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盛知煦是被吵醒的。
他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多久,也不确定自己有沒有真的睡着,睜開眼睛看了好一陣天花板,才慢慢翻身坐了起來。
房間裏沒有空調,窗子開着,吹進來的風帶着夏季的熏熱。
盛知煦摸了摸後脖梗,一手潮濕。他感覺有些不可思議,自己竟然能在這樣的環境裏睡覺。
更不可思議的是,窗外拉鋸般叫得不知疲累的知了沒吵醒他,樓下隐隐傳來的那些聲響卻把他吵醒了。
一會兒悉悉索索,一會兒叮裏咣當。
不知道在搞什麽鬼。
盛知煦手撐着膝蓋坐了一會兒,起身走了出去。
盛知煦只下了半層樓梯就停下了。
樓下堂屋裏有個人,一個陌生人,看背影像是個少年,白背心黑短褲,正在堂屋靠窗的桌子那兒埋頭不知在搗鼓什麽。
沒一會兒那人又轉身去翻旁邊的櫃子,開門拉抽屜,動作很急,伸手在抽屜裏扒拉了一會兒,大概是沒找出什麽,又去翻另一邊的五鬥櫃。
“平時就一個人住。”
盛知煦想起那個男人的話。
看着那個彎腰在五鬥櫃裏翻東西的背影,盛知煦心想,這是個賊。
他下樓時的腳步很輕,外面樹上的知了又叫得聒噪,那賊并沒有聽到盛知煦的動靜。
盛知煦沒有出聲,轉身又輕輕地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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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樓有四間房,除了盛知煦住的那間,其餘幾間都鎖着門。
盛知煦随意地掃了一眼,看到拉通的陽臺邊上靠着一把掃帚和簸箕,他沒動,又看了看通往樓頂的樓梯。
樓上只有一個平臺,空蕩蕩的,盛知煦來的時候上去過,平臺的水泥地被太陽曬得發白,他只瞄了一眼就下來了。
他想了想,走到陽臺另一頭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門。
這是個簡易的衛生間,帶淋浴,牆邊砌了個洗拖把的小池子,池子上方的水龍頭套了一截七八十公分長的黑膠皮水管。
盛知煦捏了捏水管。膠皮挺厚,有彈性,偏硬。
盛知煦稍稍用力,把水管扽了下來。
再下樓時,盛知煦沒怎麽遲疑。
那賊又站到桌子邊上埋頭搗鼓着什麽,看來還挺專心,依然沒能聽到身後盛知煦接近的腳步聲。
盛知煦走到他身後一米多的距離停下,他的眼神看上去有些微的恍惚,但很快就冷了下來,他沒有猶豫地揚起手,黑膠皮水管帶着一道銳利的風聲抽到那賊的背上。
“啊!”
賊大叫一聲轉過身,果真是個少年。
但盛知煦很快看到少年手上拿着的細長的螺絲刀,幾乎是下意識地,手腕一翻,掄起黑膠皮水管又抽在了少年拿着螺絲刀的手腕上。
這回少年沒叫,悶哼一聲松了手,螺絲刀掉在桌上,滴溜溜滾了半圈。
盛知煦右手拿黑膠皮水管指着少年,左手伸進褲兜裏摸出手機。他說:“現在滾,我可以不報警……”
他說的時候朝桌上瞄了一眼,不由愣了。
就這一愣神的功夫,少年已經暴起一腳踢向盛知煦左手手肘。
盛知煦反應極快,立刻往後退了一大步,腦中卻非常不合時宜地閃過三個字,“腿真長”。
少年踢腿的動作非常利落幹淨,動作隐蔽性也強,一看就應該有練過,但盛知煦退開後只是側了側身,擺了個防衛的姿勢。
練過?沒用,哥也練過。
奇怪的是少年沒有再追擊,兩人就這樣莫名陷入了僵持。
少年瞪着他,吼道:“報啊,賊喊捉賊,趕緊報,不報你是我孫子!”
盛知煦看着他,沒動,也沒說話。
少年哼笑一聲:“傻了?這他媽是我家!你哪兒來的傻逼?”
面對少年的憤怒盛知煦選擇了沉默。
其實看到桌上的東西盛知煦就知道自己可能誤會了。
桌上多了一臺音箱,大媽們跳廣場舞用的那種,拆開了,旁邊攤着些零部件還有工具,看上去,像是在……修理。
沒有賊偷東西還往別人家裏帶東西的。
更別說還拆開了搞搞維修。
盛知煦掃了少年兩眼,他心裏有氣,不是很想說話,看着少年那似乎準備得理不饒人的架勢就更不想說。不過什麽都不說,心裏又不痛快。
他是誤會了,可這不能賴他。
盛知煦說:“你爸說……”
少年的臉色頓時又冷了幾分:“我沒爸了。”
這下徹底尴尬了。
盛知煦張了幾次嘴,都沒再說出半個字。
他今天才來到這個以前從未聽說過的小鎮,随口問了個服裝店的老板娘有沒有房子出租,旁邊一個中年人就叫住他,說有房子可以租。
跟着中年人來到這個小院,盛知煦其實對房子的要求不高,看到這個帶院子的兩層小樓收拾得幹幹淨淨亮亮堂堂的,已經超過了他的預期,所以他根本沒有猶豫,馬上就決定租下了。
房租一個月1200,包夥食,盛知煦租兩個月,連一個月的押金一共給了中年人3600塊錢。
中年人跟他介紹這房子平時就一個人住,他以為說的是中年人自己,才會在看到少年的時候以為進了賊。再聽少年說這是他家,又以為他們應該是父子倆。
結果少年冷着臉說他沒爸。
盛知煦本來就不暢快的心情更添了一層惱火。只是他這人在外人面前一向冷着臉,心頭火起,臉上卻看不太出來。
所以他看上去只是非常冷淡地扔了黑膠皮水管,把手機往褲兜裏一揣,順手摸了煙和打火機出來,叼了一根在嘴裏,偏頭點上,一邊慢慢地吐出一口煙,一邊半眯起眼睛看了看少年。
少年和那中年人眉目間有幾分相似,盛知煦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否認那個中年人的身份,他沒興趣知道,更不想扯進什麽父子矛盾裏。
易煊背上被水管抽過的地方火辣辣的痛,青年人眯着眼睛看他,他瞪起眼睛回看過去。
換作任何一個人,在自己家突遭偷襲,大概都不會比他更淡定。不是大呼小叫喊捉賊,就是已經拳腳相加招呼上了。
可易煊除了踢了那一腳——哦,還踢空了——和罵了兩句,再沒有多餘的表示。好像那點震驚或是怒氣就這麽給消解掉了。
實際上,他的淡定和他的性格固然有關系,還有部分原因倒是因為他其實還有些懵。
而懵的原因……怎麽說呢?說被人抽了一記轉身卻被那人的長相給驚到了?啧。
易煊從來沒有見過長得這麽……漂亮的男人。
至少在這小鎮上沒見過,細想的話,電視電影裏也沒見過。
五官長得無可挑剔,一頭微卷的半長發,腦後紮了一個鬏,因為紮得随意,耳邊還垂着一縷沒有抓進去的頭發,顯得格外的不羁。
非常好看,好看得甚至有些凜冽的侵略感,那張臉雖然可用“美豔”來形容,但那一身孤寒的男性氣場和一米八出頭的身高絕不會讓人将他誤認成女人。
不知什麽時候消停了一會兒的知了又扯風箱似地叫了起來,叫得易煊一陣陣心煩,身上出了一層層的汗,激得背上被抽過的地方越發的刺痛。
刺痛讓易煊從“美色”的懵圈裏清醒了一些,他冷眼看着青年,想這人不問青紅皂白沖上來就抽他也不知道是有什麽病,長再好看有什麽用,真是個讨厭的人。
“說,你怎麽會在我家?”易煊沒好氣地問。
盛知煦抽了半支煙,情緒已經平靜下來,他彈了彈煙灰,淡然地說:“我租的。”
易煊又瞪起眼睛:“騙誰?我的房子,誰能租給你?”
盛知煦沒有馬上回答,他慢慢抽了幾口煙,在易煊以為他不會說的時候,慢悠悠地開口:“租房子給我的是個中年人,40來歲,個子不高,170出頭,微胖,右耳垂上有顆黃豆大小的肉瘤。”
易煊的神情頓時有些一言難盡。他知道是誰出租了他的房子,可他不知道為什麽不經他同意就擅自作主了。
“你這人是不是有問題?你都不搞清楚這是不是他房子你就租?”
不能對那個擅自作主的人發脾氣,易煊只能将郁悶撒向這個青年人。
盛知煦眯起眼睛,微擡起下巴,以一副驕傲的姿态反問道:“他拿鑰匙開的門,樓上樓下介紹得清清楚楚,給我看了身份證,收據上按了手印,我有什麽理由懷疑他不是房東?”
他反問得太理所當然,以至于易煊一時找不到話來反駁。
盛知煦自己卻知道,除卻這些表面的理由,最根本的原因只在于,他的心思沒在這上頭,才會忽略掉了這些本該注意的地方。
他只想找個沒人知道的地方待兩個月,又不想住小旅館,租一家民居是最合适的,他怎麽會想到在這麽個小鎮子上會遇上這種事。
一想到自己會如此心不在焉的因由,盛知煦又是一陣心煩。
易煊這會兒也很煩,他性子其實一向很穩,可今天出的這事,遇上的這人,都太超乎他平時的經驗,他就是再穩,也忍不住煩躁。
沒等他再說些什麽,盛知煦從褲兜裏摸出一張紙來,展開了給易煊看。
那是一張收據。
盛知煦心底又暗暗唾棄了自己,他心不在焉到連一紙租房合約都懶得寫,只留了一張收據。
不過收據上倒是明明白白地寫着收了兩月租金一月押金,還打了個括號,裏面寫“含一日三餐夥食費”。收據最下面留着“易德昌”的大名,還有一個紅指印。
易煊沒伸手去拿那張收據,他認得出那個簽名,不會有錯。心裏就更加不是滋味,皺着眉頭看了看盛知煦,咬了咬牙沒說話。
這人明明可以直接告訴他出租房子的人是誰,卻偏偏不把名字說出來,只把易德昌的相貌特征跟他講了,倒像是提前就把他質問“你說是就是?”的刁難給堵上了。
展示完收據,盛知煦慢條斯理地把收據折好,擡頭看着易煊,淡淡地說:“你說這是你的房子,又有什麽證據?”
不過說完他就擺擺手,一臉厭倦的神色:“算了,無所謂,既然你不想租我也不是非得住。”
他重新摸出手機,給易德昌留的手機號打過去,那邊卻關機了。
盛知煦的臉色本就顯冷,這會兒更透着幾分陰沉。他瞥了眼易煊,沒說話。
易煊意識到什麽,拿過桌上的手機來撥通號碼,果然是關機了。
盛知煦輕揚了揚下巴:“你知道這人是誰?”
“啊。”易煊有些悶。
“行吧,你幫我把錢要回來我就走,要不回來……”盛知煦揚了揚手裏那張收據,“去報個詐騙應該還是可以的。”
午後一點,易煊頂着烈日,帶着一肚子憋屈和怒氣,領盛知煦去找他的小叔易德昌。
小鎮不大,走去易德昌的煙酒店也不到二十分鐘。雖然早有預感,看到挂着“昌記煙酒”牌子的店面關着門,易煊還是忍不住皺了皺眉。
一直不遠不近跟在他後面的盛知煦很輕地哼了一聲。
易煊擡手在臉上撓了一下,他想今天的太陽真夠烈的,曬得他臉都燙了。
隔壁水果店的老板娘搖着扇子走出來:“小煊啊,來找你叔啊?”
易煊點點頭:“嬸兒,我叔呢?”
“去市裏了,說是小鋒又住院了。”
易煊一聽就急了:“有說是什麽問題嗎?”
老板娘搖搖頭:“那沒說,你也知道你弟弟那身體,唉。”
易煊趕緊又給易德昌打電話,還是關機。他想想,撥了劉英的號碼,這回打通了。
“嬸兒,我弟又病了?”易煊擔心地問。
劉英的聲音聽着有幾分疲憊和焦慮:“嗯,前幾天有點中暑,後來他貪涼又感冒了,一直拖着沒見好,老咳嗽,今天到醫院來檢查,醫生讓住院。”
易煊說:“那我叔呢?”
“說是過來了,還沒到,”劉英頓了頓,“你有事找他?”
“哦,沒事。”
易煊又勸了幾句讓劉英別着急,說過幾天去醫院看小鋒,等挂了電話,他轉身看了看盛知煦,對上後者平靜無波卻又了然的眼神。
“哦,是你叔啊。”青年點點頭說。
盛知煦說得很無所謂,聽在易煊耳裏就很諷刺,他想,易德昌真是給他出了個難題。
他這個小叔,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性格有些軟,平時就不是個喜歡拿主意的人,所以易煊怎麽都想不到今天易德昌會突然擅作主張出租了他的房子,現在他能想到的最大的可能,便是易小鋒住院,易德昌急着用錢。
這事要想解決倒也不難,如青年所說,把那筆房租退了就行,可易煊現在也拿不出錢來,他的銀行卡還在易德昌那裏。
易煊曾經要把銀行卡密碼告訴易德昌,易德昌拒絕了,說他只是幫易煊把錢管到他滿18歲成年,不會動他的錢,也不需要知道密碼。
上周易煊才過了18歲生日,可叔侄兩人都沒着急,所以卡暫時還放在易德昌那兒。
易煊挺無奈,他看看盛知煦,說:“你……”
他本來想說“你要不跟我回去暫時先住着”,可對方好看的眼睛裏眼神冰冷還有些嘲諷,他只說出個“你”字後面的就說不出來了。
幹脆就不說了。
易煊郁悶地往回走,盛知煦還跟來時一樣,慢慢地跟着。
自己也不知道是出于什麽心理,易煊時不時回頭看一眼,像是怕盛知煦跟丢了。可每次回頭,都看見那人慢悠悠地走着,一雙漂亮的眼睛随意地看着路邊的小店,又像是什麽都沒看在眼裏,無所用心似的,透着股跟小鎮氣質截然不同的疏遠和傲慢。
易煊皺了皺眉,心想這人空長了一張好看的臉,那德性真讓人讨厭。
他不知道盛知煦并非無所用心什麽都沒看在眼裏,他在看他。
少年今天穿着件白背心,肩胛的地方還有一道淺淺的紅印,印在他小麥色的肌膚上其實已經不太明顯,但盛知煦看得出來。那是被他用水管抽出來的。
少年人的背影曾讓他感到恍惚,仿佛看到了十七八歲的那個誰,可他知道,少年和那個誰一點都不像,從長相到氣質到性格,找不到任何相似的地方。
那個誰沒這麽黑,也從來不會剃這麽短的頭,說土。
可他還是恍惚了,雖然只有短短的幾秒。這讓盛知煦心底湧上幾絲惱怒,他低下頭,不想再看到少年的背影。
沒走幾步,肩膀被人重重地撞了一下,他還沒反應過來,聽到走在前頭的少年罵了一聲“操”,擡起頭時,就看少年已經拔腿朝一個穿着迷彩T恤的人追去。
盛知煦愣了愣,下意識地摸了摸褲兜。好嘛,錢包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