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我來找你
第52章 我來找你
蔣樓便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任由黎棠靠近,額角貼在自己肩頭。
喉嚨感到幹澀,既是渴切祈盼,也是憂心焦灼。
垂在身側的手悄悄擡起,懸停在距離黎棠後背不足五公分的位置,靠近幾毫,又克制地撤離。
還是怕吓到他。
他這樣蒼白,這樣虛弱,讓蔣樓無法理解七年前的自己,怎麽可以那麽狠心。
同時明白了詩裏寫的,願意為了某個人從此遠離病痛而交付自己的性命,從來不是矯情的虛言而已。
五分鐘後,車子重新駛入主路,彙入霓虹閃爍的車流。
黎棠沒再休息,坐姿端正地看着前方,瞳孔裏似有星火竄流不息。
他似乎恢複到了先前開合自如的狀态,至少蔣樓問他冷不冷的時候,他全無遲疑地回答:“剛剛好啊。”
車內再次陷入安靜。
從前兩人待在一起,也多是黎棠在找話題,如今各懷心事,除了業務上溝通,只剩一種難以為繼的沉默。
到公司樓下,黎棠剛下車,就見李子初從一樓大堂裏沖出來:“你們出發早,怎麽到得比我們晚?”
黎棠沒說路上停了一會兒,以堵車搪塞過去。
蔣樓自駕駛座下車,李子初看見他便如臨大敵,老母雞護崽似的把黎棠扯到身後。
黎棠尴尬不已,上前介紹道:“這是ROJA技術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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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他!”李子初目光幾分輕蔑地打量蔣樓:“有些人吶,別以為打扮得人模狗樣,就真是個人了。”
蔣樓不聲不響地站在那裏,不反駁也不理會,氣質使然,輕易給人一種威壓之感。
而他的視線,始終落在黎棠身上,一秒也不曾移開。
李子初越看他這樣子越來氣,心說當時心狠手辣,現在裝什麽款款深情?
拉起黎棠就走:“進去快進去,可別再給這大尾巴狼騙了。”
走出去兩步,李子初回頭喊道:“這地方不允許長時間停車,趕緊挪走吧您!”
黎棠身上沒力氣,只來得及說一聲“謝謝載我回來”,便被李子初拖着往裏走。
穿過玻璃門時,自進出的人群縫隙中回望一眼,蔣樓還站在那裏,高峻的身型如松柏,卻在深秋凜冽的寒風中沉冷而孤獨,仿佛融于夜色。
一股莫名的酸澀自心口淌過,黎棠收回視線,不再去看。
剛乘上電梯,李子初就開始念叨:“車上怎麽就你和他兩個人?他果然有所圖謀,早知道當時我就反對到底,從根源上切斷你和他碰面的機會……”
黎棠聽得斷斷續續。方才在半路上突然發作,他現在都沒完全緩過來,加上電梯快速攀升,耳朵裏陣陣嗡鳴。
不得不扯一下李子初的胳膊,讓他收聲。
李子初終于發現黎棠的不對勁,忙問:“怎麽了,你臉色怎麽這麽難看?他是不是對你……”
“我只跟他聊工作方面的事,沒有其他的。”黎棠說。
李子初松一口氣,扶着黎棠道:“以後再有這種場合,你還是別來了,大不了我給你拍下來,做一個把他剪輯掉的純享版。”
黎棠扯動嘴角:“我猜會有人剪的,不過是反着來。”
果不其然,當晚就有人在互聯網上發布視頻,關于今天在首都某高校報告廳做演示的主講人,把和專業有關的全部删掉,只留此人的全方位特寫。
好在蔣樓并沒有出現太長時間,否則這個視頻可能會遠超三分鐘。
黎棠是晚上睡前例行巡邏朋友圈時,看到齊思娴轉發,沒有點進視頻去看,只聊表禮貌地點了個贊。
翌日,在公司的茶水間碰到齊思娴,被擠眉弄眼地問到“看見前男友變得這麽帥,內心有沒有一絲絲波動”,黎棠搖了搖頭。
即便不會亂八卦,可送到嘴邊的瓜不吃白不吃,齊思娴不大相信地說:“怎麽會呢……我聽說前男友升職加薪都會不開心,總覺得是因為我離開了他,他才走了狗屎運。”
沒有她,那個人反而變得更好了,誰能咽得下這口氣。
黎棠聽笑了。仔細一想,确實是他離開蔣樓之後,蔣樓運勢一路走高,從學業到工作都高歌猛進。
難不成我也命裏帶衰?
這樣想着,黎棠回道:“我的意思是,他不是現在才變帥的,他一直都這麽帥。”
黎棠深知,要以客觀理智的态度來面對前男友,才能在工作往來上大方得體,不落下風。
況且細究起來,似乎也不能算作前男友,畢竟他和蔣樓的“戀愛”是由謊言堆砌的空中樓閣,當不得真。
所以客觀上承認蔣樓的優秀,對黎棠來說跟喝水吃飯一樣簡單。
周六,黎棠去見心理醫生。
李子初一口咬定他上回發作是因為擅自停藥,又開始每天盯着他吃藥。這回見醫生,黎棠正琢磨到底要不要開藥,還有中西藥一起吃是否科學,在診室門口碰到了上回見過的聾啞青年。
他也來早了,和黎棠一起坐在門口的長椅上聊天。
聾啞青年用手機打字:聖誕節快到了,不知道到時候會不會下雪。
看到“聖誕節”三個字,黎棠微怔。
他也打字回複:也許吧,首都的冬天一向寒冷。
不像敘城的冬天,只會下陰冷刺骨的雨。
聊到病情,聾啞青年說:上周我的檢查結果出來了,殘餘聽力值足夠做人工耳蝸,攢的錢也差不多夠了。
黎棠由衷地為他高興:那你以後就能聽見聲音了?
聾啞青年笑着點頭。
黎棠記得他曾說過,多數聾啞患者都沒有配助聽器或者植入人工耳蝸,除了承擔不起費用,他們也不願在生活中被另眼看待。
被問到決定做手術的原因,聾啞青年幾分羞澀地笑,打着字從脖子紅到面頰。
他說,他有了喜歡的女孩,朋友們說女孩唱歌很好聽,他想聽見她的聲音。
黎棠對他的回答并不意外,愛情總是能給人力量和勇氣。
不免感到好奇,黎棠問:還有哪些原因能促使一個人,在喪失單側聽力十年之後,重新戴上助聽器?
聾啞青年思考了一會兒:如果不是有非戴不可的理由,比如工作需要之類的,那這個人或許是碰到了一個契機,讓他決定放棄僞裝,遵從內心吧。
黎棠猜測,蔣樓戴助聽器的原因應該是前者。
畢竟他現在從事IT工作,除了編程代碼,也需要和同事交流協作,一只耳朵聽不見總歸不方便。
可是他上學時期因為不戴助聽設備,導致英語聽說能力受阻,英語成績一直無法提高,不是更嚴重的不方便嗎?
對于學生來說,成績直接與前途挂鈎,比工作上的溝通重要多了。
難道真的是碰到了某個契機?
早在七年前,黎棠就看出蔣樓總是笑不達眼底,笑容對他來說只是習慣,是用來融入凡塵的一張人皮面具。
那麽他現在不愛笑了,是否也是這個原因?
恢複服藥的第一晚,黎棠抱着疑問入睡。
次日清晨是被電話吵醒,黎棠在電話這頭神志昏聩,蘇沁晗在電話那邊神采飛揚:“我下飛機了,各單位準備接駕!”
一個小時後,黎棠作為“各單位”本人,在附近的一家早茶店接待了遠道而來的蘇沁晗。
未到飯點,先要了茶飲和點心。
與七年前相比,蘇沁晗的少女感裏多了成熟,黑長直配上吊帶短裙,外搭皮衣短靴,冷豔中不乏四季不分的酷勁兒。
開口卻有點破壞氣氛,蘇沁晗抖着紅唇道:“我知道首都冷但沒想到這麽冷,早知道不露我美麗的肚臍眼了。”
最近喝着中藥熱衷養身的黎棠也擔心她着涼:“等會兒去我那裏套件衣服吧。”
“剛見面就請人家去家裏啊。”蘇沁晗揚眉道,“要不是知道你是GAY,我還以為你要追我呢。”
黎棠笑了,為這不需要費心寒暄就能輕易找回的熟悉感。
吃完去黎棠住處挑衣服,蘇沁晗對着一櫃子黑白灰嘆息道:“男人一旦進入職場,就會變得這麽單調乏味嗎?”
到底還是選了件黑色的長款羽絨服套上。很快暖和過來,不再需要靠抖取暖,蘇沁晗在黎棠租的LOFT公寓裏上下閑逛,時而誇獎這個擺件有品,時而銳評這把椅子不行,把愛美這一特點從七年前貫徹至今。
也沒忘記自己現在經營着一個數十萬粉絲的賬號,在樓上的欄杆邊坐下,腿懸挂在空中,舉着自拍杆拍了幾張照片。
在得到黎棠“可以公開”的允許之後,蘇沁晗一邊用手機P圖,一邊與他閑聊:“周東澤都跟我說了,怎麽樣,打算接受他嗎?”
聽前半句,黎棠還以為又是跟蔣樓有關的事,聽完才放松下來:“要聽實話嗎?”
“當然,我最讨厭猜來猜去。”
“實話就是,我現在專心搞事業,不想談感情。”
“那你要拒絕他?”
“嗯,他讓我再考慮考慮,我覺得時間夠久了。”
蘇沁晗長嘆一口氣,似在感慨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然後話鋒一轉,又道:“你見到蔣樓了?”
“……”黎棠有片刻無語,沒想到還是繞不開這個話題。
得到肯定的回答,蘇沁晗意外地沒有追問黎棠和他現在的情況,也沒有提及過去,而是問:“他現在什麽樣子,有沒有變成油膩大叔?”
雖然以蔣樓目前二十七歲的年紀,怎麽也談不上大叔,但蘇沁晗說,當年同屆的好幾個帥哥,包括頂着班草頭銜的那幾位,無一例外在大學期間橫向發展,并且事業尚無起色,頭頂已成不毛之地。
黎棠覺得她誇張,蘇沁晗把上回同學聚會的照片翻出來給他看,黎棠掃一眼,愣住,斟酌之後評價道:“還是國內的水土養人。”
連周東澤都比高中時胖了一些,除卻工作壓力,應該也有減少體育鍛煉,疏于身材管理的關系。
蘇沁晗更加好奇蔣樓現在的樣子:“快讓我看看,讓我心理平衡一點。”
她仍對當年追過蔣樓的事感到膈應,如果蔣樓“長殘了”,她便能更理直氣壯唾罵他相由心生,也不會對當年流過的眼淚感到不值。
黎棠給她一個關鍵詞,讓她自己在網絡上搜。
搜出來第一則視頻就是,短短三分鐘的視頻蘇沁晗暫停,退回,又暫停,再退回,足足看了一刻鐘,用作為美妝博主的火眼金睛,拿着放大鏡去挑剔,想盡辦法找茬。
然後半晌無言,發出真誠的疑問:“……他是不是修煉了什麽駐顏秘術?”
整場午飯,蘇沁晗都在給自己洗腦——三觀不能跟着五官走。
她不可能忘掉七年前那響徹整個校園的音頻,是由誰錄下,由誰送到廣播室。
旁觀者尚且如此,當事人只會更加深陷陰影。
蘇沁晗不敢提,反而是黎棠受不了她過分關切的眼神,黎棠淡然道:“沒關系,我現在和他只有少量工作上的接觸。況且,當年的事不能怪他,是我咎由自取。”
蘇沁晗的眼睛一霎瞪圓,透出更深的憂慮:“小棠……”
“嗯?”
“你不會是得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吧?”
“……”
黎棠确實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但不是蘇沁晗口中的斯德哥爾摩綜合征,而是PTSD,即創傷後應激障礙。
他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不斷反刍心理世界崩塌那一刻的情景,并且随着時間的推移,這段往事非但不會磨損消逝,反而會愈發深刻清晰。
偶發的閃回和幻想症狀,在醫學上被稱為“創傷再體驗”。和戀痛癖一樣,是一種明知道回憶會帶來痛苦,卻控制不住自己一再去扣破傷疤,不斷去回顧當時的疼痛的病。
這病症在他出國之前就初顯端倪,後來是父親黎遠山不惜代價地找最好的醫生為他治療,甚至讓張昭月去英國“陪讀”半年,才讓他的病情得以穩定。
黎棠知道,這個世上很少有小孩比他更費錢,更難養了,所以學成回國後面對父親的各種要求和指派,哪怕他內心反感,也不會拒絕。
可是這天,面對黎遠山在電話裏指示,黎棠說了“不”。
黎遠山不可置信道:“你是被下了降頭,還是鬼迷了心竅?”
“都沒有。”黎棠說,“我只知道一諾千金,言而有信。合同已經簽了,款都放了,哪有收回的道理?”
“言而有信也要看對象!”黎遠山罵道,“當年那兔崽子把你害得多慘,你還沒吃夠教訓嗎,又上趕着往坑裏跳?”
原是黎遠山出國回來後關心起他與人合開的養老院,順便看看投資公司那邊的情況,這一看,發現最近投的那家做醫療人工智能的創業公司,核心技術負責人竟是蔣樓,順着一查便知道,這家夥還是公司的合夥人之一。
黎棠和蔣樓之間的事,包括那段音頻裏的另一位主角是誰,黎遠山在事發後才知道。當時要不是張昭月極力阻攔,黎棠又以死相逼,他斷不可能輕易放過蔣樓。
忍一次已經夠憋屈,黎遠山哪忍得了
第二回,當即就命令道:“馬上終止合作!我要弄死那兔崽子,要讓他在業內聲名狼藉!”
“您打算怎麽做?”黎棠平靜地說,“要把當年那件事重新拿出來,鬧到滿城皆知嗎?那恐怕不止他,連我和您,整個黎家都會一起聲名狼藉。”
“就算這樣,您也不在乎嗎?”
到底是勸住了。
黎遠山縱然自私傲慢,卻不是傻子,且不說真要公開往事會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單論廢除合約,就要賠償一大筆違約金。
名利雙失的事,黎遠山絕不會做。
等他冷靜下來,黎棠又拿ROJA那邊剛發過來的康複機器人項目資料,用可見的收益前景來安撫他,黎遠山縱然還是有氣,倒也不再過多置喙。
最後,黎遠山冷哼着提醒:“讓其他人去對接,項目結束就趕緊斷了聯系,放聰明點,別再給人騙了。”
挂掉電話,黎棠慢慢地趴在桌上,臉埋進手臂間。
呼吸由重轉輕,毛孔也不再分泌汗液,只剩一個“騙”字不斷在腦海盤旋。
為什麽所有人都覺得我無辜,都覺得是我是受害者?
連所謂的斯德哥爾摩綜合征,也是犯罪中的被害人對于加害人産生好感。
明明他才是受害者,從頭至尾都是。
我只是希望往後的歲月,他可以不那麽辛苦,可以過得順遂一些。
兩天後,黎棠力保ROJA的事,不知被哪個同事傳了出去,傳到敘城那邊的時候,已經變成了“小黎總為了保住給ROJA的投資和老黎總大吵一架差點斷絕父子關系”的離譜版本。
一大早,市場部那邊的電話就響個不停,一會兒裴總表達謝意送來花籃上書“感謝黎總大發慈悲給我司融資”幾個大字,一會兒孫總致電道謝,并發出口頭喜帖,邀請各位于本周六晩光臨敘城大酒店,參加他的婚禮。
齊思娴直接把這消息發到了公司群裏,呼籲道:咱們包個機一起去吧!
黎棠已讀未回,心說要不把我賣了,看夠不夠買一架私人飛機,刻上公司的名。
晚些時候,李子初有事不在總經辦,桌上的電話響個不停,黎棠不得不走過去接聽。
一聲“找哪位”,換來對面的一段靜默。
有時候直覺就是這麽不講道理,短短幾秒,黎棠就知道對面是誰了。
哪怕最後,還是那頭的人自報家門:“是我,蔣樓。”
聲音那麽沉,又那麽近,讓黎棠不得不将聽筒離遠一些,以免再與某段回憶連接。
他“嗯”一聲,盡量輕松道:“蔣總不會也是來道謝的吧?”
“不是。”蔣樓說,“我來找你。”
他叫他“蔣總”,他卻不叫他“黎總”。
為什麽,黎棠想,為什麽會這樣?
是因為那天借用他的肩膀,讓他以為……
黎棠發現自己沒辦法在不談公事的情況下與蔣樓正常對話,于是嘗試展開話題:“關于那個康複機器人,資料裏顯示……”
“以後不要再幫我。”蔣樓說。
話被打斷,黎棠的腦袋空白一瞬。
就在這短暫的停頓裏,蔣樓接着道:“不要幫我,也不要對我笑,更不要對我說‘抱歉’,我怕自己誤會,以為你其實沒那麽……”
他沒有說下去。
黎棠卻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麽。
無非是,讨厭我,或者,恨我。
初見時,黎棠就發現蔣樓身上有一種矛盾感,熱鬧與寂靜,善良與冷漠。
曾短暫地把這敏銳的直覺,歸功于有血緣關系的兄弟之間的共感,後來才知道,這是一種天生天化的,冥冥中注定般的感同身受。
因為黎棠不僅能明白,甚至産生過分毫不差的念頭——
嘴裏說着要你恨我,心裏也要你繼續記恨我,又無法不矛盾地希望,你其實沒有那麽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