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番外——回家
盛知煦被窗外不知疲倦的知了給吵醒。
他緩緩睜開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悠悠轉動的吊扇看了一會兒,翻身坐起。
夏日耀眼的陽光透過竹青色的窗簾将房間映成了一片淺綠,給房間裏添了幾分涼爽。
盛知煦扒了扒睡得淩亂的頭發,他把頭發剪短了些,紮不成鬏,帶着自然卷的發絲被汗水粘在臉側,他撥了幾下才弄開。
轉頭看到床頭櫃上放着半杯白開水,盛知煦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順手拿過枕頭邊上的手機看看時間,不算太晚,剛十點過。
盛知煦起身揣起手機,一邊喝水一邊往外走。
打開門,正看到易煊從廊下的小桌前起身,一邊揉着後脖梗一邊打電話。
小桌上的筆記本電腦沒有合上,盛知煦往屏幕上瞄了一眼,顯示的似乎是郵箱的頁面。
“郵件我發回了,有幾處修改,你對照看一下,”易煊一邊說着,一邊伸手合上電腦,“表明公司态度和立場的地方用詞一定要明确,不要模棱兩可,關于這一點我已經跟你講過兩次,我希望不要再有第三次。”
盛知煦倚着門框看着易煊的背影,突然有些恍惚,他想起當初,午睡醒來的他下樓,看到少年的背影,白背心黑短褲,清瘦挺拔,漸漸的,和此刻青年的背影重疊在一起。
“需要聯系的人聯系過了嗎?……這個放一放,等我回來處理。”易煊說道。
他穿着白襯衣,淺灰色休閑褲,肩背挺直,講話語氣篤定而自信,已經是一副成熟精英的模樣。
今年他27歲,正是盛知煦當年遇上他的年紀,大學畢業後他又念了公共關系的碩士,現在在一家知名互聯網公司的公共關系部工作,年初剛升了職,是個不大不小的主管了。
盛知煦一直沒作聲,端着杯子又喝了口水。
易煊對着手機說:“對了,上月你有出差,不要忘了報銷……嗯,沒事了。”
他挂掉電話又立刻撥出去:“媽,剛才在處理工作,您找我?”
盛知煦挑了挑眉。
易煊說:“不了吧,我們有房子啊……這事我不能做主……我明白,不過這事還是等我們回來再說吧,對了,上次您說挺喜歡的那種小香菇我這次又買了,昨天發快遞寄回去了……我記得的,所以多買了些,夠分給您的姐妹了……嗯,好……他還在睡……不急,讓他多睡會兒……對,下午的飛機……好,明天見。”
盛知煦看易煊挂了電話放下手機,這才出聲問道:“老太太又想搞什麽事了?”
易煊轉身,眼睛一亮,過來攬住人先親了一口:“醒了?睡好了嗎?”
盛知煦捏了捏鼻梁:“還行吧,媽找你什麽事?”
剛才那通電話一聽就是打給柳舒的,盛知煦感覺挺神奇,這些年柳舒跟易煊越來越親近,有事找易煊的次數比找他還多。
易煊笑笑:“她跟朋友逛房展,說看中了一套,想買給我們。”
盛知煦愣一下:“老太太這什麽愛好,沒事就買房子,你沒問問她是不是中彩票了,我記得我們家也不算大富大貴吧。”
柳舒退休好幾年了,頭兩年還帶帶學生,現在說教學生教煩了,沒事就跟幾個老姐妹在一起,要不出去旅游,要不就是跟姐妹們琢磨投資,在各地置下了好幾處房産。
易煊安慰他說:“總比買那些不靠譜的保健品好。”
盛知煦說:“這我不擔心,家裏有爸這個名醫,她不會上那些當。”
易煊看到盛知煦眼下隐隐泛着淡青,忍不住心疼:“其實你不用跑這一趟。”
盛知煦淡淡掃他一眼:“可能嗎?”
易煊用力抱了抱他,心裏滿是感動。
他不是每年都有空回柳山,回來的時候盛知煦也不是每次都有空陪他,這次盛知煦本來在歐洲出差,訂好的機票是直接回上海,但盛知煦昨晚連夜趕了過來,只因為這次不一樣。
柳山這邊規劃了新的高鐵線路,大半個鎮子都要拆遷,易煊家的房子也在其中,這趟回來,易煊就是為了簽拆遷協議和處理老房子裏的東西。
吃過早飯,易煊在院子裏架起三腳架和相機。
老房子裏的東西這幾天他已經清理得差不多,該打包寄走的寄走,剩下的交給易德昌,能賣的賣,不能賣的就丢了。
他帶相機回來,準備多拍幾張老房子的照片留作紀念。
盛知煦走過去:“好拍嗎?”
易煊低頭湊到取景框前看了看:“還行。”
他拿起三腳架往後退了一段距離,等會兒他打算到院子外再拍幾張。
盛知煦擡頭看着外牆顯出陳舊痕跡的兩層小樓,心中感慨。
這裏曾經是易煊想要困守一輩子的地方,于他和他都有不一般的意義,只是時間慢慢改變了很多事,現在老房子要拆,易煊雖然有不舍,卻已經能心平氣和地接受。
易煊按下快門試拍了一張,說:“昨天我去幫我叔叔把他那邊也拍了照。”
盛知煦愣了一下:“他那邊不是早租出去了嗎?”
易煊說:“對啊,聽我說要拍照,他就也想留個紀念。”
盛知煦笑着搖搖頭:“我給他們帶了點東西,怎麽送過去方便?”
易煊說:“張聰開車來接,繞一下就行。”
易德昌現在不住柳山,他的煙酒店早就不開了,在劉英那邊縣上找了份工作,柳山的房子他租了出去就沒怎麽再管。倒是易煊家的房子,他一直記着找人打掃,時常抽空回來看看。
開始那幾年他對盛知煦還頗有怨念,現在早當作了一家人。
“還有什麽要帶走的嗎?”盛知煦問道。
“沒了,我都收拾過了,”易煊轉身擡頭看着院子裏那棵已經長得很高的楓樹,嘆口氣,無奈又遺憾,“可惜樹沒辦法帶走。”
夏天的楓樹葉還是綠色的,盛知煦想起有一年為了看楓葉紅,他倆特意秋天的時候回來了一趟。
其實哪兒沒有楓樹可以看呢,不過是想家。
“梯子還在嗎?”盛知煦問道。
“什麽?”
盛知煦說:“去把梯子搬來。”
易煊搬來梯子架到樹上,盛知煦踩着梯子往上爬,易煊有些擔心:“你跟我說就好,非要自己爬。”
盛知煦站到梯子的頂端,伸手抓住一根樹枝,說:“你這是提前把我當老弱病殘了嗎?這才多高。”
易煊扶着梯子仰頭看着他:“你手抓牢了嗎?”
盛知煦揪了一段樹杈往易煊頭上丢去:“啰嗦。”
易煊頭一偏躲過,又仰起頭:“你總不會掰根樹杈帶回去吧?”
盛知煦沒說話,手下不停,摘了一大疊楓葉拿在手裏:“拿回去做成貼畫。”
易煊懂了,露了笑臉:“好。”
院子外傳來汽車駛近停下的聲音,很快,張聰就咋咋呼呼地進來:“煊哥,我來了!收拾好沒有?”
一進院子他愣住,看看順着梯子下來的盛知煦,又看看扶着梯子的易煊,好奇道:“你倆幹什麽呢?怎麽還爬上樹了?”
易煊看他一眼:“來這麽早啊。”說完又仰頭看着盛知煦,伸出手去接。
張聰笑呵呵地說:“反正也沒事,我那兒主要是晚上忙。”
盛知煦把手裏的楓葉遞給易煊,扶着梯子下地,瞄了瞄張聰:“又胖了啊。”
張聰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勺:“在注意了,我家那位現在天天盯着我減肥,炒菜嘗個味道她也要扣我半碗米飯。”
他學廚出來先跟着他舅舅做了兩年,後來家裏拿錢在市裏盤了家店面開起了飯館,現在飯館生意不錯,年前還擴了容,多添了七八張桌子,和談了幾年的女朋友最近也有了結婚的計劃。
盛知煦拍了拍手上的灰:“你們家這次也劃到拆遷了?”
張聰笑哈哈地:“對啊,一夜乍富,我爸興奮得,差點犯心髒病。”
盛知煦一笑:“我們還等你來上海開飯店呢,現在看來,有點懸啊。”
張聰愣了愣:“怎麽懸了?”
易煊将楓葉放到小桌上,笑笑說:“你不是老說,等有了錢,就關了店環球旅游去,再也不受這煙熏火燎的罪嗎?”
張聰忙擺手:“不了不了,我爸媽說了,拆遷款留給他們孫子的,我還是老老實實掂炒勺的命。”
“哎對了,路偉他們都給你帶了點東西,我放後備廂裏了,”張聰想起來了又說道,“這次太匆忙,等下次你們回來再好好聚聚。”
盛知煦看了眼易煊,易德昌已經不在柳山,張聰他們幾個老朋友也差不多都在市裏買了房,何況柳山的房子一拆,易煊跟柳山的聯系又少了一分,這個“下次聚”真的不知道會是幾時。
易煊點點頭:“行啊,或者約好了找個地方旅游也行。”
張聰說:“對對,時間湊一湊。”
說了一會兒話,張聰才注意到院子裏放着的三腳架和相機,他湊近看了看:“拍照啊?給誰拍?”
“就拍房子。”易煊說。
張聰點點頭:“別只拍房子啊,那有什麽意思,來來,我給你倆拍一張。”
易煊愣了一下,轉頭去看盛知煦,盛知煦朝他微微一笑。
易煊說:“等等,我去洗個臉。”
洗過臉,盛知煦幫易煊理了理襯衣領子,易煊非常自然地幫他把鬓邊被風吹亂的頭發順好,他們的脖子上都戴着一條鉑金項鏈,項鏈上穿着一枚樸素的男戒。
盡管各自的左手無名指上都已經戴上了一枚更加昂貴的戒指,這條鏈子和戒指吊墜卻沒有摘下來過。
他們在一起已經九年了。
離得近了,易煊能看到盛知煦眼角有了細微的紋路,然而在他眼裏,這些時光留下的痕跡依然令他着迷。
不管再過幾個九年。
“怎麽拍?”盛知煦問。
臨時起意,易煊和他都沒什麽想法,張聰就在旁邊出主意:“煊哥你搬張椅子來讓盛哥坐,你再往盛哥後邊一站,這就算OK了。”
盛知煦不同意了:“我覺得不OK,你這是要把我拍成老父親。”
易煊笑道:“還是随意一點吧。”
于是他倆随意地并肩站在樓前,盛知煦擡手撩了下頭發,易煊搭着他的肩,對着鏡頭兩的表情都很淡然,但要是仔細看,就會看出兩人的眼神都隐含着深情和溫柔。
下午的航班回上海,張聰将他倆送到機場,接到女朋友的電話說店裏有事,張聰只得匆匆道別,離開前還不忘大聲叮囑:“回去微信聯系啊。”
過了安檢離登機還有一段時間,易煊和盛知煦找了座兒坐下休息,兩人的手機不時響起,都是工作上的事情,盛知煦甚至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處理文件。
易煊打完幾個電話,突然感覺有點困倦,他低聲對盛知煦說:“我眯一會兒,等下你叫我。”
盛知煦沒說話,擡手在肩上拍了拍。
易煊也不客氣,調整坐姿,偏頭靠着盛知煦的肩膀閉上眼睛。
迷迷糊糊的,易煊做了個夢。
夢裏他又回到了柳山的老房子,院子裏很安靜,連知了都停止了鳴叫。不知為什麽他心裏焦急不安,沒去看樓下的房間,他直接上了樓,推開最外的一扇房門,房間裏空無一人。
易煊沒有遲疑,轉身飛快地下樓,騎上單車朝院外飛馳。
這一幕太過熟悉,即使在夢中,易煊依然清楚地意識到,那是18歲的自己,騎着單車去追已經離開的盛知煦。
盡管事過多年,盡管意識到這是一場夢,那份絕望和無助還是讓易煊感到了錐心般的痛苦。
他頭靠在盛知煦肩膀上,緊皺着眉頭,不安地轉着脖子蹭動。
盛知煦停下敲擊鍵盤的手指,回手在他額頭上摸了摸。
易煊又安靜了下來。
夢裏的時間總是跳躍的,下一幕,易煊就已經追上了盛知煦,拉着他的手請求:“你等等我,等等我……”
公交車來了,盛知煦提着行李箱上車,車門關閉的那一瞬,他對車下的易煊說了一句話,易煊聽不到聲音,卻還是辨認出了盛知煦的口型。
那句話只有三個字:“我等你。”
我等你,是那一年苦讀的時間裏,支撐着易煊咬牙堅持的最大動力。
易煊感到一陣鼻酸,他無比的慶幸,當年的自己沒有放棄,而盛知煦也沒有食言。
“醒醒,易煊,醒醒。”
易煊慢慢睜開眼睛,盛知煦已經收拾好了随身的背包,看他睜開眼又輕聲地說:“等會兒到飛機上睡,走了,回家了。”
易煊怔了片刻,擡手搓了搓臉,站起來:“走吧。”
跟在盛知煦身後走向登機口,易煊看着盛知煦的背影,忍不住拉住盛知煦的手,盛知煦轉頭看看他,沒有掙開,笑着問:“要回家了,高興嗎?”
易煊點頭:“嗯。”
盛知煦說:“剛才媽打了個電話,叫明天回家吃飯。”
易煊說:“好。”
盛知煦看看他又說:“是回家比較高興,還是明天去吃飯比較高興?”
易煊說:“都高興。”
盛知煦笑笑沒再說什麽,只用力握住他的手。
易煊心裏因為夢到舊事而泛起的酸楚漸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安心的溫暖。
從知道柳山要拆遷到現在,盛知煦和盛家人沒有誰問過一句拆遷款的事,反倒是盡量在不露痕跡地,小心翼翼地照顧着他的情緒。
他不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柳山或許是他夢中失落的故園,然而命運總算公平,給了他另一個家,以及疼愛他的家人。
而他們,将一直牽手向前,一直走在幸福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