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番外——過年(一)
電視裏放着熱鬧喜慶的歌舞節目,飯桌上已經擺了大半桌菜,廚房的門“唰”一下拉開,劉英一邊推開門出來一邊喊:“讓讓啊!燙手的來了啊!”
她身後,易煊端着一鍋沸騰着的砂鍋魚炖豆腐走出來,原本坐在沙發上玩手機的易小鋒非常機靈地起身,替易煊把桌子前的一張容易礙事的凳子挪開。
易煊把砂鍋放到桌上空出位置的隔熱墊上,放下包裹砂鍋鍋耳的兩塊布頭,擡手捏了捏耳朵。
易德昌叼着半支煙從陽臺溜進來,嘴裏含混地說:“是不是該我上場了?”
劉英指着他說:“先把你那煙摘了。”
易德昌把煙頭在煙灰缸裏摁滅,搓着手樂呵呵地往廚房裏鑽:“看我給你們炒個拿手菜。”
易德昌和劉英都進了廚房,易小鋒坐到桌邊,捏了塊香腸丢嘴裏,邊吃邊對易煊說:“哥,你來坐這兒。”
易煊應了一聲,把幾個飲料瓶子放到凳子底下,易小鋒趕緊把面前的空飲料杯遞過去:“我要可樂!”
易煊笑笑,拿過杯子給他倒了小半杯可樂,易小鋒接過去一口喝了又把杯子遞回來:“哥,快,趁我媽沒看見,再來一杯。”
“你少喝點,這麽多好吃的,留着肚子吃菜。”易煊雖然這麽說,還是又給易小鋒倒了杯可樂。
“嗯,留着呢。”易小鋒小小抿了口可樂,滿足地咂着嘴說。
今天年三十,易德昌把易煊叫來一塊兒吃年夜飯,劉英和易小鋒也回來了。
元旦前兩口子因為一件瑣事吵了一架,吵得還挺兇,結果那次易小鋒就鬧了,直說讓他爸媽要不離要不好好過,他看夠了,今年他就升高中了,他的目标就是能考上一個好大學,高中三年對他來說很重要,不想在這麽關鍵的階段還要陪着易德昌兩口子折騰。
不知道是不是他這一鬧起了效果,反正那之後易德昌和劉英的關系緩和了一些,至少這個年是劉英帶着他回柳山來一起過了。
很快菜都上了桌,易德昌給自己倒了杯酒,白的,高梁酒,度數不低,倒好了他又要給易煊倒,說:“小煊陪叔叔喝一杯。”
易煊起身接過酒瓶子:“我自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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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英對他說:“你就少喝點。”轉頭看着易德昌,“你也少喝點。”
“知道知道,這不是過年了高興嗎?”易德昌舉起酒杯,“來來,都舉起來。”
第一個響應他的是易小鋒,他舉起倒了可樂的杯子,簡直有點迫不及待。易煊和劉英也端起酒杯,大家都看向易德昌。
易德昌清清嗓子:“過年了,希望這一年我們都能健健康康,順順利利,心想事成,幹杯!”
“幹杯!”易小鋒跟着喊,趕緊喝了一大口可樂。
劉英有點嫌棄,瞥了瞥易德昌:“醞釀半天就來這麽幾句,一點新意都沒有。”
易德昌抓起筷子:“意思到了就行,吃菜吃菜。”
易煊抿了口酒,笑了笑沒說話。
吃了會兒菜,劉英問易煊:“過年不休息幾天,還看書嗎?”
“嗯,也沒別的事。”易煊說。
今天在這兒吃了年夜飯,易德昌就要跟劉英一塊兒去丈母娘家玩幾天,再帶易小鋒走走劉英那邊的親戚,差不多要元宵節才會回來,在柳山易煊也沒別的親戚家好去,過年對他來說反倒比平時更清靜。
劉英點點頭:“既然複讀了就好好考吧,就是注意身體,別太累着。”
“我知道,謝謝嬸嬸。”
“我說也不用這麽拼,過年嘛就該好好玩,”易德昌喝酒容易上臉,才一口酒下去,顴骨上就飛起兩塊紅,他看着易煊說道,“你是想考哪兒去啊?考個市裏的大學我看就挺不錯的,離家也近。”
易煊笑了下,夾了塊豆腐吃,沒接這話。
易小鋒啃着塊骨頭,湊近易煊低聲說:“哥,別聽我爸的,加油考,考北大清華去,多牛逼。”
易煊看着他笑笑,還是沒說話。
四個人的年夜飯沒有吃太長的時間,吃完了,易煊跟着易德昌給幾個姑姑家裏打了電話拜年,又坐了一會兒就告辭出來了。
這時春晚剛剛開始,易煊提着幾個禮盒去張聰家拜年。往年他總是要張聰路偉他們幾家挨着轉過來,今年不同。路偉在部隊上,宋陽在外讀書沒回來,黃正寧去了爺爺奶奶家,便只剩了張聰一家要去。
張聰家人多,易煊去的時候他們一大家子親戚還圍着桌子喝酒聊天,于是易煊又被拉着坐下吃吃喝喝了一陣,在易德昌家的時候那一小杯高粱酒他還沒事,現在就稍微有點頭暈了,怕再坐下去越喝越多,易煊就說要回家。
“我送你。”張聰抓了件羽絨服穿上送他出來。
前天下了場雪,和往年比不算小,雪在地上積了五六公分厚到今天還沒化完,易煊和張聰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呼吸間鼻尖籠着一團白色霧氣。
“你回去吧,挺冷的。”易煊手揣在羽絨服衣兜裏,從溫暖的屋裏出來,走了一陣他就覺得寒氣直往身體裏鑽。
“沒事,我出來走走,”張聰其實喝了不少,臉通紅通紅的,不過他酒量還行,還沒醉,他揮了揮手說,“我叔他們那一群老煙槍,每次跟他們聚一屋,我都覺得自己像塊吊在梁上的臘肉,那煙,啧。”
易煊不出聲地笑。
街道上很安靜,此刻正是萬家團圓,吃年夜飯看春晚的時間,易煊和張聰沿着空寂的街道慢慢走,冷冽的空氣讓易煊本來有些暈沉的頭腦漸漸清醒。
張聰邊走邊轉頭打量他:“煊兒,你一個人……還是別太拼了,我看你都瘦了。”
易煊蹦了兩下,笑笑說:“哪有那麽誇張,我覺得還好啊,沒掉什麽肉。”
張聰撇撇嘴:“還說呢,下巴颏都尖了,我看着都心疼。”說着他非常老成地嘆口氣,攬住易煊的肩使勁拍了拍:“你認準的事我也勸不動,煊哥,你肯定能行的,不管是為了誰吧,考出去總是好的。”
“嗯。”易煊應着,突然停下了腳步,眼睛直盯着前方。
前面不遠處某幢居民樓下,童麗葉和李建剛從車上下來,手裏拎着大大小小的禮品盒,李建鎖了車,兩人手拉着手說說笑笑地往樓裏去了。
張聰眯縫着眼睛看了看:“那是……那誰嗎?”
他不認識李建,但他認識童麗葉,又聽易煊講過關于李建針對盛知煦的那些事,此刻見易煊的反應,就不難推斷出李建的身份來。
易煊沒說話,點了點頭。夜色中,雪光映襯下,他的臉色很不好看。
從內心來說,易煊清楚地知道,夏天在培訓中心所經歷的那些事,也許盛知煦早就已經忘了,可能都不會記得李建這個人,可是看到這個人,易煊還是輕而易舉地想起了盛知煦所受的那些不公平的對待。
他曾經想過,如果不是提前結束了在培訓中心的工作,盛知煦是不是不會走得那麽決然,至少,還有一份責任能絆住他的腳。但很快他又抛棄這種想法,如果是靠這些原因留下盛知煦,并不值得他慶幸。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怨着盛知煦,但更多時候他卻想謝謝他,要不是盛知煦義無反顧地離開,他可能還沒有勇氣真的破開內心給自己作的繭。
然而此刻更加讓他難受的是,自從盛知煦走後,幾個月過去,他始終克制着讓自己不要去想盛知煦,至少不要太想。即使剛才張聰都提到了,他也沒打算多談,他怕,怕那些在壓抑中瘋長的想念只要開了一個口就難以收場。
可是現在只是看到那兩個跟盛知煦明明沒有多少關聯的人,心底那些苦苦壓制的東西還是像洪水決堤般湧了上來。
易煊沒辦法挪動雙腿,腳像被釘住一樣,他握緊拳頭,感覺胸口裏仿佛有一頭失控的猛獸在左沖右突撞得他全身都疼。
看出易煊的不對勁,張聰不明白其中原因,他只覺得好朋友的眼神冷得吓人,他要幫幫他。
張聰往左右看了看,沒看到什麽好用的工具,于是彎下腰伸手團了個雪團。
“煊哥,看着。”張聰說着手一揚,雪團脫手而出朝着李建那輛車砸過去。
“啪——”,雪團砸在車子後保險杠上,頓時散成一堆白色的碎雪,不一會兒就滑落到地上。
易煊沒作聲,也沒動,不知道在想什麽。
張煊又去團了一團雪遞給易煊:“你來試試。”
易煊低頭,看着張煊手中的雪團沒有動。
“砸啊,怕什麽,反正又砸不壞,我團得很松的,”張聰幹脆拉起易煊的手把雪團放到他手裏,“心裏難受就別憋着,砸吧,兄弟陪你。”
雪團落在手裏帶來一陣冰涼,那冰涼順着指尖、掌心慢慢往身體裏蔓延,易煊縮了縮手指把雪團握在手中。
他擡頭看了看那輛車,慢慢舉起手臂,重重地一揮。雪團帶起一道白色的虛影飛向車子,“啪”一下砸在後擋風玻璃上,開出一大團雪白的花。
有了這一下,好像一下子打開了某道閘,也可能是身體裏那些沒有揮發掉的酒精在作祟,不用張聰幫忙,易煊自己就從地上挖了兩塊雪在手裏團了團,又朝車子扔過去。
“對對,就這樣,砸起來砸起來!”張聰莫名興奮,像要跟易煊比賽似的飛快地團了雪團往車上砸,甚至抓起雪來不及揉成團就扔了出去。
啪——
啪——
易煊和張聰圍着車轉着圈地扔出雪團,一個個雪團在那輛車身上炸開,易煊只覺得身體裏那腔兇狠而不得解的疼痛,随着揮動的手臂飛出的雪團,似乎減輕了一些。
“你們做什麽?”樓上突然傳來一聲喊。
易煊手裏握着一團雪正要丢,聞聲一愣,張聰拉着他的胳膊就跑。
兩個人撒開腳丫一陣瘋跑,也不知道跑過了幾條街,後面又有沒有人追,反正就是跑,直到張聰腳下一滑差點摔了,易煊伸手拽住他的衣領,兩人躲進一條巷子裏,這才停了下來。
張聰彎腰手撐着膝蓋急促地喘氣,易煊沒那麽不支,他靠在牆角探頭往外看了看,轉頭看着張聰。
“撲哧”,記不清是誰開的頭,兩個人開始彎下腰止不住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得好像中了毒。
到最後易煊緊緊咬住牙,張聰拼命揉着肚子,兩人才終于停住了笑。
“唉——”易煊站直了腰,長長嘆了口氣,他往張聰肩上摟了一下,說:“謝謝。”
張聰回手在他背上拍了拍:“煊哥,加油。”
回到家,易煊去洗漱之後坐到桌前打開臺燈,桌上攤着一本已經做了大半的試卷集,他搓了搓手,拿手機定了時正要動筆,想起什麽似的,擡眼看向桌上斜對他立着的一個相框。
那相框裏原本夾着一張抽象風格的明信片,現在已經被他換了,換上的是從本子上撕下來的一頁紙,紙上有兩個名字,上面是他的,下面是盛知煦潇灑俊逸的筆跡。
這是盛知煦剛來的那天晚上,他倆在紙上互相交換姓名時留下的。
臺燈的光落在相框上,好像給那兩個名字也罩上一層溫暖的顏色。
易煊一動不動地看了好久,伸出手指,在“盛知煦”三個字上輕輕摩挲了一陣兒,輕聲說:“新年快樂。”
然後他吸了口氣,收斂情緒集中精神開始做題。
小院外,遠遠近近是各家各戶看春晚的歡聲笑語,偶爾傳來零零落落的鞭炮聲。
小院裏安安靜靜,只有易煊房間的燈光照進這融融夜色,在雪地上投下一片柔和的亮。
上海。
落地窗外是繁華都市的新年夜景,看着似乎與平時不同,又似乎并沒有什麽分別。
房間裏沒有開燈,盛知煦懶懶靠在沙發裏,手裏拿着一個舊手機。這個手機壞了很久,聯不上網,他也沒去修。
今天他和盛知勤一家都回他爸媽這兒來團年,吃過年夜飯,哥嫂在樓下陪爸媽打麻将,盛玲珑要看心愛的動畫片,他就一個人溜到樓上書房來待着,也沒別的事好做,手機握在手裏好久,已經被他握得有了些暖意。
低頭看向手機,盛知煦動動手指,解鎖,點擊,指尖在屏幕上寫劃了幾筆,又删删改改的,顯出幾分猶豫。
“小叔叔!”樓下突然傳來一聲喊,盛玲珑正扯着尖細的嗓子在呼喚他。
盛知煦愣了愣,很快就聽到盛知勤的聲音,他哥在喊:“小煦,下來幫你侄女換動畫片。”
只是短短的時間,他聽到一陣“咚咚”的腳步聲往樓上來,顯然是他那個心急的小侄女等不及他下樓,要上來催他了。
盛知煦再次轉頭看了下窗外,“咚咚”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伴着盛玲珑急切的呼喊:“小叔叔,你快來呀!”
盛知煦笑了下,站起身順手把手機揣回衣兜裏,嘴裏應着:“來了。”
手機滑進衣兜,還未暗下去的屏幕上顯示着短信的界面,輸入欄裏有一行剛打上去的內容,卻沒有發出去。
沒發出去的內容很短,只有四個字。
“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