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你快回去
第51章 你快回去
說是機器人,其實和黎棠想象中不太一樣。
從外觀上看,這個機器人沒有腦袋,僅由一塊屏幕和機械臂組成。
黎棠圍着展臺轉了一圈,問:“它可以做手術?”
“可以。”蔣樓介紹說,“可以利用5G網絡操控,完成高精度的動作。”
“那之前我在醫院裏見到過的那種,呃,有頭的……”
“那是導診機器人,我們創業初期就研發過一款。如果你想看的話……”
黎棠忙說:“不用,我就随便問問。”
又裝模作樣戳了戳機械臂上的“手指”,黎棠有一種外行人班門弄斧的局促。
許是看出黎棠的無所适從,蔣樓在屏幕上點按幾下,說:“你可以對它發出指令。”
“……什麽都行?”
“可以試試。”
黎棠便說:“唱首歌?”
機器人沒反應。
黎棠又說:“跳個舞?”
機器人紋絲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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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棠有些無語:“它能做什麽?”
“它目前還不具備娛樂功能。”蔣樓說,“最好給它一個具體的指令。”
只好再想了想,黎棠說:“那……牽個手?”
他想的是既然這個機器人只有手,那麽基本的拉手動作,總能做到吧。
話音落下,那機械手果然動了。它的四根“手指”咔噠咔噠地活動了一下,然後慢慢地張開。
黎棠幾分不可置信地把手伸過去,搭在機械手的“掌心”,那“手指”又動了起來,關節緩慢地收攏,當真牽住了黎棠的手。
“真的可以!”黎棠雀躍地轉頭,對上蔣樓的臉時,笑容微僵。
過去和現在的界限,仿佛在不知不覺中,變得越來越模糊。
意識到這一點,黎棠警覺地抿住唇,正要将手收回來,發現那機械手握得太緊,扯不出來。
喊“松手”也沒用,唯恐太大力把機器搞壞,黎棠掙紮了兩下,便不敢動了,求助蔣樓:“這個怎麽松不開?”
蔣樓回到屏幕前,又按了幾下,那機械手才張開四指,放開黎棠的手。
一場虛驚,黎棠搓了搓手,故作輕松地說:“你們的機器人手勁兒挺大。”
蔣樓不置可否,點擊回收程序,讓機械手縮回來,視線卻落在黎棠白皙的手上。
他曾在夜晚的公交車後排,無數次牽過這只手。
當時的他絕對想不到,七年後的他,竟會對一臺機器人心生羨慕。
“那這臺機器人,有名字嗎?”黎棠問。
蔣樓回神:“有。”
“叫什麽?”
停頓片刻,蔣樓說了兩個單詞。
不是英語,前面一個單詞以M開頭,後面一個單詞是ROJA,那麽應該是西語。
黎棠沒有按照常理詢問是什麽意思,而是笑了笑:“你們搞科技的,是不是都愛取這種叫人聽不懂的名字?”
蔣樓沒回答。
他知道黎棠聽得懂。
接下來,兩人就上回在敘城說的需要算法支持的更精準的操控技術聊了幾句,蔣樓并不賣弄本領,把原本複雜的內容講得盡量淺顯,黎棠這個外行都能聽明白。
眼看演示會結束已有一段時間,後面的同事大概也收拾得差不多了,黎棠正欲告辭,有人敲開了報告廳的前門。
是風控部的同事,說李經理讓他帶話來,因為要載設備和資料回去,公司開來的三輛車都已經滿了,問黎棠打算跟哪輛車,好叫其他同事讓出一個位置。
黎棠說:“不用了,你們先走,我打車回公司。”
此時裴浩也探身進來,看見屋裏的兩人眉梢一挑,些許詫異。
“我們這裏還有空座。”他邀請道,“黎總不嫌棄的話,不妨讓我們捎您一程。”
當着大家的面,黎棠怎麽能說嫌棄。
只好撐起得體的微笑,跟随ROJA的一行人前往校外的停車點。
ROJA總共來了四個人,裴浩,孫宇翔和另外一個人負責扛機器人。黎棠想上去幫忙,孫宇翔道:“咱們幾個扛慣了這臺設備,多一個人就不平衡了。”
黎棠只好退下,和蔣樓落在後面,用目光默默護送比人還金貴的機器。
ROJA開了兩輛車來,其中一輛是專門放設備的商務車。他們把機器人運上座椅放倒的後座,蓋上篷布,做好防護,裴浩繞行至駕駛座,拉開車門,道了句:“那我們先走一步。”
另外兩個人也跟上車去,利索地甩上車門。沒等黎棠向他們揮手道別,商務車就發動起來,揚長而去。
一直到那車拐彎,消失在道路盡頭,黎棠才反應過來:“……不是說還有空座?”
身旁的蔣樓看向旁邊的一輛SUV,說:“我們有兩輛車。”
黎棠愣了一下:“我還沒考駕照。”
回國四個月,一直在忙公司的事,住處離公司又近,實在沒時間,也沒必要學駕照。
蔣樓便繞行到車子的另一邊,為他拉開副駕車門:“我來開。”
坐在陌生的車上,看一眼駕駛座正專心開車的蔣樓,黎棠有一種“事情為什麽會發展到這個地步”的茫然。
察覺到他的視線,蔣樓目視前方:“放心,我有駕照。”
黎棠噎了一下,心說我也沒懷疑你無證駕駛。
他只是忍不住想,七年,兩千五百多天,時間如白駒過隙,鬥轉星移,足以發生太多事情。
足以讓原本親密的兩個人形同陌路,對彼此不再熟悉。
可還是會好奇,駕照是什麽時候考的,提前完成學業的話,不是應該很忙嗎?
當交換生這麽好的機會,為什麽要去英國,而不是IT方面走在世界前沿的美國?
這些年還在打拳嗎,身上是否還總是帶着傷痕?已經把媽媽還給你了,為什麽你好像還是孤身一人?
車剛開出大學城,黎棠接到李子初的電話。
“你跟ROJA的車走了?”
李子初嗓門吊得高,黎棠趕緊捂了捂話筒,側過身:“不是說咱們的車上沒空位嗎。”
“那你也別跟他們的車走啊,不怕被帶到監控死角殺掉嗎?”
“……”黎棠一驚,“你別胡說八道。”
大概是意識到蔣樓在旁邊,李子初稍微收斂了音量,出言卻依然直接:“區區六年,你就忘了他當年是怎麽對你的了?”
黎棠小聲提醒:“七年……”
“我管他六七八九十年,當年他接近你就抱有目的,他騙了你,把你弄得那麽慘,你都忘了嗎?”
黎棠幹咽一口空氣:“你現在一個人嗎?先別說了……”
李子初停不下來,機關槍似的的輸出:“誰知道他這會兒接近你又在打什麽算盤,你也真敢,真敢給他的公司融資?我們喊你一聲黎總,你就真是當自己是霸道總裁,真以為自己聰明絕頂,無往不利?跟他比你還嫩着呢,他有多陰險狡詐你沒領教過嗎,你這麽笨的人怎麽算計得過他?還不聽勸,到時候自殺上吊尋死覓活的還不是你?”
早就領教過李子初的牙尖嘴利,但自重逢以來,李子初一直把他當弟弟照顧,唯恐他想不開似的,言語措辭都避免過于犀利。因此憋了太久,這會兒又實在氣不過,一爆發就爆了個大的。
黎棠嘴唇動了動,一時說不出話。
他有種被扯開遮羞布的惶惑,那些他拼命遮掩的過去,竭力粉飾的太平,好像被李子初的幾句話就輕易擊垮。
此刻才驚覺,其實那些回憶,挖開美麗的外皮,內裏都壞掉了。
壞到流出膿血,反複結痂,被提及時的痛仿佛是撒下鹽粒,再用刀刺穿,伸進皮肉裏翻攪。
壞到連周圍的好肉都被感染腐敗,散發出陣陣惡臭。
他怎麽能忘了,那些看似美好的回憶,都是假的,都是蔣樓為了讓他沉淪而設下的局。
那麽現在呢,來到我身邊的你,是否和以前一樣處心積慮?
接着剛才的好奇,繼續往下想——
為什麽送我玫瑰項鏈,為什麽要給你研發的機器人取名MARIPOSA ROJA?
MARIPOSA ROJA,紅色蝴蝶。
ROJA,紅色的。
你是知道這樣會讓我心亂嗎?
還有,為什麽不笑了?
是因為還恨着我嗎?
胡亂應付完電話,放下手機,黎棠目光垂低。
身旁的人側過身,似乎要說什麽,黎棠先他一步:“我有點困了,想睡一會兒。”
黎棠已經無暇去關心身旁的人怎麽想,他突然很想吐,身體開始不住地發抖,像當初割開手腕之後那樣。
可能是堵車了吧,他想,首都的晚高峰那麽堵,很容易暈車。
而且今天沒吃藥,藥物戒斷初期,總是不太适應。
他合上了眼睛。
睡一會兒吧,睡一會兒就好了。
醒來時,黎棠發現眼前的都蒙上了一層薄霧,一切都看不分明。
朦胧昏昧之中,忽然出現一只蝴蝶,它自畫面的邊緣飛過來,飛到畫框中央,停在某個人修長的手指上。
那是一個少年,穿着黑色的衣服,濃郁得像夜的眼睛。
他帶着那只蝴蝶回到了山腳下的家裏,給蝴蝶準備了新鮮的花蜜。
不過那花蜜放在一只籠子裏,他對蝴蝶說,進去吧,快進去,進去就能喝上很甜的蜜。
蝴蝶扇動翅膀,在籠子前徘徊不定。
少年催促它,快進去吧,進去就能擁有一個家。
蝴蝶太想要一個家了,他信了少年的話,頭也不回地飛進去。
身後的籠門關閉,落鎖,蝴蝶轉身時,已經被縛籠中。
後來,少年如約每天給蝴蝶提供蜂蜜,蝴蝶漸漸忘記失去自由的痛苦,開始依賴少年,每天盼望他回來,盼望他給自己帶回花蜜,盼他能和它多聊幾句。
少年有時候對它很好,有時候對它冷漠,有時候還會打開籠子,說,你現在走,還來得及。蝴蝶揮了揮翅膀,不願意走。
少年說,你可真笨啊,沒見過比你還笨的蝴蝶。
蝴蝶說,我不笨,我愛你。
少年嗤笑,可是我不愛你啊。
蝴蝶不懂,問,你不愛我,為什麽給我一個家,還給我花蜜?
籠門被打開,少年漂亮的手伸了進來,攥住蝴蝶,讓薄薄的翅膀撕裂。
蝴蝶撲騰,掙紮,在巨大的痛苦中,聽見少年說,因為我恨你。
低頭時,看見紮透心髒的刀,汩汩的鮮血流出來,染紅蝴蝶的羽翼。
黎棠才恍然明白,根本沒有什麽旁觀者。
這只蝴蝶,就是我自己。
再次醒來,左側傳來一道聲音:“醒了?”
黎棠懵然地看過去,是剛才夢裏的少年。
少年問:“前面有家便利店,要不要吃點東西?”
黎棠搖了搖頭,心說,我不吃花蜜。
可少年還是解開安全帶:“在這裏等我一下。”
黎棠來不及攔他,卻在他下車轉身時,注意到他左耳戴着的助聽器。
助聽器。
原來剛才,他都聽見了,聽見我維護他,知道我還愛着他。
“我愛你……我愛你……我好愛你。”
自廣播裏洩出的聲音,亦是無可否認的證明。
難怪他這麽游刃有餘。
那麽這是哪裏?
黎棠開始環顧四周,這裏是不是地獄?
上次一腳踏進來,又被拽了回去,所以這次他親自來捉我,讓我無法逃脫。
可是……黎棠無奈地想,我從來也沒打算逃走。
想要我的命,你只要說一聲,我就會給你。
走進便利店,蔣樓掃一眼貨架,拿了三明治和一瓶水,去收銀臺結賬。
推門出去,想起黎棠慘白如紙的臉色,返回的腳步不由得急促起來。
是因為路況不佳,總是起步又剎停嗎?可是以前黎棠從不暈車,坐在公交車最後排也精神煥發。
那是低血糖?黎棠似乎也沒有這個毛病,難道在國外這幾年吃不好,所以……
邊想邊擡起頭,蔣樓怔住。
黎棠不知道什麽時候下的車,正站在車旁,看着他笑。
并非重逢以來對待合作夥伴客套的笑,而是熟悉的,見到心上人時發自內心的笑。
笑了一會兒,嘴角緩慢下沉,眼神也由喜悅轉為驚懼。
見蔣樓站在那裏不動,黎棠不得不向前幾步,去推他:“你回去,你快回去。”
這裏是地獄,你不該在這裏。
當被問到“我該回哪裏”,黎棠瞳孔驟縮,好似猝然清醒。
不對,不對……
撥開雲霧,闖入視線的是落日夕陽,黃昏的殘影。還有風吹枯葉的響動,汽車嘈雜的鳴笛,往來行人的腳步聲,随着感官的恢複一股腦湧入。
這裏是現實世界,并非十八層地獄。
“黎棠,黎棠。”蔣樓喚他名字,“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沁出的冷汗被風吹拂,在皮膚上揮發凝固,黎棠顫抖着呼出一口氣:“弄錯了……抱歉。”
蔣樓眉心微蹙,為黎棠不該有的歉意,為他那句“弄錯了”。
把我錯當成誰了?
黎棠想撤身後退,卻渾身發軟,幾乎無法站立。
蔣樓立刻扶住他的手臂:“要不要靠着休息一下?”
問出口才覺逾矩。黎棠如此抗拒他,怎麽會願意和他靠近?
“我是說回車上……”
然而沒等說完,黎棠垂下腦袋,輕輕抵住蔣樓的肩膀。
“抱歉。”黎棠輕聲說,“我就靠一下,馬上就好了。”
夢裏的少年冷酷而強勢,他一心複仇,怎麽會問我他該去哪裏。
也不會喊我的名字,用這樣溫柔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