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35
男人被觸碰的喉結明顯上下滾動,抱着她離開的腳步被迫滞住,走廊靡靡昏黃的光線下,空氣裏的暗昧已然發酵到令人面紅心跳的地步。
偏偏酒意上頭神志迷離的少女全然意識不到氣氛的危險,仍是一個勁兒地磨個沒停。
她鼻尖那抹溫熱柔膩的觸感落在男人的頸部分外明晰,明明像是小動物般親昵的蹭磨,稚氣未脫不染邪念,對一個身體各方面正常的男人來說卻宛如扼住命門般的威脅。
被她生生拱出的火似在體內灼燒,那宛如抽絲剝繭的冒犯正一寸一寸侵襲着聖人的理智。
直到走廊寂寥的空氣中冷不防冒出一道訝然的問句:
“诶喲,這是怎麽了?”
瀾姨心想着給新婚小夫妻留出獨處空間,藉口去廚房收拾東西便退出來了,這會兒本是想着回去給他們添點菜加點湯的,卻不成想還沒走到餐廳,就直接在這兒撞上了。
許是老太太質樸的聲音一定程度打斷了理智被蠶食的進度條。
賀硯庭眸色冷卻三分,持續升騰的體溫也有少許降溫的跡象,聲線透着和往日無二的平靜克制:“貪嘴,多喝了幾杯楊梅酒。”
瀾姨錯愕地眨了眨眼,回過神來忙不疊往餐廳小跑幾步,探頭張望,果不其然看見餐桌上那滿滿一大壺孔雀藍冷酒壺已然見底。
老太太不由得抿嘴樂了:“怎麽喝了這麽老些,這可是42度高粱酒釀的,雖說兌了不少冰,但到底也會醉人,這傻姑娘……”
她下意識轉回頭擡眸打量賀硯庭,只見他臉色略沉,瞧着像是在擔心小姑娘的狀況。
瀾姨忙不疊笑着賠罪:“這事兒怨我,怨我沒說清楚,好在這酒品質好不傷胃,就是上頭些,九爺快抱回屋歇着吧,我去煮碗解酒茶,晚點給你們送上……送到主卧室門口。”
老太太話到一半,舌頭打了個結,意味深長地改了口。
賀硯庭清冷的臉色靜如止水,面對老太太不加掩飾的揶揄仍然處變不驚。
Advertisement
倒是他懷中不安分的小姑娘過分機靈地擡起腦袋,雪白透粉的臉頰醉得紅撲撲的,見了瀾姨還彎唇一笑,明明都快不省人事了,卻還記着禮貌,沖着她軟糯地打了聲招呼:“瀾、瀾姨,您怎麽還不睡呀,太,太晚了……”
瀾姨又是憐愛又是想笑,忍俊不禁地哄:“好好好,我一會兒就睡,囡囡也好生回屋歇着。”
醉了酒的施婳笑起來愈發顯得稚氣,等賀硯庭抱着她上了樓,她也比先前安分了許多,嬌嬌乖乖地伏在他肩頭,半晌都一動不動。
也不知是酒醒了幾分,還是醉得更深了。
賀硯庭也摸不準她的狀況,只覺得她能保持不亂動的狀态,像是她平日一樣文靜就已值得慶幸了。
等上了樓,剛推開主卧的門,長腿闊步邁入,正準備将她擱在大床上時。
伏在肩頭的小姑娘卻忽而愣愣地支起腦袋,啓唇細聲嘟哝:“好熱……想去陽臺,可以陪我去陽臺吹吹風麽?”
施婳剛有醉意的時候是有些難受的,顯得煩躁不安,她很少喝這麽高度數的酒,體內不适應高濃度的酒精,反應未免猛烈些。
這會兒身體的适應能力達到了某種平衡點,沒那麽躁動了,只是腦子有些懵懵發脹,身體覺得熱,最本能的反應就是想吹風。
賀硯庭垂下眼,打量懷中人,聲音雖仍低沉嚴肅,但已經透出幾分不易覺察的寬縱:“喝酒吹風易頭疼,幫你把冷氣調低些可好?”
施婳怔怔地與他對視,烏沉剔透的眸像是染上了一層水霧,她茫然地眨了眨眼,俨然是已經醉得聽不太明白他話裏的意思。
對視持續數秒。
賀硯庭無奈皺眉。
他這會子算是明了了,她哪有酒醒的跡象,分明是醉得更迷糊了。
她茫然凝着他的意思很明白,是不滿意他的安排,雖然不知道該說什麽,但反應已經足夠明确。
賀硯庭微不可察地微嘆口氣,也不知是哪來的耐性。
抱着懷中人,徑直來到露臺門口推門而出。
夏夜的風夾雜着些微潮濕和涼意,不露聲色地驅散了白日的炎氣,緩緩拂面而來,吹動了施婳四散零落的青絲。
柔軟的發梢不自覺掃過男人的脖頸,沾染着洗發露清甜的柑橘香,混合了楊梅酒甜膩的氣味,帶來令人心猿意馬的酥。麻。
他傾俯下身,将懷裏溫軟的身子放置在露臺的藤椅上,怕她硌着,又順手從屋裏的沙發上順了張羊絨毯替她墊好。
一切都依着她的心願辦妥。
賀硯庭不輕不重地提起她軟玉般無骨的手,将其摁在藤椅的扶手上,沉聲叮囑:“扶穩,別摔着。”
這句她好似聽懂了,乖順地點了點腦袋,吹着涼爽的夜風,唇角總算綻出餍足的笑。
她顯然很滿意此刻的環境,自己把拖鞋踢了,赤着腳丫蜷膝而坐,像一只慵懶纏人的貓咪。
不過,模樣倒是挺憨态可掬,叫人忍不住想伸手揉一揉。
然而男人冷淡慣了,念頭不過轉瞬即逝,他不僅沒伸手,還很快站直起身,從高處睨着她,忽而有些自嘲地輕哂。
明知道酒後吹風于健康無益,身為成年人,是不該縱容的。
可他還是依着她把人抱了出來,看着她此刻懶散吹着風享受的姿态。
他自己成年以來不曾允許自己酗酒,更不會酒醉,任何虛浮的享樂,哪怕只作解壓之用,他也不會碰。
他深知自己已經錯過了前十六年的人生,比同輩差之甚遠,離開香山澳後的每一日都必須掰成十倍來用。
所以沒有休憩,也沒有偷閑。
更不會因為任何情緒上的波瀾允許自己放縱。
連吸幾支煙都有定數,每日睡眠時間的參差至多不會逾越五分鐘,怎麽可能允許自己放縱片刻,深夜吹風更是無稽之談。
唯獨對她,一切都可以偏縱。
他只想看她快樂。
可眼前的景致并不完全遂他心願。
小姑娘環抱膝頭,蜷縮在鋪着羊絨毯的藤椅上,不知何時仰起腦袋,眺望着遠無邊際的夜空。
今夜沒有星星,只有黑沉沉的濃墨,還有蒙蒙一層霧霭,如覆在她心頭的陰霾一樣,令人透不過氣。
寂寥涼爽的風迎面拂過,定是風太急的緣故,細密的眼睫顫了顫,忽而有大顆大顆的淚珠簌簌滾落。
她沒有哭腔,連抽噎也沒有,眼淚像是生理性地湧出來,不受她的大腦控制。
烏沉純澈的眸底空無一物,像是失了焦,又像是見不到她想見的人。
男人冷白的腕骨微僵,輕哂的笑意幾乎滞在臉上。
清冽的眸隐隐一沉。
漆如深潭,無聲蘊藏着陰冷的戾氣。
她受了很大的委屈。
那股愠怒需要隐隐耗力才能抑住。
半晌,他終于擡手,拂過她的發頂,聲音裏透着在世人面前從不曾流露的溫和:“誰給你委屈受了?”
施婳仰着下巴,聞言怔怔地輕轉眼珠,望向他。
她應該是聽懂了的。
但不過搖了搖頭,茫茫的顫音恍若夢中:“我讨厭她,為什麽要穿我媽媽的衣服……”
少女身材纖薄,遺傳了徐芝霓的江南女子骨架,不算非常高挑,但身高也在人均之上。
此刻她卻像回到了孩童時代,無助地抱緊膝頭,蜷縮成很小的一團。
她沉醉未醒。
也許并不知道自己在對誰傾訴。
只以為是自顧自的獨白。
濕漉的嗚咽透着濃濃的無望:“她明明有自己的媽媽,還有爸爸,賀珩也陪着她……”
蔥白的手指捂向眼窩,那濡濕的淚水卻瞬間就溢出指縫流淌而下。
“我不明白我哪裏得罪過她,她明明有自己的媽媽,她的媽媽還可以陪她過生日,而我什麽都沒有,只能記得媽媽的樣子而已……為什麽要打扮成我媽媽的樣子,連我媽媽的裙子都要搶……”
自從中午在法餐廳盥洗室那一幕。
她心裏就分外堵得慌。
她明白人與人之間未必心存善意,善意是值得被感激和珍視的。
可這份惡意未免也來得太無端了。
在她幼小的記憶中,舅舅曾拖家帶口來港城投奔媽媽,媽媽給了他們幫助,還給表姐徐清菀買了不少好看的公主裙。
其實小孩子也不傻,旁人喜不喜歡她,她能明顯感知。
徐清菀從小就不喜歡她。
但是她不在乎,也不關心。
包括後面她父母接連出事,曾經受過媽媽恩惠的舅舅恍若未聞般置之不理,她也沒有過忌恨。
成年人的世界并不容易,她對舅舅也沒有多麽深厚的感情。
所以她把這當做是成年人的無能為力,或者單純就是親情冷漠也好。
如果不是今年徐清菀突然插足她與賀珩的關系,她從未怨恨過舅舅一家。
其實就連賀珩的事,她也當作是命運的安排。
也許有徐清菀的存在是自己的僥幸,如果不是她,或許自己還難以勘破賀珩的劣根性。
所有的一切她都可以不介意。
但是為什麽,為什麽要打扮成她媽媽的樣子。
還大言不慚地問是否襯她。
禮服,發型,乃至搭配的珍珠頸鏈。
從頭到腳都是她媽媽徐芝霓的經典造型。
“好讨厭她,好讨厭她打扮成我媽媽的樣子,我真的好讨厭,也真的……好想好想我媽媽。”
女孩的聲音愈來愈細,愈來愈低,到最後幾乎含糊在嗓子口,沒了聲音。
腦袋越垂越低,最後整張浸滿淚水的臉都埋進了膝頭。
賀硯庭面容肅然,冷冽的深瞳像是淬了冰。
尤其是當她口中呢喃賀珩的名字那一瞬,周身的寒意幾乎能将人溺斃。
但所有的情緒均被壓制,只有胸腔左側隐隐的痛感占據上風。
他在她面前半蹲下身,世人面前居高臨下的神只,此刻卻顯露出柔軟。
“你指的是徐清菀?”
聯系她話語中的前後文,不難猜出她口中埋怨的對象。
只是字裏行間又提及了施婳已故的母親徐芝霓。
他對此不甚了解,唯有多問幾句。
施婳埋着腦袋許久,半晌才悶悶地擡起頭,怔怔地看向他。
男人半蹲在她身前,竟是與她平起平坐一般,兩人之間這樣平衡的高度少見,以至于她懵了幾秒。
霧氣彌漫的濕瞳怔怔凝着他。
賀硯庭又耐着性子,分外溫和地問了一回:“你是說,徐清菀穿了你媽媽的裙子?”
女孩纖卷的睫羽上挂滿了淚珠,顫巍巍的,輕輕一動就會撲簌簌滾落。
她腦子暈暈的,像是很費勁才理解他話裏的含義,吸了吸秀氣的鼻子,抽噎嘟哝:“是的,我沒有騙人,那真的是我媽媽的裙子……”
說罷,她像是為了拿出證據,開始四處摸索手機。
最終還是在賀硯庭的輔助下,從自己褲子的口袋把手機掏了出來。
醉意是不曾消散的,大腦也依舊迷糊,但手機還勉強會用,細嫩的指尖胡亂戳開了好幾個軟件,最終才找到正确的那個。
她雖然沒有關注徐清菀的賬號,但找到她并不難。
戳開那個[清風菀菀]的頭像,果不其然看到她今夜曬出來的多張慶生照片。
中午在法餐廳的一組、還有晚上和閨蜜團燈紅酒綠的另一組。
晚上那組她換了衣服,穿的是一條粉色蛋糕裙。
施婳一手托着手機,另一手蔥白的指尖抵向中午那張照片,哭得紅潤的唇無意識地微微噘着,悶悶地嗫喏:“我真的沒有騙人,這件禮服就是我媽媽的,她也親口承認了……”
賀硯庭深瞳滾動,暗流洶湧。
施婳并不能看懂他眼裏的深沉晦澀。
更不明白那層晦暗不明下掩埋了多少壓抑已久的情感。
她只是神志不清,像個受了欺負的小孩子随口抱怨着自己的委屈,沒有想過要讓他人為自己出頭。
也從來不曾奢望過有人能夠為她出頭。
她只是想說一說,說一說就罷了。
也許說出來,就不會那麽傷心了。
畢竟除此之外,她什麽也做不了。
卻絲毫不知,她的一點點委屈。
對他人而言,是多麽難耐的愠怒。
賀硯庭面色無瀾,大手揉了揉她的發頂,驟然起身。
信步走回屋內給她抽了幾張紙巾,遒勁的腕骨有意放緩了力道,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頰邊濡濕的淚液。
等收拾完這一切,施婳好像也平靜了許多。
恢複了安靜享受夏夜微風的狀态。
而男人垂眼操作着手機,憑着方才的記憶很快尋出那張照片,直接甩給了杜森。
[這條裙子,明日之內替我拿到]
言簡意赅。
惜墨如金。
深夜還在加班的杜秘書收到消息,霎時間不禁心下駭然。
未免發生誤解或疏漏,杜森很快用标記圈出照片中徐清菀身上那件法式方領香槟金絲絨禮服裙。
慎之又慎地詢問确認:
[賀董,是金色這條嗎?]
[您的意思是,就要她身上這條是嗎?]
杜秘書發出消息後戰戰兢兢等待了許久。
賀董沒回。
他心下隐隐了然。
因為通常,賀董只回複有效提問。
對于無意義的消息,他一概不理。
杜秘書頓悟。
看來還真是他理解的那個意思,賀董要這個女人身上這條禮服。
而不是同款之類的。
雖然賀董的文字消息毫無溫度,更難辨喜怒。
但他身為最專業的執行秘書,已然隔着屏幕感受到森森涼意。
賀董似乎很不悅。
照片上這年輕女人的身份杜森不是不清楚,這不就是賀珩小少爺的那位麽。
如此不難猜到……賀董深夜此舉是為了太太。
杜秘書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立刻正襟危坐,慎重回複:
[明白,天一亮我即刻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