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番外三:鵲橋仙
番外三:鵲橋仙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踏壞喜鵲無數……
年年七夕,年年鵲橋,年年都有那無辜的喜鵲受傷。不是翅膀折了,便是尾羽斷了,何解?當然是被那粗鄙笨重的牛郎踩傷的啦。
牛郎那厮本是肉體凡胎,只因靠着詭計扒上了織女大人,這些年來,竟也成了半個神仙,不止不老不死,還年年都要到那九重天上與織女大人相會。聽聞織女大人本不願再見他,可是天帝強令她從那“□□之道”,對此,王母也無可奈何。
這可就苦了我們的小喜鵲。九重天上的喜鵲,俱是靈禽。既有靈識,自然不願叫這凡胎泥塑的臭男人踩在腳底。其中一只尤其不願,因為她馬上就能修成正果了,恰好就在今年七夕之夜。
喜鵲也能成仙?當然。九天之上還專有一個職位“鵲橋仙”,由最為年長的喜鵲靈仙出任,掌管每年七夕時喜鵲長橋的運作。
可是,據老一輩的神仙們說,這個職位本是叫作“織羽仙”,是派修成正果的喜鵲下到凡間,為乞巧求福的女子降下福緣的。後來織女大人下凡歷劫歸來,這“織羽仙”才成了“鵲橋仙”。
這卻叫小喜鵲如何服氣?她已下定決心,要趁七夕這日天黑之前,做一件大事,她要除了那半人半仙的禍害!
小喜鵲飄飄悠悠地下了凡。靈禽一目千裏,很快,她便找到了一個寬敞的小院,院子裏正曬着一張暗黃的老牛皮。
牛郎雖可長生不老,卻仍舊是肉體凡胎,若想上九天,須得先将當初那指使他行兇的老黃牛留下的皮吹起三尺高來,用作風帆。唯有如此,他方能乘風而起,扶搖直上。
小喜鵲向下俯沖,一口就啄在那張黃牛皮上,登時将那牛皮戳出一個大洞。
“哼,沒了牛皮,我看你還怎麽上天!”小喜鵲氣哼哼地想着,又在上面穿出數個大洞。
牛郎聽到動靜,沖入院中,登時面色慘白。他正是靠了這一年一度的九天之旅方能長生不老,若是今年去不成,這身子就沒了仙氣庇佑,還說不準能不能活到明年今日呢。
他頓時急得團團轉。這縫補之事,向來是女子所為,他雖在這人世間活了百歲,卻只靠當初織女留下的七彩錦緞過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也需要拈針引線去做女紅。
思索半晌,牛郎心生一計。恰逢七夕,到了夜間,街市之上該有不少女子逛街游玩。不如先去買一盞漂亮的花燈,然後挂出來懸賞,要各路女子比試,誰将這牛皮縫得最好,誰便能得了那盞花燈。
“嘿嘿,女子最愛那些好看的花架子,又向來熱衷攀比,如此一來,只用一盞花燈的錢便可換得無數女子做工,豈不妙哉?”牛郎撚須而笑,完全不曾注意到身後樹上叽叽喳喳的喜鵲叫聲。
Advertisement
“我呸!小喜鵲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的家夥!若是有一只公鳥敢這樣無恥,怕是早就被我們咬死了!”
華燈初上,游人如織,七夕之夜果然熱鬧非凡。
尋常工坊都早早打烊,讓各家姑娘們安心慶祝佳節,偏偏有一家繡坊銅門大敞。走近一看,裏面人頭攢動。幾個繡娘周圍環繞着大大小小幾十個青衫雲履之人,或坐或立,俱是南山弟子。
自“明月殺”大劫之後,南山派改頭換面,新收了許多十歲不到的小弟子。南山派掌門田沐風平易近人,向來重視“與民同樂”,當此佳節,自然也要熱鬧一番。
“南山弟子下山之後向來以緝兇探案為職,這是和人打交道的職業,必須要學會看人才行!所以從現在起,我們要訓練南山弟子從小接觸各行各業的人。咱們南山劍派不是盧家堡,閉門造車可不行!”
田沐風大手一揮,提前派人聯絡了京師之中最大的繡坊,并于七夕當日親率衆弟子下山,一齊向各位繡娘學手藝。
門中長老知道掌門年少,玩心大,見此情形卻也不戳穿,只是紛紛告假,辭了這帶孩子的任務,在山上躲清靜,美其名曰“在門派中留守”。只剩幾個實心眼的外門師姐妹跟随田沐風下山,只是小弟子的人數是她們十倍之衆,照看起來頗為力不從心。
田沐風卻不管那許多,她今日的心情好極了,因為……她微微一側頭,向身邊之人笑道:“師姐,你看,那個圖樣好看嗎?”
練雲歸順着她目光望去,見繡娘手中正在展示一件繡品。上面圈圈繞繞,似是有千層的同心圓共同組成一輪圓月,微微一動,便柔光蕩漾,十分華麗。
那繡娘見二人喜歡,便介紹道:“二位大俠好眼光!只是這’同心針法’卻是難學,因為一旦施展,就務必一線到底。唯有如此,才能足了那’一心一意、一世到底’的绮願。”
繡娘說這話本是半含着對二人的祝福,可是田沐風完全沒能領會到這層意思。她思維跳脫,兀自沉吟片刻,問道:“一線到底,又是這樣圈圈繞繞,那若是有人将這絲線從最中心出連根拔起,豈不是整個圖樣都會消失不見?”
這話聽得繡娘一愣,答道:“故而此圖起針時,務必要在中心處反複運針,層層鎖好,不然,确實會如田掌門所言……那可不是什麽好兆頭啊。”
見了繡娘面上的尴尬之色,田沐風微微一笑,當即拈起針線,拉着這位新拜的小師婦學起那“同心針法”來。
卻聽一旁,一個稚嫩的聲音嚷道:“可是我不喜歡繡花!”
練雲歸側頭一望,見是入門近三年的小弟子姜姮。當初在朱仙鎮外,她也見過這孩子一次,對這小阿姮頗為熟稔,當即便向她走去。
“繡花好悶啊,坐在這裏好久好久都不能動!我們為什麽要學繡花啊?”阿姮不滿地叫着,頗有揭竿而起的意思。
練雲歸忙在她面前蹲下,問她:“每日在門派裏練功,悶不悶啊?”
阿姮答道:“不悶!練功是為了強健體魄,只有好好練功,以後才能在像掌門那樣,有一身好功夫!”
練雲歸微微一笑,拈起一根繡針,與她講道:“練武功,除了強健,也需要巧勁兒。世間女子在七夕織繡,是為了向天上的織女娘娘祈求一雙靈巧的雙手。阿姮既然想成為田掌門那樣的高手,那麽,可以用這繡花針乞功夫上的巧啊。”
聽了這番話,阿姮從善如流地點點頭:“好吧,那我要練出一手厲害的繡花針功夫!”言罷,她當即抓起一把繡針,向面前的絲絹上一撒。可憐那繃在繡架上的半幅絲絹,瞬間便被穿出十幾個大洞,還有幾處被淩空斬斷,只剩一點殘破的碎片在空中飄揚。
練雲歸心中訝然,想不到這孩子天賦異禀,如若未拜入南山門下,去善使暗器機關的盧家堡拜師,想必也能成為一代高手。
練雲歸哄着阿姮練了半晌“淩空繡花法”,終于等到田沐風那邊修習完畢。
田沐風笑眯眯地拿着一幅新繡的“同心月”,走到阿姮面前問:“小阿姮,下面你想去哪裏呀?”
阿姮十分喜歡這位成日都笑眯眯的掌門,當即大聲答道:“我要去買喜蛛應巧!”
于是一群人浩浩湯湯,向街市上行去。遠遠地,卻見一紫衣黑氅之人正擠在一個堆滿小木盒的攤子前吵鬧。
她手上托着一個小木盒,向那店家質問道:“這小盒子裏明明空無一物,你們卻騙我說裏面有什麽七夕彩頭?難道是見我衣着有異,便欺我不懂本地風俗麽?”
那店家大姐頗為無奈地說道:“這位客官,我們小店賣的這‘應巧盒’,是要等到明天一早方能打開。您既提前打開了,它自然是空了……”
聽得此話,那人更是皺緊眉頭:“你們好不講理,這盒子裏的東西有便是有,沒有便是沒有,如何能說我提早打開便沒有了?倘若我當真待得明早才将它打開,到時發現裏面空無一物,卻要去何處尋你?”
她正氣憤得緊,忽聽得耳邊傳來一聲嗤笑:“噗嗤!晏閣主,你可錯怪這可憐的店家啦!”
她一回頭,露出一張素淨的臉來,正是去年剛剛組建了淨世閣的晏孤白。而那嗤笑之人自然就是她的老對頭,南山派掌門田沐風。
晏孤白雙手抱胸,向她道:“如何錯怪?你倒說來聽聽。”
田沐風道:“你打開盒子之時,可曾留意到這盒子中有什麽極其細小的物什爬出?”
晏孤白皺眉:“未曾見到……”
“沒有什麽小蜘蛛、小蟲子之類的嗎?”
經她這樣一提,晏孤白恍然大悟:“如此說來,倒似乎确實見了一個小蜘蛛……”
田沐風一拊掌,笑道:“那便是這店家所售的‘喜蛛’了。至于這七夕的彩頭,則是喜蛛在盒中困守一夜,所結的網。”
說到此處,她也拈起一個小盒子,遞給阿姮道:“到了早上,各家姐妹便要打開各自的小盒子,看看誰的喜蛛結網更密、更圓,這便是得了七夕之巧啦。”
晏孤白自小離群索居,又失了母親看顧,自然不曉得這節日風俗中的門門道道。如今聽田沐風講來,只覺一頭霧水:“這……這蛛兒結的網如何,卻與主人何幹?如何買了這一只小蛛,便能‘得巧’了?”
田沐風卻将雙手一攤:“那我就不知道了,風俗而已,若是你不喜歡,自然可以不玩……這些應巧盒放在這裏,本是願者上鈎,誰叫你買了?”
晏孤白最最見不得的便是她這副沒正形的無賴樣子,當即便要發怒,卻有一只小手扯動她的衣襟。低頭一看,阿姮也舉着一個小盒子,仰望着她,道:“大姐姐,明日一早,我與你比這蛛網疏密,好不好?可是你得買個新盒子,不然,你就輸定了。”
小女孩睜着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望得晏孤白心中某處頓時一軟。她只得蹲下,對小女孩道:“我就不換新盒子啦,這樣吧,就算我已經輸了,你得了全部的‘巧’,好不好?”
阿姮卻不是好哄的,聽她認輸,當即嘿嘿一笑,蹬鼻子上臉道:“既然姐姐輸了,那麽姐姐你可要接受懲罰才行!”
晏孤白啞然失笑,望向小女孩身後的田沐風,卻見她伸手撓頭,東張西望,只作沒聽到這一場耍賴的對話。無奈,晏孤白只好問阿姮道:“那你說,要怎麽懲罰我啊?”
“給我講一個七夕的故事吧!”阿姮登時興奮得幾乎要跳起來。
她身後的練雲歸默默搖頭,這孩子,成日裏不是給別人講故事、便是吵着要聽故事。現在賴上了晏孤白,也只能算晏孤白命中該有此劫。
好在晏孤白既然入得這七夕夜市來玩,自然是做過功課的,雖則不知那勞什子“喜蛛應巧”之事,卻也多多少少知道些七夕佳節的傳說。她邊走邊給阿姮講道:
“七夕本是天下女兒祈求織女賜福的節日,可是有一天,織女卻不見了。她與幾個姐妹在仙凡交界處沐浴,卻被一個老黃牛撞見。那牛本是天上的仙君,因行為不端被貶下凡間,成日裏辛苦勞作,心中積怨已久。現下見了這王母的女兒,一個歹毒的計劃便在他心中成形。
他當即回家,尋了平日裏照看自己的漢子來。那漢子形容粗鄙,以種田為生,人人都叫他’牛郎’。老黃牛開門見山,對牛郎開了口:’我本是天上仙君,被貶下凡來,卻與你結了善緣。本仙君有辦法讓你娶得一個既能賺錢養家、又是貌美如花的媳婦,卻不知你願是不願?’
牛郎自然是願意的,于是當即跟随老黃牛潛至幾位仙女沐浴之處,偷了那岸上的衣服。幾位仙女受了驚擾,當即飛上天去,可是織女年齡尚幼,經驗太淺,脫衣服時竟将自己法力所寄也一齊脫下。此刻她身無寸縷,又拿不到法器,只得躲入水中,被那老黃牛逮個正着。
從此,她便成了那牛郎的’媳婦’,每日為他當牛做馬,成日織布,夜間還要想方設法抵抗他的騷擾,苦不堪言。
卻說織女的幾位姐姐逃上天去,回頭一看,才發現織女并未跟上,當即便禀報了王母。王母向來疼愛女兒,聞此噩耗,當即下凡來找。找到織女所在之時,她正被那牛郎逼着織布,她自己身上卻是衣不蔽體。
王母大怒,當即便要收了這人間妖魔,卻冷不防被那老黃牛頂在腰間,與老黃牛鬥在一處。
織女卻也不是個傻子,幾日過去,她早已探得自己彩衣所藏之處。見老黃牛無暇顧及,她立即飛身而起,撲向老黃牛平時休憩的草席。草席之下,果然是她的彩衣。
她披上彩衣,也拾起了彩衣之中的法器——一根銀白色的喜鵲尾羽,便又變回一個法力無邊的仙女。
那邊王母也已将老黃牛剝皮拆骨,走過來拉起織女便向天上飛去。誰知,牛郎卻不肯讓織女回天庭。他将老黃牛的皮吹成一面大傘,乘着風向織女追去。王母回頭,在他面前劃下一道銀河,阻了他的去路。織女卻不肯如此輕易地放過他。”
說到此處,晏孤白微微一笑,冷冷道:“織女取出那根喜鵲尾羽,淩空施法,就像他當初試圖剝下她的衣服一般,剝了他的皮。”
“好!!”阿姮鼓掌大叫道,“織女娘娘好厲害!!我也要練好功夫,以後直接收拾掉那些偷看女人洗澡的男人!”
田沐風原本綴在二人身後任她編故事,可是聽到這“剝皮”一句,卻立時大叫起來:“喂喂喂!你不要教壞小孩子啊!”
“教壞?”晏孤白冷笑,“那些粉飾太平的故事才會教壞小孩子。”
“那些故事的确不好,但是你這個也太血腥了。她還不到十歲,給她講什麽’剝皮’啊……”言及此處,田沐風轉頭向小女孩道,“阿姮,我們名門正派做事可不能這麽沒有章法。”
晏孤白翻了個白眼,嗤聲道:“那你待如何教導你這小弟子?我道想看看你能講出些什麽章法。”
眼見着二人之間要濺出火來,練雲歸忙從中調和:“晏閣主莫怪,其實沐風也不是那個意思……”
奈何田沐風完全顧不得師姐的面子,強行搶上前來,放話道:“對~!我便讓你看看我們名門正派的章法是什麽樣子!”
說完,她從袖中拿出一柄折扇,當作驚堂木般在手中一敲,拉開架勢道:
“話說當年織女飛仙,牛郎吹起老黃牛的皮,扶搖直上,綴在她身後窮追不舍。可是那黃牛年老體衰,皮膚嘛自然也不怎麽好,那張牛皮被九重天上的勁風吹着吹着,就出現了細小的裂縫,眼看着便要支撐不住。
牛郎受慣了織女服侍,一看牛皮開裂,立刻便開口要織女替自己縫補好。織女一聽這話,幾日的委屈都被勾起來了,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她一回身,一把鵲羽便甩了出去,當場刺破了那張牛皮不說,還打得牛郎是一臉的麻子!
牛郎肉體凡胎,失了牛皮的支撐,當即跌下凡塵。從九天之上墜落凡塵,其間直有千丈萬丈,待他落地,早已不成人樣。有好事者尋去,只尋得一灘血水,一張爛皮。至于那到底是牛皮還是人皮,卻是神仙也分不清啦——!”
她講最後一句抻得極長,到結尾處,又拿折扇在掌中一拍,倒是真有幾分說書人的架勢。講完故事,她又将那折扇一展,悠然輕扇着。扇面上龍飛鳳舞地寫着“如沐春風”四個字,正是她對自己的寄望。
卻聽晏孤白說:“……好啰嗦。”
晏孤白果然不甚買賬。她望向那扇面上“如沐春風”四個字,更是皺眉:“你這個版本與我所講有何不同?不過是麻煩了些。”
田沐風原本對這個扇面極為得意,此刻卻見晏孤白竟然用這樣的眼神盯着那幾個字,頓時炸了毛,将那扇子在手中一拍,指着她道:“你懂什麽!我這才叫講故事好不好!”
不待她多言,練雲歸一把拉過她的手,将口中猶自罵罵咧咧的南山派掌門田沐風大人拉走了。
行不多時,二人走到一個燈謎攤子前。只見一排排的花燈挂在架子上,垂下的紙條上面寫滿各式燈謎。
“兩位姑娘,要不要來試試?猜一次只需一個銅板就行!要是您能把這燈謎全猜出來,那我家這盞絕世‘金烏花燈’便是您的啦!”攤子老板在一旁殷勤勸道。
順着她的目光,田沐風向那架子頂端望去,一盞流光溢彩的花燈便映入眼簾。它比下面的普通花燈要略大一些,造型有如一只昂首挺胸的鎏金鴉雀,其身下卻是三足,背後還有一輪金紅的圓日,果然是取了三足金烏之意。
一見之下,田沐風頓生歡喜,覺得這燈簡直是為自己量身定做的一般,當即下定決心,要猜贏這攤子上所有的燈謎。
從最下層開始,第一個燈謎是:“李字少了木,不作子字猜。猜一字。”
這卻是太過簡單了些,田沐風當即揮筆作答:“一!”
又翻下一個燈謎:“溪邊林木森森 。打一字。”
田沐風大筆一揮:“染!”
如此這般,很快,她便将那最低一層燈謎盡數答完了。只是這金烏也不是容易得的,向上數去,共有七層燈謎,且越往上數便越要難些。
正待去揭那第二層燈謎,她忽而聽得一陣鑼鼓聲傳來。舉目一望,她竟将手中毛筆一扔,當即追了那鑼鼓身而去。什麽金烏花燈,好像轉瞬之間便被她抛在腦後了。
見她這般沒個長性,練雲歸連連搖頭。沒辦法,她才剛剛過了雙十之年,雖則當仁不讓地坐了南山派掌門之位,心底卻還是個孩子呢。
卻說田沐風也不是個見異思遷的人。她之所以抛下那燈謎攤子,只是因為她以“靈應清引”之法加持視力,遠遠地便望見這鑼鼓喧天之處有另一盞極其特殊的花燈。這盞燈取了喜鵲造型,可是通體銀白,猶如雲間仙靈,正是再與師姐相襯不過。于是她毫不猶豫,便朝這邊攤子走來。
待得走近,卻見這攤子上除了銀鵲花燈,便是一張破破爛爛的牛皮。攤子主人是個男子,他半躺在一張搖椅上,伸出腳來點向那張牛皮,懶洋洋地道:“諸位娘子,我這攤子是一個針法擂臺。不收您任何銀錢,只需您将這牛皮上的孔洞補好便可。能将它縫得密不透風者,便可得了我這‘雲間仙雀燈’的彩頭。”
攤前衆人聽他此話,卻只是面面相觑,并不積極應戰,不少年長的女子甚至擡腿就走,連看都未曾再向那花燈看上一眼。
男子見狀,頓時有些慌亂,卻見一個青衣素帶的小女孩定定地望向自己,他忙擠出一個笑容,道:“小妹妹,你要不要試一試呀?”
那小妹妹正是阿姮。只見她點點頭,上前拿了一把縫衣針,道:“好,我就讓你見識一下織女娘娘的淩空繡花法!”說着,便信手一揚,十幾根縫衣針齊齊向牛皮飛去,登時又在上面戳出一片孔洞。
那男人大驚失色,頓時跳腳大罵道:“這是誰家的孩子!弄壞了我的寶貝,你家爹娘拿什麽賠給我?!”
便聽一個冷冷的聲音道:“這孩子弄壞的東西,我賠給你。只是,你要如何賠法?”正是晏孤白。
雖然那男人有眼無珠,不識得什麽淨世閣主,但是單看她那一身的氣勢,便也不敢造次,當即嗫嚅道:“這……至少,你得給我把它縫好了吧!”
晏孤白一雙素手殺人無數,從來未想過有朝一日,會有男人要求這雙手為他縫制什麽牛皮。她當即握向腰間彎刀,冷冷道:“縫縫補補,我沒興趣;澄淨世間,我倒是很想試一試。”
牛郎被她氣勢所懾,很想索性轉身逃命去,可是回頭一想,若是今夜不将這牛皮修補好,自己真的未必能活到明年這個時候,便又咬咬牙,讨好道:“女俠您定是一個心懷天下之人。可是您看,這一皮不縫,又何以縫天下?”
晏孤白不懂他這化用的是什麽酸詞兒,只皺眉道:“我看應該是‘一蠢不掃,何以晏天下’吧!”說罷,就要動手。
就在她拔刀之時,卻有一人鬼魅般地出現在她身側,伸手一推,将她剛剛拔出一半的彎刀一把按回了刀鞘之中。能有這樣功夫的人,舉世也不過兩人而已。
晏孤白扭頭一看,果然是那兩人之一的田沐風。
只見田沐風又挂起一臉“如沐春風”的招牌笑容,對她說道:“晏閣主稍安勿躁,來,且看看本掌門的針法!”
言畢,她便拈起一根縫衣針,雙手在那破牛皮上一陣亂舞。她将南山絕技“仙人信步”之法化于指間,運掌如飛,甚至在空中留下淡淡殘影。不足一刻功夫,便将那一片稀爛的牛皮補好了。
只見那牛皮之上圈圈層層,滿布細密的絲線,正是她今日剛剛學會的同心針法。迎光一照,果然密不透風。當即四下拜服,掌聲雷動。
田沐風揚起一個春風得意的笑容,喜滋滋地拎走了那盞“雲間仙雀燈”。正想送給師姐,一回身,卻尋她不着。
自從下山以來,師姐一直默默跟在田沐風身邊,所以她趕來這攤子時也未曾回頭查看,只以為師姐一直都在。現在見不到人,她卻全然不知師姐是何時跑開的,頓時心中大亂,轉身尋師姐去了。
攤子邊上只留晏孤白與阿姮面面相觑:田掌門什麽時候轉了性子?只為一盞花燈,竟然對這男子如此客氣!
兜兜轉轉,田沐風找了一路,終于又轉回之前猜燈謎的那個攤子上。舉目一望,才發現練雲歸還在那裏,剛好猜到最後一個燈謎。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打一離合字。”
最後一題,果然有點難度。練雲歸卻是不懼,略一沉吟,便提筆寫下“又欠歡”三字,微微一笑,遞給那攤子主人。
攤主拿過紙條一看,笑道:“姑娘真是冰雪聰明!”
又轉過身去,将那“金烏花燈”挑了下來,遞給練雲歸道:“這盞花燈正與姑娘相襯,今日七夕,姑娘猜贏所有燈謎,想必可以得盡天下之’巧’啦!”
練雲歸接過花燈,低低笑道:“我要那些個’巧’,卻也無用。不如攤主幫我與那織女姑娘說說,便将那些’巧’勁兒分給其她女兒去吧。只是這盞花燈,我卻是要自己獨享了。”
見她這樣說,田沐風奇道:“原來師姐你這麽喜歡這盞花燈嗎?我還以為……”
話沒說完,便見練雲歸将金烏花燈往她面前一推,笑意盈盈:“喏,你不是想要這個嗎?”
“啊,你是為了送給我,才猜盡了全場的燈謎?!”
練雲歸望着滿面愕然的田沐風,微微而笑:“是啊。怎麽,難道你以為整個南山只有你一個聰明人?”
田沐風被她看得不好意思,登時低下頭去,拿手往發燙的面頰上捂,低聲道:“這倒不是,只是……辛苦師姐啦!”
話音未落,她忽然往前一湊,親了練雲歸一下。接着便飛速地轉過身去,提着花燈跑遠了。風中傳回她雀躍的聲音:“嘻嘻,師姐最好啦!”
卻說那牛郎拿了田沐風補好的牛皮一吹,果然吹起了三尺高。他連忙以牛皮作帆,往天上飛去,飛着飛着,遇到一只喜鵲。
銀白的月光下,牛皮上鑲嵌的絲線盈盈而動,十分美麗,猶如一圈圈漣漪。漣漪的最中心處,是一個十分顯眼的同心結圖案。在那同心結中間,卻有一個凸起的小環。小環微微從牛皮上立起,随着風兒左搖右擺,吸引着喜鵲的目光。
喜鵲好奇,一口便向那小環啄去。只聽“嘣”地一聲,最小的一圈同心環便被扯開了。緊接着,崩然之聲接連作響,銀白的絲線被一圈圈拔起,如漣漪般向整片牛皮擴散。很快,整條牛皮便在半空中碎成了千片萬片。
小喜鵲沒有理會牛郎越墜越遠的慘叫聲。她抖抖翅膀,繼續向九天飛去。她還要趕回織女身邊呢,馬上就要成仙啦,這麽開心的時候,她可不想再去碰那個晦氣的男人。畢竟天帝只命喜鵲在銀河上建橋,可沒說在九天之下也要救牛郎一命啊。
一個擺尾,小喜鵲直沖雲霄。一根長長的羽毛從她的尾巴上落了下來,飄飄悠悠,落到了一盞銀白色的喜鵲造型花燈上。
“師姐,你寫了些什麽願望啊?”田沐風的小腦袋忽然湊到了這盞花燈旁邊,卻被練雲歸一巴掌給推了開去。
“不可以看,看了就不靈了。”練雲歸認真說道。
田沐風只好退到自己那盞金烏花燈旁邊。偷偷瞟向師姐,見她寫得十分認真。自己的願望早就寫好了,卻不知師姐為何要寫這麽久。
待她終于寫完,二人便各自拿着自己的花燈,走到城中許願河邊,一齊将花燈放了下去。
金烏花燈外層鎏金,因而格外重些,為了能讓它在河水中漂得更穩,田沐風特意運起掌法,将燈外包裹着的油紙熨平。
練雲歸望着田沐風認真的模樣,秋水般的雙眸中盛滿了暖意。
河水下游,卻有一個半人來高的身影守在岸邊。她雙手撐着一根足有七尺長的竹竿,不斷打撈着水中的花燈。
阿姮今年已經九歲了,真的是大姑娘了,怎麽可能跟着師姑乖乖回去呢?她要趁着今夜的自由時光,偷偷看遍這城中女子的願望,等以後長大了,就親手幫她們一一實現!
這樣想着,她便幹勁十足地将一盞銀白色喜鵲造型的花燈撈了起來。這盞花燈她見過,知道是掌門從那男人攤子上贏走的。
打開裏面的紙條一看,上面寫着:“守合家清晏,護一方太平。”
那字跡飄逸絕塵,看起來很瘦,卻不像是掌門的風格。
正在此時,又一盞花燈漂過,造型更加奇特,竟是有三只腳的金色大鳥。她連忙将它撈起,找出字條一看,只見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将南山派發揚光大!”
在這行字前,還有一行小字,卻是:“與師姐一起”。
阿姮抿嘴一笑,從頭上摘下一根素色的發繩。她喜歡這個顏色,因為她三年前見過的姮娥姐姐,就是穿着這樣顏色的衣服。
就用這跟發繩,她小心翼翼地将兩盞河燈系在一起,又放回了水中。
目送這兩盞花燈離去,阿姮終于決定收工回家。她往南山方向行去之時,卻有一個藏在暗中的影子尾随她而去。
晏孤白如鬼魅般綴在阿姮身後,心中卻忍不住抱怨:這小丫頭終于肯回家了!待得送她安全回山,自己也便可以回去休息了。田沐風那家夥果然是靠不住的,門中娃兒跑了都不知道,還要外人替她們操心!
她低低地嘆了口氣,繼續向阿姮追去。
離她們不遠的許願河上,兩盞河燈并蒂連襟,順着水流晃晃悠悠地向下游漂去。窄窄的河面上映着一彎清輝,像是小船,又像是天空與流水一起,靜靜地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