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我輸了
第40章 我輸了
第二天中午,蔣樓從王妍那裏拿回錄音筆。
王妍顯得不大情願:“是什麽音頻啊,你要通過廣播站向誰表白嗎?”
蔣樓說不是,王妍還是好奇:“那是什麽呢,文件還加密……”
蔣樓沒有回答,而是問:“有沒有讓其他人看到?”
王妍說:“當然沒有,能進出廣播室的人不超過五個。”
把錄音筆揣進口袋,蔣樓轉身就要走,王妍追上前:“那之前我們說好的,我幫你播,你就跟我約會……”
蔣樓一個冷淡的眼神瞥過來,王妍無端地打了個寒噤。
雖然确實對蔣樓有好感,但王妍自問并不是非他不可,只是和小姐妹們誇下海口,說這個月就能把蔣樓拿下。長得帥成績又好還沒有戀愛緋聞的男生,如果能成為他的初戀,哪怕只是約一次會,也足夠炫耀很久了。
可是這些日子打過幾次交道,王妍發現蔣樓并非同學們眼裏那個親和的,好說話的人。哪怕他總是面帶笑容,多聊幾句便能察覺到無形之中的距離。
他的世界似乎從不向外打開,更不允許別人窺探。
“音頻不是不要你播了。”蔣樓平聲說,“那還有什麽可交換的?”
“……”王妍語塞,“可是……”
沒等她想好怎麽說,蔣樓已然大步離開。
距離晚自習下課還有二十分鐘,黎棠就開始坐立不安。
偏偏今天數學老師講試卷,下課還拖了十分鐘堂,出教室的時候別的班人都走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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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奔帶跑地來到學校南門外,老遠看見蔣樓高瘦的身影,黎棠暫停腳步,撐着膝蓋喘勻了氣,再擡腳時速度才慢了下來。
上了公交車,黎棠放開膽子扮着蔣樓的臉看,确認他的臉色比昨天好很多,稍稍放下心。
然後從書包裏摸出一瓶補鐵軟糖:“這個,一天兩粒,飯前飯後吃都行。”
蔣樓垂眸看一眼,沒做聲,黎棠當他不想接受,解釋道:“這是我媽給我買的,買了好多,堆在家裏都快過期了……不如我們一起吃,消耗得快。”
蔣樓當然知道是誰買的,就在上周,家門口放的幾盒包裝精美的營養品裏,就有這種補鐵軟糖。當天張昭月還給他發短信,給他講了每樣的用法用量,說高中學習辛苦,平時要多注意休息。
到底還是接了過來,蔣樓把藥瓶放進書包,低聲說:“謝謝。”
“啊……你不喜歡這個。”黎棠說。
蔣樓疑惑地偏過頭,是在問,你怎麽知道?
“如果你很喜歡的話,是不會說‘謝謝’的。”
就像情人節的錄音筆,他會用握在手心裏,用貼身攜帶來表達喜歡,而不是客氣的感謝。
蔣樓微微一怔,像是沒想到會有人比他自己還了解他每個行為背後的含義。
“不喜歡也要吃哦。”黎棠話鋒一轉,“我可不想看到你在我眼前暈過去。”
回想昨天在學校東門外的一幕,黎棠不免後怕。
伸手去拉蔣樓的手,骨骼清晰的手背上,每一處凸起的關節皮膚都覆着一層厚厚的繭,是常年打拳磨出的印記。
既是無數場比賽留下的功勳,也是這些年悲辛勞瘁的證明。
黎棠俯身,吻下去。
柔軟的唇貼住手背時,蔣樓渾身一震,為眼前的少年無條件的愛和珍惜。
明明從前,面對那麽多人的憐憫,他向來都嗤之以鼻。
蔣樓轉頭,望車窗外仿佛被雨水暈開的霓虹,心中離奇地生出一種負疚感。
怎麽會有這麽傻的人。
他甚至都不知道,我差點就把他推進地獄。
春夏之交,敘城的雨水尤為豐沛,空氣時刻都濕答答的。
山腳的老房子更是遭殃,衣物發黴都算尋常,今年還多了一樁牆體滲水,摸一下手心便濕漉漉的,黎棠又開始發愁,想給蔣樓家添置一臺大功率抽濕機。
蟑螂老鼠也都活躍起來。黎棠一邊在房間各個角落撒上防蟲藥,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話:“昨天你當着那麽多人的面抱我,吓死我了,好在我機靈,後來有人問我怎麽回事,我說你暈血,我幫忙扶一把。”
“聽說那個被車撞的男生沒有大礙,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上學,希望不要影響會考。”
“學校很重視這次事故,這回那幾個混混不能再逍遙法外了吧……說起來,我們倆也算跟他們有仇?”
蔣樓抖開新洗的床單:“算吧。”
“啊……”遲鈍如黎棠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昨天,你以為是我被撞?”
蔣樓仿佛沒聽見,彎腰繼續鋪床。
“是不是啊?”
好不容易抓到被蔣樓在乎着的證明,黎棠跑過來捏他癢癢肉:“說嘛,到底是不是?”
結果蔣樓根本不怕癢,撓了半天嘴角都沒動一下,倒是黎棠手裏的防蟲藥,一個手抖,撒了滿床。
黎棠擺出沉痛的表情:“看來今晚,只能委屈你睡在我懷裏了。”
夜間雨勢漸大,不宜下行,黎棠心安理得地留了下來。
又是夜不歸宿的一天,熄了燈躺在床上,蔣樓問:“你媽媽不管你?”
黎棠往中間擠了擠,整個人往蔣樓懷裏窩:“管的,這陣子總是問我晚上去哪裏。”
“你就撒謊騙她?”
“我說和同學在一起學習……也不算撒謊吧。”
蔣樓湊到黎棠耳邊:“學習怎麽勾引哥哥?”
黎棠聽了害臊,有一種真被媽媽知道了的羞恥:“……你又不是我的親哥哥。”
“如果是呢?”蔣樓問,“如果,我是你的親哥哥。”
黎棠不喜歡這個假設,覺得頭皮發麻:“怎麽會,我和你長得一點都不像。”
蔣樓是高鼻深目的濃顏系,只一眼就會被驚豔的那種标準帥哥。他則是偏女性化的柔和長相,整張臉上除了眼睛,其他五官都小巧秀氣,不是沒人誇他長得好看,但跟“帥”這個字完全不沾邊。
他甚至和自己的母親都不像。
要說像的話……黎棠把手伸出來,指尖撫過蔣樓唇角,鼻梁,還有比窗外雨絲還要細密的眼睫。
之前怎麽沒發現,蔣樓和媽媽長得那麽像?尤其是鼻子和眼睛,仿佛一個模子裏刻出來。
黎棠迫不及待地把這個新發現告訴蔣樓。
蔣樓問:“是覺得我可憐,想把媽媽讓給我嗎?”
黎棠搖頭:“媽媽不能随便讓的,哪怕她再不好,也沒人能取代她。”
蔣樓愣了一下,旋即笑了:“放心,我不會跟你搶。我早就當她死了。”
兩人鮮少聊到關于父母的話題,黎棠忍不住問:“那如果她回來了呢?”
之前從他姑姑口中聽說蔣樓的母親沒死,只是抛棄了他們父子倆,黎棠便總是會想,如果蔣樓的母親回來了,蔣樓會怎麽做?
蔣樓把問題抛了回來:“如果是你,會怎麽做?”
黎棠沉吟片刻:“我可能和你一樣,沒辦法接受她。”
“如果她有了另一個孩子,你會恨那個孩子嗎?”
這個假設實在太具體,令黎棠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但黎棠還是認真想了想:“理智上我知道他無辜,可是感情上,會讨厭他吧。”
蔣樓笑一聲。
是啊,不知者無罪,所有人都在提醒他,面前的人是無辜的。
可是如果,如果這個孩子還是造成我父親死亡的“兇手”呢?
你是否還能分清理智和感情,毫無芥蒂和他牽着手,睡在同一張床上?
等黎棠睡着了,發出均勻的呼吸聲,蔣樓看着他寧谧的睡顏,又一次想起“天真爛漫”這個詞。
從第一次見面,就讓他覺得非常适合黎棠的形容詞。
天真本來無罪,可是全無所知的天真,總是那麽殘忍。
周末,黎棠去找蘇沁晗補習文科,蔣樓去拳館打比賽。
休息室裏,同隊的幾個拳手在圍觀某位即将結婚的裁判給妻子買的項鏈。
蔣樓正坐在他們旁邊換裝備,聽他們七嘴八舌,随意地瞟了一眼————淡金色的細鏈,吊墜是一朵盛放的金色玫瑰。
俱樂部大多是單身漢,沒見過這麽精致漂亮的玩意兒,都在問這個得多少錢。
裁判說了個數,大約是三年的基本工資,衆人紛紛咋舌,說娶老婆也太費錢了,難怪你天天讓老張給你排班。
“這都算少的,買房子車子辦婚宴那些,才是大頭。”裁判嘴上抱怨,卻笑得一臉幸福,“不過想到她收到這個會開心,想到以後每天回家都能看到她,再苦再累也值了。”
衆人又是一陣酸,說他有情飲水飽,又問他什麽時候辦酒席,記得邀請大夥兒一起熱鬧熱鬧。
蔣樓不參與起哄,而是摸出手機,打開搜索app,搜這條玫瑰吊墜。
出自某國際大牌,除了金色,還有琺琅鑲嵌的紅色款,圖片上花瓣呈現絲絨質地,仿佛一朵剛從枝頭摘下玫瑰花濃縮而成。
一旁突然傳來嗤笑聲,是上次對內比賽輸給蔣樓的裴浩,瞥着蔣樓手機屏幕,笑說:“怎麽,想給你的小男朋友買?”
蔣樓沒理他,鎖上手機,放回口袋。
裴浩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應:“你有這麽多錢嗎?”
蔣樓站起來,雙手交叉抓衣服下擺,然後高舉,利落地把上衣脫了下來。
讓人一眼便瞧見長期鍛煉産生的堅韌肌肉,以及那總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的身軀。
裴浩想起之前問老張為什麽不給自己多排班,老張說:“有些場次只有蔣樓能打,你們沒他那股拼勁兒。”
雖然還是不服。
忽然想起什麽,裴浩提醒道:“下周有和隔壁俱樂部的對戰,你應該知道吧?其中有一場獎金很高,足夠把那條項鏈買下來。”
“我剛經過老張辦公室,他正在為派誰出場而犯愁,你要不要去為他排憂解難?”
今年的五一假期只放三天假,黎棠被黎遠山“調度”回了首都,去參加爺爺的八十大壽。
他極其不願意去,可又不能當不肖子孫,上飛機前還在給蔣樓發消息:只要三天,兩個晚上,我e back了,不要太想我
過了不到五分鐘,又發來一條:還是想我吧,我已經開始想你了
微信上的黎棠比在現實裏要外放一些,但依然言行一致,把愛都寫在字裏行間。
收到消息的時候,蔣樓正坐在前往郊區墓地的公交車上。
這片墓地比他住處離市區更遠,或許因為便宜,只雇了一個老大爺看門。
蔣樓進去的時候,看門大爺瞥他一眼,公事公辦地問他要不要買祭掃用的花,得到否定的回答,便扭頭繼續看電視。
墓園裏人不多,很是冷清。
不過這種地方本來也沒法熱鬧,蔣樓蹲下來,把周圍長出的雜草拔掉。
他每年都會來幾趟,不一定在忌日或者清明節。也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對着墓碑說話,私下裏的蔣樓比平時還要沉默,和他的左耳一樣,安靜得仿佛陷入永眠。
而這次不同。
一些足以改變人生的決定,他總該告訴給父親。
況且,他自知沒有資格代替父親原諒,畢竟不是他付出了生命。
所以,他是來向父親道歉。
蔣樓看着墓碑上父親年輕時的照片:“爸爸,對不起。”
對不起,擅作主張選擇放棄。
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怎樣的報複,能讓他們痛不欲生。
就當我自私吧,畢竟你當初一念之善,把我一個人留在世上,何嘗不是一種自私。
我不怪你了。這十幾年的伶仃,我不會再怪你。
如果你還恨的話,就恨我吧。
橫豎于我來說,只是在睡了親弟弟之後,再添一項子不為父報仇的新罪名。
假期的最後一天,蔣樓在轟鳴的歡呼聲中,走上拳臺。
對戰的是來自隔壁城市的拳手,據說該拳手打法激進,從不試探只有進攻,曾将同俱樂部的拳手打進ICU。
原本不該是蔣樓上場,可是這場的獎金格外豐厚,幾位候選拳手也因為忌憚對手不要命的打法萌生退意。雖說打黑拳就是拿命換錢,但沒有人真想把命不明不白地丢在拳臺上。
拳館負責人老張,一直到上場前,都在不遺餘力地勸:“要是缺錢,叔叔先拿給你,這場的危險系數和從前那些不在一個等級……”
這些年,尤其是蔣樓回到山腳下的家獨居之後,老張一直陸續向蔣樓提供經濟上的幫助。雖然蔣樓都給他打了欠條,“債”也在這兩年的比賽中慢慢還清,按說已經沒有需要花大錢的地方。
可蔣樓還是堅持要上場。
哨聲響起,蔣樓因為聽不清而慢了一拍,對面拳手一個直拳堪堪擦過他面頰。
比賽節奏極快,對面拳手不斷進攻,蔣樓邊防守邊反擊,勉強打個有來有回。
決定勝負的回合,兩人的體力都瀕臨耗盡。蔣樓在前沖的過程中被一記擺拳命中,緊接着被對手對着面部和胸肋猛擊,他後退幾步,佯作退敗,然後看準時機一個飛踹。
對方險些坐倒,蔣樓抓住時機進行猛烈的近距離出拳,對方應接不暇,被打得頻頻後退,防守也被打散。再悍不畏死的猛士,在拳臺上,也要輸給時刻清醒策略,和永不言敗的拼勁。
比賽結束的哨聲吹響,裁判拉着蔣樓的手高高舉起。
而剛下臺,歡呼聲尚未停息,蔣樓就腳下一軟,摔倒在地。
這樣高強度不間斷的打法實在傷身,經常有拳手在臺上打紅了眼,下臺才發現內髒都已經破裂。
被擡回休息室之後,蔣樓被強制戴上了氧氣罩。
今天拳館請了醫生待命,可礙于沒有設備,無法進行影像學檢查,醫生只能用手去按壓,探查肋骨是否斷裂。
醫生的力氣不小,一手置于胸前區的胸骨位置,另一只手在背部的胸椎後面,向中間用力擠壓胸廓,問蔣樓疼不疼。
怎麽會不疼,可是分不清是哪裏疼,已經腫脹的皮膚組織,還是胸骨肋骨,還是更裏面,心髒或者肺部破裂出血?
痛感鋪天蓋地,令蔣樓有一瞬間以為自己快要死去。
僅剩一抹意識,只夠他游思妄想——是不是只要把命還給父親,就能得到寬恕?
是不是就可以消除他的罪孽,允許他和他的親弟弟在一起?
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把蔣樓從生死游離的邊緣拽了回來。
跳躍歡快的旋律,是他給黎棠設置的專屬鈴聲。
見蔣樓去摸口袋,老張不讓他接:“都什麽時候了,你不要命了?”
蔣樓還是摘下氧氣罩,按下接通鍵,把手機放在右耳邊。
電話那頭有航班信息的播音聲,黎棠剛從首都回到敘城,語氣幾分失落:“還以為你會來接機呢。”
昨天他把航班信息發給蔣樓,算是明示了,可今天蔣樓并沒有出現在機場。
蔣樓深呼吸,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顯異樣:“今天有比賽。”
黎棠立刻問:“贏了嗎?”
蔣樓仍是那句:“你猜。”
“我猜贏了。”
黎棠對他總是充滿信心,蔣樓輕扯嘴角,告訴他否定的答案:“不對,我輸了。”
“啊……”黎棠嘆息,“沒關系,下次再贏回來。”
可是,蔣樓說的不是那個“輸”。
黎棠曾說過,以後都要看着他贏。為了讓他贏,黎棠願意避開,不和他參加同一場比賽,甚至裝病退賽。
可是,蔣樓認輸了。
他說:“贏不回來了。”
蔣樓徹底地輸給了黎棠,甘願背負所有罪名,也要他好好的,也要和他在一起。
意想不到的,黎棠的回答十分幹脆:“那就輸好了,輸贏又不重要。”
蔣樓有些迷茫:“那什麽重要?”
“我好餓,也好困,還有……我好想你。”
周遭人來人往,黎棠不敢太大聲,更不敢過于招搖地表白。
但蔣樓還是聽見了,聽懂了。
黎棠是在說,我從來也不在乎誰輸誰贏。
我只想好好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