“簡叔你幹什麽!”
簡慈沒有去擋,笑吟吟地看着許施然說:“我看你似乎在做選擇,不想勉強你,就替你做了。怎麽樣,要麽乖乖待在我身邊,等一切結束後做你的基地首領,要麽我現在下去,被他們抓起來處死。歡歡,我的命交給你,怎麽樣?”
許施然愣了一下,甚至顧不上去看上面的內容,整個人都顫抖起來:“不……不……”
她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劇痛讓她逐漸冷靜,“他們不敢,我看誰敢冒犯首領。”
簡慈卻是笑了起來,看她的眼神幾乎像是在看一份滿意的作品:“怎麽還像個孩子一樣。”
許施然的心髒瘋狂跳動起來,她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像是在印證這樣的預感一般,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巨響,許施然下意識回頭看過去,側耳聽了聽,臉色突變:“是貧民區的方向!”
決定放棄是一回事,真的出事是一回事,許施然臉色幾番變化,她看向簡慈,沉默許久才道:“我去那邊看看情況,你就待在這裏等我消息,你別亂跑,你……聽話,別走,我會處理,我能處理,簡叔,我長大了。”
簡慈似乎是沒有想到會得到這麽一個回應,有些詫異地挑了下眉,方才道:“你還真是……随了清沅。”
許施然不知道簡慈是什麽意思,但并不妨礙她心中慌亂。
她抿了抿唇,轉身推開門就要出去,卻聽到一聲熟悉的、刺耳的流彈劃破長空的聲音——
身體比意識先行,許施然想也不想地護住簡慈就地趴下,她的光影空間早就差不多廢了,空有靈力卻無太多用處,房間劇烈地搖晃起來,家具稀裏嘩啦摔倒一片,砸到人身上疼的厲害。
不知道為什麽,許施然眼眶一熱,第一次在簡慈面前落了淚,她覺得自己可能疼的,但不知道是心裏疼還是身上疼。
不知過了多久,震蕩微微平靜下來,許施然還沒來得及松口氣,緊繃的神經放松後就嗅到了一股格外明顯的焦糊味。
她大腦一空,下意識偏頭看向簡慈。
簡慈已經坐了起來,平靜地看着房間裏燃起的大火。這個房間是紙質書巨多,一點燃簡直就是燎原之勢,幾乎不多時便鋪滿了整個房間,同時也堵住了去路。
許施然咬咬牙,也顧不得簡慈詭異的态度,爬起來就要去開窗戶,她知道這火有問題,單靠常規手段根本無法撲滅,便幹脆放棄滅火挽回,直接逃生。
她推開窗戶,冷氣一擁而上,烈火随湧進的空氣炸開,許施然險些被燎到衣服,忙躲了一下。她低頭看下去,計算着這座塔的高度。
約有三四十米的樣子,牆面平滑沒什麽借力點,她自己一個人下去還好說,帶上簡慈就有些難。
許施然遲疑了一下,盤算着借用別的道具,回頭正要跟簡慈商量的時候,就見他始終站在自己身後,臉上已經沒了笑意,極為認真平和地看着她。
現在這個時候轉變态度絕對不是什麽好事,許施然心裏慌了一下,開口道:“簡……”
她話還沒說完,就感到肩頭一陣劇痛,許施然還來不及反應,失重感就猝不及防襲上心頭,她整個人都翻了下去。
許施然僵着身子,有那麽一瞬間幾乎想就這樣死了也算了,可太多牽挂放不下,不到最後一刻她也不想徹底放棄,便深吸口氣催動靈力調整身形,靈力劃刃狠狠刺進牆壁裏。
從高處墜落,越往下越難以控制,她試了幾次都沒紮住,反而是将自己越推越亂,身側和雙手都被磨到鮮血淋漓,痛感麻木了神經,但她依舊不敢放棄,背負了太多人命,連死都是一種奢侈。
來不及了。
她想,可能這樣下去不死也是一個重傷,希望謝星淵能跟她有點默契,不管怎麽說,先将人救下來。
預想到的痛感并沒有傳來,一股猶如水流的暖意将她包圍住,許施然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翻身調整身形站穩,回頭往後看去。
謝星淵領着安安和一衆親衛将這座塔包圍起來,神色肅然,兩邊還立着幾門用來攻擊的火炮。
謝星淵臉色有些蒼白,卻是微微笑了起來:“難得,我接住你了。”
許施然徹底放松下來,一時就有些委屈,吸吸鼻子将眼淚憋回去,道:“你們怎麽回事,我跟簡叔還在上面呢,為什麽要動手?”
謝星淵愣了一下:“簡首領?”
他臉色一變,大概是明白了什麽,猛地擡頭看向上面:“你消失後簡首領就将簡清關了起來,說他和尹珏聯手綁架你,讓我帶人來救援,尹珏就地處死……我們以為那上面的是尹珏!”
許施然心裏一慌,隐隐意識到了什麽:“他剛剛發了什麽?”
謝星淵也沒什麽可瞞的,掏出通訊器遞了過去,許施然伸手接過去,上面的信息并不長,卻幾乎讓她呼吸一滞,險些栽倒。
簡慈說:“我已與歡歡聯系上,迅速開火以配合她,約一分後她将從高樓墜下,做好準備。”
許施然來不及思考,忙道:“快救人,上面的是簡慈!”
她知道并不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這場對弈的走向原來依舊是簡慈掌控,無論怎麽掙紮結局都是注定的。
簡慈……為什麽呢?
她再也繃不住情緒,捂着臉蹲下來,一種莫大的絕望将她籠罩,許施然甚至覺得人間煉獄也不過如此。
火焰再次炸開,她感到身邊的安安瑟縮了一下,勉強清醒了一些,正要騰出手去安撫,就感到一陣風掠過,睜眼時安安已經不見了蹤影。
她聽到謝星淵急促的聲音:“快攔住它!!!”
許施然知道晚了。
她站起身,看到安安的最後一眼就是它躲開烈火躍進大門裏的背影,一如當年闖入火場,去到清沅身邊的模樣。
許施然怔怔看着,突然一陣反胃,幹嘔了幾次,便嘔出血來。她茫然地看向謝星淵,卻已經看不清對方的臉。
火/藥帶來的烈火迅速燃燒起來,即使他們離得有一段距離也能清晰地感受到灼熱的溫度,燙的發疼。
許施然眼前一陣陣發黑,卻好像回到了某個午後,她趴在桌上昏昏欲睡,有人坐在她身邊低聲讀書,涼風吹來也并不能使人清醒,反而更催生了幾分睡意。
她似是感知到什麽,迷迷糊糊睜開眼,陽光亮的刺眼,少年的聲音低啞溫柔,若有所思地翻着書,輕輕嘆息。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