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番外二:魔功淨世
番外二:魔功淨世
“多謝你替我擔下罪名。假使你有一天因此而被自诩公道的正義人士追殺,我很樂意幫忙。”
“放心,托令堂的福,我這一身功夫倒也配得上魔頭之名。”
(一)
暮霭深沉,秋風蕭瑟。兩扇銅鑲的大門洞開着,朱漆紅得耀目,直溢到門頂的匾額上,斑駁了龍飛鳳舞的幾個大字——“福興镖局”。
凝神細看才會發現那不是朱漆,而是血色。深深淺淺的血跡彌漫,一路蜿蜒到深宅大院之中。
黑色短靴踏在血泊裏,發出黏膩的聲響,與靴子主人的嗓音一樣不詳。
“楊總镖頭,要怪只能怪你命不好,有人出錢買你福興镖局上上下下幾十口老小的性命,我也只是收錢辦事罷了。”刺客打扮的矮瘦男子烏鴉也似。他拉過半老男人的衣領,長劍抵上咽喉。
“是……誰……”楊姓镖頭撐着最後一口氣,從喉嚨裏擠出兩個字。
見他如此執着,矮瘦男子附耳低低一語。
他的雙眼驀然瞪大,張口欲斥,可是那柄劍動了。鮮血四濺,堵住了他未出口的話語。
壯碩的身軀委頓在地,消弭了最後一絲聲息。一時之間,庭院裏只餘簌簌風聲。
清理幹淨了麽?
矮瘦男子環視一圈,提着長劍向內堂走去。
堂中極其安靜,沒有一絲活物的氣息。他停在爐竈前,想找點吃食,一低頭,卻發現腳上沾染了一縷爐灰。幹燥的白灰落在暗色的靴頭上,十分顯眼。
竈膛裏的火早已熄了,堂中亦無風,這爐灰怎麽會自己往外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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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及多想,男子彎腰往那竈膛裏一掏,拽出一個滿臉爐灰的小孩子來。
這孩子看着八、九歲年紀,身子抖成篩糠一般,早已無力掙紮。兩行清淚在滿面黑灰之中滌出兩道白淨的皮肉,除此以外,一臉木然。
劍鋒迎面而來,她呆呆地望着,卻沒等來想象中的那一抹銳痛。
染血的劍鋒停在她颌下一寸,是她爹爹的血。可怖的血腥氣直沖上來,熏得她淚水翻湧。
“喲,這小臉還挺白淨,是個美人胚子啊!”男子幹裂的嘴角斜斜一扯,“小家夥,你是甘願死在這裏,還是跟我走啊?”
猥瑣的笑容擋在眼前,小女孩只覺跟着他走只怕會比死更可怕。可是這又哪裏由得她選?正猶豫間,她眼角瞥到屋門口天光一暗。是有人影閃過麽?
“銀劍,你在徇私?”冷冷的女聲在男子耳後響起。
男子一個激靈,連忙轉身查看。一名黑衣黑褲的女子立在他身後,面無表情。
果然是這瘟神!他心中懊惱,面上卻陪着笑:“喲,冷刀大人,您也來這小城出任務?”
名喚冷刀的女子點了一下頭。
銀劍情知今日這買賣怕是做不成了,卻騎虎難下,只好硬着頭皮笑道:“咱問礁樓的規矩我懂,說是全家老小,那就連只黃狗都不能放過。可是您看,這小丫頭細皮嫩肉的,哪裏是外頭那糙臉漢子生得出來的?說不準這丫頭壓根兒就不是他老楊家的種!這樣說來,咱把這丫頭送到樓子裏去,便也算不得什麽大錯,不過是給兄弟們讨杯酒喝。”
“你要把她賣去青樓?”冷刀面具般的臉上浮出一絲表情。她皺起了眉。
這可吓壞了銀劍,他連忙擺手,道:“不去青樓也行!兄弟我不過是求財,您老若有別處可賣,我也樂意奉陪——”
一語未盡,刀光陡然亮起。冷光伴着鮮血一閃而過,矮瘦的身軀便萎頓在地。黑衣浸染血漬卻不顯紅,只是濕濕鋪開,成了雨打烏鴉。
冷刀一時愣住。她自覺未下殺意,只是聽那銀劍言語刺耳,手中長刀便動了。可惜這刀太快,回過神時,那人三魂已逝,無力回天。
地上一陣響動。小女孩倒在血泊裏,掙紮着往起爬。男子雖死,手指卻還緊緊扣在她後頸上,掙脫不開。一張小臉本已黑白相間,又濺上了血,真是花貓也似。
冷刀打量着那張斑駁的小臉,道:“看你根骨不錯,跟我走吧,我教你練刀。”
小女孩驀然擡頭。眼前之人神色木然,聲音空漠。可是細細看來,那冷冷的眉眼卻也澄澈,好似一片寒潭。既然不包含任何情緒,便也沒有歹意。看得久了,竟還從那徹骨的寒冷裏瞧出一絲溫暖來。
就算這溫暖是錯覺也好,至少,它也是眼下最接近安全的東西了。
良久,小女孩沖她點了點頭。
冷刀給小女孩買了幾個包子,又尋了間客棧,二人同住一屋。夜半,冷刀披衣起床,卻見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正望着自己。
“我有事做,你在這裏等我。”
冷刀轉身走了一步,又回過頭來,輕聲道:“不要跑,跑了我尋不到你……那就沒人給你買包子吃了。”說完,她扯了扯嘴角。
那動作有些生疏,但是小女孩明白,那是一個笑容。
(二)
夜已深了,練雲歸和衣而卧。溫溫涼涼的月光從枝枝葉葉間濾過,星星點點地灑在窗前。忽而,幾縷月華從地面上躍起,往床頭撲來。
有人揮刀将那月光斬斷,濺在了飄飛的床帳上。
那是一把平平無奇的刀。長三尺,闊兩寸,裹挾着無上殺意。
床上的人翻了個身。冷光照來,床鋪已空。
長刀一頓,不及回頭便聽得铿然一聲,一把彎刀從天而降,牢牢扣在床頭,鎖住了她的生機。新月般的刀身映着雲影,蕩開一圈光暈。
冷刀不知自己敗在何處。
再回頭時,床上那人已在窗前。那人手中握着一柄銀白長劍,訝然望向床邊,卻只問手持彎刀之人道:“晏姑娘,你怎會在此?”
“我說過的,若是有人追殺你,我會幫忙。”一語未盡,晏孤白手腕一翻,彎刀便往刺客頸間抹去。雲雪劍連忙出鞘:“且慢!”
銀白長劍一揮,擋住了彎刀,練雲歸轉頭看向困在床頭那人:“敢問姑娘為何殺我?”
“因為殺你的酬勞最高。”答這話時,冷刀已經被捆成了個粽子。
晏孤白的玄色外袍材料極其堅韌,捆到刺客身上,任她是天王老子也掙脫不開。
“誰給的酬勞?”
“問礁樓。”
問礁樓乃是江湖上一等一的殺手組織。據傳本部在海外仙山,須得到海邊某處一擲千金,方能入其法眼。
若說仇敵,浩然盟也好,南山派也好,曾經為敵的那些人早已死得七七八八了,還有誰會花這麽大價錢追殺自己?練雲歸微微皺眉。
卻聽晏孤白輕哼一聲,問道:“是誰向問礁樓發的請?”
冷刀雙眼微微一眯:“我不知道。”
接着,又嘲諷似地擡頭瞟了她倆一眼,道:“即便知道,我也不會記得,因為除了殺人,我什麽也不在乎。”
晏孤白皺起了眉,手中彎刀放下幾寸,問道:“除了殺人,你就想不到哪怕一件讓你歡喜的事麽?”
“沒有。”冷刀搖頭,腦中卻忽然閃過一張小女孩的臉,那上面滿是黑灰,一雙眼眸卻格外清澈。
“……那就沒人給你買包子吃了。”言猶在耳。
見她沉默皺眉,練雲歸忙問:“你還有未了之事,對不對?”
冷刀擡起眼,對上了練雲歸的眸子。
“把你知道的全告訴我,我放你走。”練雲歸眸光沉靜。
冷刀卻忍不住垂下了眼:“我不過是他們手裏的刀子,除了殺人,我還能知道什麽?”
“你的頂頭老大你總該認識吧!”晏孤白不耐,将銀鈎往她肩上一壓,命令道,“帶我們去找他。”
“我身上有蠱,一旦說出問礁樓所在之處,立時暴斃。”
“因此,你才替他們賣命?”
冷刀沉默半晌,才道:“我自小在問礁樓長大,除了練刀,便是殺人,別無所長,別無所知。”
晏孤白只好收回彎刀,抱起雙臂,悻悻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冷刀。”
“你很懂刀?”
“我不懂刀,”冷刀搖頭,旋即,擡眸答道:“我自己就是一把刀,一把最鋒利的刀。”
冷刀一雙眼眸寒潭也似,可是望了半晌,那寒潭裏映出一抹笑容。晏孤白的笑容。
“既然你如此鋒利,那麽,歸我囊中如何?”
“你要得罪問礁樓?”
“便是滅了他們又有何妨,”晏孤白手中彎刀一轉,“可惜你說不出他們所在何處。”
“我知道他們在哪!”
衆人齊齊回頭,只見一個小女孩瑟瑟發抖,正死死地扶着門框。
滿臉淚痕。
(三)
“我爹爹說,東海上有一片小島,那上面的人可兇啦,天天殺人!他們只是路過走镖,船就給打沉了!”小女孩雖然渾身發抖,頭腦卻很清楚。
“在海島上?”晏孤白皺眉,“那中原之人如何請動他們?”
“海邊某處有五塊礁石,從大到小,根據所求之難易,放下與礁石等量的黃金,将所求之事寫成羊皮卷,按下掌印,插入礁石縫隙之中。七日之後,便有結果。”冷刀答道。
“若是他們不接呢?”
“不會不接,”冷刀不假思索,“只要給足金子,問礁樓照單全收。”
“這倒簡單,去找他們做一趟生意就是了。”晏孤白道。
冷刀一愣,問道:“要殺何人?”
“殺我,”晏孤白微微一笑,“新月教主晏孤白。”
第二日,練雲歸、晏孤白二人一大早便出門探查,打算揀幾個不仁不義的大戶行竊。冷刀則帶着小女孩出門,上街買包子吃。
到了市集,一聲“冰糖葫蘆”入耳,小女孩就走不動路了。冷刀連忙解囊,一串紅豔豔的糖葫蘆便遞入小女孩手中。
小女孩嚼了幾口,一擡眼,卻看到冷刀目光直愣愣的,也不知是盯着自己,還是盯着那串糖葫蘆。
“你也吃。”她将糖葫蘆遞到了冷刀面前。
冷刀怔怔然接過,想說這是給小孩子吃的。可是猶豫半晌,終是将這句話吞入腹中,和着一顆糖葫蘆一起。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她舌尖綻開,還真好吃。
“你從來都沒有吃過糖葫蘆麽?”
“嗯,”冷刀點頭,“在島上,吃喝只為活命,出任務都有時限。”
小女孩低下頭,望向自己的腳尖。半晌,她說自己餓了,拉着冷刀去買包子。糖葫蘆太酸,就留給不那麽餓的冷刀吃了。
過了幾日,晏孤白選定了幾個富得流油的鄉紳地主,只待動手采撷。可是行動之前,先得安置小姑娘。冷刀自請留在客棧保護她,練雲歸則想将她送到南山派,索性等到收拾完問礁樓再去找她,畢竟刀劍無眼。
“我不要走!”小姑娘大聲嚷道,“他們害死了我的親人,我要親眼看到那些壞蛋死絕!”
看着小姑娘紅紅的眼睛,練雲歸心中低嘆,晏孤白卻淺淺一笑,蹲下身子,認真問她:“我有辦法讓你跟着我們,但是在我們解決掉一切危險之前,你要乖乖地等在一個安全的地方,聽到我叫你,你再出來,如何?”
小姑娘看着她的眼睛,點頭答應了。接着,晏孤白便一聲不吭地抱起小姑娘,輕輕一縱,與她一同消失在半空之中。
冷刀大驚,沖到她們消失的地方查探,卻未見任何異常。練雲歸搖頭輕笑,尚不及點破,便見着晏孤白重新出現在半空之中,與六神無主的冷刀撞了個滿懷。
“這、這是什麽妖術?”冷刀的眼睛簡直要瞪圓了。
“疊衣大法。”晏孤白微微一笑,未曾介意她的用詞。
“疊……衣?”冷刀一副完全摸不着頭腦的模樣,把晏孤白逗笑了。
“因為它,”晏孤白伸出手,給她看那枚鑲嵌在中指銀戒上的純黑石頭,“你要摸摸麽?”
冷刀伸手,未待觸及,便有一陣吸附之力牽引着她的手指,直至冰涼的石頭邊沿抵上了她的指尖。
那石頭蠶豆大小,除了極黑之外,看上去無甚特別之處。待得觸及,才發現它不是橢球形,而是六棱柱狀。質地堅硬的外殼隐在那一團漆黑之內,像是從石頭芯裏噴出一團迷霧,直溢出石頭之外。
“這晶石名叫’玄沉’,因為它很沉很沉……”說到此處,晏孤白輕輕笑了起來,将那戒指輕輕一晃,“在這方寸之間,蘊藏了山岳之力。”
“山岳之力?”冷刀湊近了些,想瞧個仔細,然而只覺觸目一片漆黑,猶如在白日裏生生造出了個黑夜來,什麽都看不清楚。
“它太沉了,只會帶着周身一切墜落到更深的地方,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輕易逃出,包括你的目光。所以,它才叫人看不清楚。将山峰重巒強壓到小小一顆晶石之內,它便會成為足以吸納一切的‘黑’。山岳的力量不會因此而損耗,只會變得更加強大,可比天地。”
“……這是何意?”盡管每個字都聽得清楚,冷刀頭腦之中還是一團亂麻。
見她滿臉疑惑,晏孤白話鋒一轉,簡短地解釋道:“就像疊衣服一樣,這塊石頭可以靠強大的吸力将兩處地點疊到一處,暫時打通一個可供通行的捷徑。”
情知其中奧妙高深難解,冷刀便也不理那些旁的,只問道:“她在哪裏?”
“一處故地……”晏孤白神色微怔,又擡眼安慰冷刀,“一個安全的地方。”
當晚三人行竊罷了,晏孤白便将小女孩叫了回來。
小女孩安然無恙,手上還拿着一個風車。那支風車是山竹所制,已經很舊了,所幸尚未開裂。
“這是什麽?”冷刀湊了上來。
“風車,”小女孩将它舉到冷刀面前,“在山洞裏撿的。”
冷刀接過那支風車,迎風一舉,兩扇竹輪便慢悠悠地轉了起來,很是好看。她的嘴角彎了起來:“竟有這樣的東西。”
晏孤白蹲在小女孩面前,和小女孩一起擡頭去看。圓圓的風車映着明月,輕快地轉動着。
這是許多年前,在山洞裏等待娘親時,芳姑姑為她做的。
飯後,冷刀不見了蹤影。院子裏有些聲響,晏孤白便以為她在後院練刀。待得走近,才發現冷刀滿院子飛來飛去,竟然是在玩風車。
晏孤白啞然半晌,一時不察,腳下弄出了些微聲響,傳入冷刀耳中。
冷刀回頭發現有人在看,大窘,急忙把風車往背後一收。豈料速度太快,那風車竟然連軸斷了。
圓圓的兩面竹輪從她背後冉冉升起,冷刀卻還渾然不知,兀自作得一臉嚴肅之态。
晏孤白強忍笑意,決心明天一早便去買兩支風車回來,一支還給小女孩,另一支送給大女孩。
十餘日後,三人攢足了金子,照着最大的那塊礁石鑄成了半人來高的金坨坨,剛好可以容晏孤白的彎刀,新月鈎,藏于其中。
失了日夜相伴的兵器,晏孤白混身不自在,好在三人僅在那岸邊守株待兔半日,便有人将那金塊擡走了。
當晚,一只小船悄悄離了岸,行出十裏,便有另一只小船從斜刺裏沖出,在夜色掩映下悄悄地綴在後面。
晏孤白隔空禦刀,以精純內力為牽引,牢牢地尾随着問礁樓的船。即便那船上有人見到那金塊挪動,也只會以為水面颠簸,艙底光滑,絕不會想到那金坨子內部有何問題。
一路行來,晏孤白時不時地将小姑娘弄走,等到風平浪靜,再将她撈出來。練雲歸不由擔心起來:“如此頻繁進出,是否會有隐患?畢竟她年歲尚幼,身體還未長成……”
“有何隐患?”晏孤白不以為然,“我小時候就是這樣陪在我娘身邊闖南走北的,我娘小的時候也是。”
原來這是晏家的傳統麽?練雲歸啼笑皆非。
武林中人,莫不驚于這疊衣大法之詭秘莫測,未承想,它在明月教裏卻是派這個用場的。
思及此處,練雲歸不禁看向另一位教外人士,冷刀,想要交換一個眼神。卻見冷刀面無表情,似是不覺此事有何不妥。她也只好暗自搖頭,心想這兩人倒是怪在了一處。
(四)
“樓主,樓主!”一個小厮氣喘籲籲地沖進問礁樓,“大生意上門了,最、最大的那種!”
問礁樓內,一衆男子正在飲酒作樂,此言一出,堂中驟然一靜。緊接着,交頭接耳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當真?”當中一人高冠輕裘,尊榮華貴,正是問礁樓主。他面色陰郁,發此問時,蠟黃的頰上多了一抹血色,
“千真萬确,足足三千斤!小的這就着人擡進來,給您過下眼!”說罷,那小厮又回頭催道,“你們幾個快點兒!”
衆人望眼欲穿半晌,有人問道:“求殺何人?”
“叫晏、晏孤白。”那小厮撓着頭皮,堂中衆人也是面面相觑。
“聞所未聞,”問礁樓主與副樓主交換了一個眼色,道,“但是既然有人下了這麽大本錢,想必也不是無能之輩。”
“這麽大的生意,不知又要折幾把上等兵器。”煉兵堂堂主面露憂慮。煉兵堂負責訓練新人,所謂“兵器”便是樓中殺手。
“那又何妨,”問礁樓主笑道,“足足三千斤純金,夠買幾百個上等貨了。”
問礁樓只收真金,且那金坨子一旦離岸,無論成敗,都是有去無回,故而生意向來不甚火爆。驟然接到這樣一筆大生意,樓中衆人興奮不已,七手八腳地将那金坨子拖入堂中,即便是各位堂主、樓主,也都圍攏上來啧啧贊嘆,就着金光叽叽喳喳地胡侃大山。
嘈雜聲中,忽而響起一陣嗡鳴。怪異的聲響愈來愈大,衆人尋覓半晌,方才發現那聲音是從金坨子內部傳出來的。轉瞬之間,聲音越來越大,漸漸連成一片,化為金屬碰撞之聲。
終于,轟然一聲爆響,半人來高的金坨子猛然裂開。金光四濺中,一柄彎刀淩空而起,将漫天金粉攪成令人目眩的渦流。
近處幾人來不及反應,就被彎刀攪成了血泥。彎刀淩空飛旋,帶着不詳的嗡鳴在整個大堂裏橫沖直撞,生生在丈許高的室內造出一道血色的龍卷。
衆人大駭,四下奔逃,然而大多數人在碰觸到那道旋風的瞬間就被攪成了血霧。十幾個人逃出樓外,可是嗡嗡之聲猶在耳畔,那柄彎刀也追了出來。
終于,他們一路逃到岸邊,想要逃離此島,卻見三名女子正好整以暇地等在前頭。當中一人身披玄緞,右手平伸,不知是在操縱着什麽。
但聽嗡嗡之聲陡盛,原本綴在問礁樓衆人身後的彎刀忽然加速,追了上來。它從他們脖頸之間推來,鐮刀一般,當中幾人躲閃不及,頭顱當場落地,卻不能阻得了彎刀一絲半毫的速度。
問礁樓主是個老江湖,幾十年來刀尖上舔血的直覺告訴他,現在前方比身後更危險。他頓住腳步,呆呆地看着那柄染血的彎刀飛過衆人頭頂,穩穩落入玄衣之人手中。
那人收刀入鞘,沖他淡淡一笑:“看來你們也知道這是大生意,竟然如此熱情。”
問礁樓主情知來者不善,卻也不敢招惹,戰戰兢兢道:“什麽生意?”
“自然是殺人。”
“殺誰?”
“新月教主。”
問礁樓主一躬身,歉然道:“小可孤陋寡聞,從未聽聞如此教派,倒是十幾年前中原有個明月教……”
“對,你還擄過她們教衆的孩子,記得麽?”晏孤白冷冷一笑,“新月教,便是卷土重來的明月教。”
“卷土重來?這……只聽人說,一個魔頭餘孽回來大開殺戒,将浩然盟五大家都殺滅了大半……”
問礁樓主低頭思忖,一陣海風吹過,他不自覺地略略張開大臂,讓潮濕的腋下得享幾縷清風。晏孤白卻皺起眉頭,伸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
這些男人剛剛逃命半晌,不止個個渾身大汗,就連被彎刀吓出一身尿騷的也有不少。現在海風拂過,在他們身上攪出一股強烈的臭味,塗抹到整個岸邊,就連淪落江湖廿載的練雲歸也忍受不了。唯有冷刀面無表情,她現在只想揮刀。
晏孤白很少踏足這樣群男環繞的腌臢環境,又聽這人提起故地,更添心煩,也就懶得多說,冷然道:“對,她喜歡殺人。今天就殺到了你這裏。”
一句“什麽”尚未出口,問礁樓主便驚恐地看到那柄彎刀森然出鞘,直直飛向自己面門。旋即,一蓬血霧爆開,他面上驚恐的表情凝固了,瞪大的雙眸裏倒映着彎刀的殘影。
“久仰大名,在下新月教主,晏孤白。”
話音未落,彎刀再次飛出,盡情收繳場中的人頭。
練雲歸卻不愛殺人。枉擔魔頭之名,雲雪劍仍舊一身純白,只舞在晏孤白身側,保護着這個初涉江湖的新任魔頭。
忽然,一個男子從斜刺裏殺來,練雲歸提劍一擋,卻見那人稚氣未脫,尚不足二八之齡,她的劍鋒便頓住了。
那人卻不罷休。他華服金冠,想來地位不低,此刻雙目通紅,幾欲噴出火來。
未待練雲歸回神,那小子便張開了嘴,拼命往練雲歸面上湊,似要咬下一塊肉來。
練雲歸想要揮劍,卻見他一雙手臂牢牢地抱着雪白劍身。他身寬肉膩,雲雪劍陷入其中,一時動彈不得。
好在破空聲近,彎刀飛來,從此人後頸處滑過,又向上一頂,那顆醜陋的頭顱便斜斜地飛了出去。
晏孤白伸手接住彎刀,從緩緩倒地的無頭屍身前抽了一截绫羅來,一面邊擦拭着刀上血跡,一面對練雲歸灑然一笑:“這種事,還是交給我這種真魔頭吧!”
冷刀早已出鞘。有資格參加樓中酒宴的俱是人上之人,既在人上,自不會把“兵器”當人。她早就千次百地次幻想着,有朝一日在他們身上試刀。
今日,這把問礁樓煉出的刀,終于砍到了他們自己身上。
砍着砍着,她卻忽然一陣反胃。低頭一看,只見無數蠱蟲在地上爬行。它們蠶蛹大小,遍體漆黑,俱出自一具無頭屍體。那屍身華服金冠,是樓中少主。
幾十只蠱蟲緩緩向海中爬去,其中一只卻離了隊,向冷刀這邊爬來。爬得越近,她腹中便越是翻攪。
終于她無心再戰,勉強以長刀撐地,彎腰嘔吐起來。
待腹中風暴平息,她睜眼一瞧,嘔出的一大灘穢物之中有什麽東西緩緩蠕動。定睛細看,那也是一只蠱蟲,只是比無頭屍中出來的那些略小,顏色也要淡上一些。
漆黑的大蠱蟲爬到近前,與那淡色的小蠱蟲厮磨片刻,旋即,竟轉了個身,與那小蟲相攜而去。
她恍然大悟,想必這便是樓中給“兵器”們下的蠱,某種子母蠱。
母蠱在少主體內,少主死後,母蠱便得了自由,出來尋找子蠱。而子蠱與母蠱之間有所感應,也不願再困于冷刀體內。蠱毒由此而解。
“怪只怪你命不好,偏偏惹上我這樣的魔頭。”晏孤白提氣蓄力,運起刀風,将問礁樓主的屍體轟入海中。
又伸手入懷,掏出一朵銀白色小花,向海中抛去:“我倒要看看,有沒有人會為你尋仇。”
卻聽一個稚嫩的聲音道:“咦,兔兒花!”
回頭一看,小姑娘毛絨絨的腦袋憑空浮在衆人身後。
冷刀大驚,生怕她身子受損,卻見她直直看向晏孤白:“你怎麽把它扔了啊,那麽可愛的花……你還要嗎?我這裏有好多!”
晏孤白轉頭道:“喜歡你就多摘點!快出來吧,別把你冷刀姑姑吓着。”
聞言,小姑娘從那片虛空之中鑽出,手裏果然捧着幾朵銀色小花:“晏姑姑,那山洞裏為什麽會有這麽多兔兒花啊?”
晏孤白伸手拂開她額前亂飛的頭發,道:“是姑姑的娘親種的。因為那座山太黑了,所以,要多種一些銀月霜。你若喜歡,我們在這裏也種一些。”
小姑娘很是開心,又好奇心道:“那裏為什麽會那樣黑啊?”
“因為那裏以前是一座火山。”晏孤白輕輕地道。
她擡頭望着晏孤白,本想繼續問下去,為什麽火山就要黑呢。可是忽然之間,她有了一個新的發現:“山洞裏那個神像跟你長得好像啊……那是你的雕像麽?”
晏孤白神色沉寂下來,半晌才道:“不是我。那是我的……不知多少代以前的曾祖母。她叫晏姒。”
(五)
晏孤白在海邊尋尋覓覓,揀了最重的一塊礁石,拖上岸來,銀鈎橫斬,将其一分為二。斷面處,點點金粉閃耀,與她一身斑斓黑衣極為相稱。
她以五指淩空飛刃,在那平整的截面上來回游走,激起一團金粉,伴随碎石飛濺。
收刀入鞘時,那石頭上深深镌刻了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淨世閣。”
“我們就以‘淨世’為號,組建屬于我們的新天地!只是,既然號稱淨世,那麽我們只行淨世之事。該殺之人,無利亦殺;不當為之事,萬利不往。”
見晏孤白意氣風發,冷刀也摩拳擦掌,她們現在是淨世閣主與副閣主了。雖然尚無第三人加入,但這世上最鋒利與最可怕的兩把刀都鎮在閣中,二人皆對前路充滿信心。
晏孤白邀練雲歸入閣,練雲歸卻說自己閑雲野鶴慣了,不想再依附于什麽門派。
“你該不會是怕田大掌門吃醋吧?”晏孤白揶揄道。
“怎會!你莫亂講。”果然,練雲歸雙頰泛紅。她連忙低頭,輕咳一聲,半晌才道:“沐風是小孩心性,多有得罪,望晏姑娘莫要見怪。”
“放心吧,我欠那家夥人情,不會與她們南山為難的,”晏孤白輕輕笑了起來,“希望下次相見時,也沒有人再與你為難。”
“希望下次相見時,晏姑娘便是威名赫赫的淨世閣主了。”練雲歸抱拳。
“那是自然!”晏孤白傲然一笑,“江湖第一女魔頭的稱號,我可不能讓給你。”
送走練雲歸,晏孤白一轉身,冷刀牽着小姑娘正在等她。
“我不會教,她還是做你徒兒吧。”冷刀說。
晏孤白半蹲下來,對小姑娘說:“做我徒兒可以,但是,入我門者,須得先入我教。”
“什麽教?”
“新月教。”
“好。”小女孩鄭重地點了一下頭。
“你娘姓什麽?”晏孤白問。
“我娘?”小姑娘想了半晌,茫然道:“我不知道。”
“那麽跟我姓吧,姓晏,如何?”
小姑娘懵懂地點點頭。
“你有名字嗎?”
“我閨名傾兒,我娘說,是傾國傾城的意思。”
“傾兒……”晏孤白沉吟半晌,“不如改為輕重的輕,如何?”
“為什麽?”小姑娘不解。
“為師希望你能放下心裏的傷痛,輕裝上陣,追求一切幸福快樂。”晏孤白蹲下,溫柔地望向她的雙眼。
小女孩淺淺地笑了。
“好的,師婦。”
她又走到冷刀面前,仰起頭:“我叫晏輕了。”
冷刀不知如何作答,半晌,伸手輕輕撫過晏輕的額發,道:“我叫冷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