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都怪你
第11章 都怪你
若不是蔣樓提起,黎棠根本不知道自己哭了。
遲滞的羞赧,他胡亂地抹一把眼睛,淚水在臉上抹勻,随着蒸發速度加快,涼意迅速漫了上來。
“我,我……”
黎棠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他都覺得這一切荒謬至極——何至于這麽難過?為什麽在難過的時候,要來找蔣樓?
僅僅因為蔣樓也是造成他難過的原因之一嗎?
好在,蔣樓并沒有追根究底。
他拉過黎棠的手腕,那裏還包着紗布:“快下雨了,進去吧。”
從未見過如此多雨的秋天。
屋裏,黎棠捧一杯熱水,望着雨點密密匝匝打在破碎的窗戶上,開始回憶這個時候的首都該是什麽模樣。
落葉,塵沙,幹燥的空氣,幹裂出血的嘴唇。
第二次進到這間屋子,黎棠有了些不同的感受,敘城的秋遠比首都濕潤,因此冷也是陰濕的冷,皮膚尚未察覺,寒氣已經鑽進毛孔,沁入骨髓。
打了個噴嚏,面前的燭火猛地晃動,映在牆面的火光也跟着扭曲。坐在折疊桌前的蔣樓望過來,黎棠歉意地吸了吸鼻子:“……打擾了。”
雖然,這話好像應該在進門時說。
蔣樓帶黎棠進到裏屋,那裏朝南,窗戶密封性也好一些。
卻也更暗了,霓虹燈火自東北方向來,南邊靠山,樹影在濃稠夜色中參差招擺,讓人有種身處深山叢林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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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這裏經常停電。”蔣樓将外面的蠟燭拿進來,随手插進一只杯子裏,“可能今晚都不會恢複。”
黎棠“嗯”了一聲。
那杯子口寬,蠟燭歪斜,蠟油在桌面上滴出硬幣大小的圓,蔣樓又将蠟燭抽出來,底部按在蠟油上固定。
黎棠聚精會神地看着,忽聞一聲輕笑。
透過搖曳火光,蔣樓看着他:“沒見過吧?”
沒見過總是停電的房子,沒見過如此原始的照明方法。
黎棠不想讓別人覺得自己無知,抿了抿唇,正色道:“現在見過了”
即便如此,黎棠仍然覺得,待在這間小房子裏的自己,是前所未有的輕松。
不用為了好人緣計劃籌算,不必為了顯得合群融入吵鬧的環境。哪怕被打碎的面具之下,是一副庸俗而冷漠,貧乏且無趣的靈魂。
可還是太靜了,靜得讓人不由自主想去窺探。
在多如牛毛的好奇中,黎棠選了一個意圖不那麽明顯的:“你在這裏,住很久了嗎?”
房間裏唯一一把椅子讓給黎棠坐,蔣樓坐在床邊:“是啊,自從出生就住在這裏了。”
“出生”兩個字,讓黎棠理所當然地想到:“你的生日,是什麽時候?”
這個話題轉換并不自然,甚至有種迫切的激進。蔣樓或許察覺到了,又或許沒有。
“十一月九號。”他說。
黎棠頓時驚訝:“你生日比我晚?”
然後忽然想到什麽,“我比其他人早一年入學,那你比我大一歲。”
“不。”蔣樓語氣平靜地說,“我曾經休學一年,所以比你大兩歲。”
兩年,之于年過半百的長者來說,短到可以忽略不計。而之于正在過十七歲生日的黎棠,是比人生中的九分之一還要長的長度。
比他大兩歲,意味着自己剛出生的時候,蔣樓就已經可以擺脫輔助自行走路,多半也已經學會說話。
而幾乎所有小孩會說的第一個詞,就是“媽媽”。
可是他的媽媽已經……
“為什麽休學?”黎棠從來沒有這樣期盼了解一個人,“是不是因為……”
他看向蔣樓的左耳,那耳廓形狀完整而漂亮,因此很容易讓人忘記它不具備聽音功能。
“耳朵”兩個字正要脫口而出,兜裏手機振動。
黎棠低頭去看,是同班的一個男生打來。
“準備切蛋糕了,壽星你去哪兒了?”
“你們吃吧,我……我累了,先睡一會兒。”
“好吧好吧,話說你看到李子初和霍熙辰了沒?”
“沒有,怎麽了?”
“他倆剛才差點打起來。”
“……怎麽會?”
黎棠眼中的李子初雖然耿直到有點低情商,但待人一向友好和善,很難想象他跟別人起沖突。
“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電話裏的男生也很懵逼,“兩人出去好一會兒了,一直沒回來。”
“電話打了嗎?”
“打了,沒人接。”
“那我也聯系看看。”
挂斷電話,黎棠立馬給李子初撥過去,打不通,又給李子初發微信消息,自然沒有得到回複。
霍熙辰那邊也一樣,處于失聯狀态。
黎棠腦袋裏一團亂,給家裏司機打電話,讓他幫忙去附近找找,又聯系阿姨,請她代為招呼家裏的客人,如果他們要回家就幫他們叫出租車。
這邊安頓完,那邊司機剛好回電話,說在小區的草坪上找到二人,一切平安。
總算能松一口氣,黎棠放下手機,擡頭往向床鋪方向,蔣樓已經不在原處。
門口屋檐下,一條黃黑相間的小狗瘋狂搖尾巴,肉乎乎的前肢一下一下地往前伸,是在乞食。
蔣樓蹲坐在門檻旁,手臂搭在膝蓋上,手裏的火腿腸掰得只剩一小段。
黎棠走過去,看着眼前的一幕頗為驚訝:“你不是不讓喂嗎?”
又掰一塊火腿腸丢給小狗,蔣樓淡聲道:“自從那天你喂過之後,它更愛纏着我了。”
黎棠頓時不好意思,“抱歉,我——”
“你抱什麽歉?”蔣樓轉過來看他,“今天你過生日。”
黎棠愣了下,半晌才弄明白他的意思——壽星有被赦免一切的特權。
不是沒聽說過這樣的特權,卻是第一次有人用行動告訴他,生日這天,你是最大的,所有一切都以你開心為前提,哪怕打破原則,不合情理。
籠罩在心頭的陰雲,在悄無聲息地散去。
屋檐下還有塊空地,黎棠一屁股蹲下,然後伸手去拿蔣樓手上的火腿腸。
蔣樓躲開了:“就剩一口。”
“我又不是自己吃。”
黎棠嘀咕完,還是固執地要來最後一截火腿腸,親手喂給小狗。小狗吃完還不盡興,伸出舌頭舔他手指,濕漉漉的,有點癢。
“還有沒有?”黎棠問。
蔣樓攤開雙手,表示沒有了,黎棠忽然想到自己離家前那滿桌的佳肴珍馐,遺憾地嘆了口氣。
“今天做了二十八道菜。”黎棠伸出手到檐下接雨,“其中有一道酸辣湯,你一定喜歡。”
“是嗎。”
蔣樓不置可否,看着雨水落在白皙的掌心,滑過不沾陽春水的纖長手指,再墜落。
那清脆的敲擊,仿佛有泠泠的樂聲響起,一支熟悉又陌生的鋼琴曲。
仍舊聽不清晰。
他的世界總是一半喧嚣,一半死寂。
一時無話。
黎棠用雨水洗手,小狗又湊過來要舔他,被他躲開去。
“別舔了。”他皺眉,“好癢。”
系在手腕的松垮紗布随着動作徹底散開,眉間褶皺更深,黎棠幾分不耐煩地去拽那紗布,被伸過來的另一只手率先扯過。
蔣樓眉眼低垂,呼吸綿長而均勻,由于離得太近,啓唇說話時,仿佛能感受到低音的共振。
“怎麽還沒好。”
是啊,怎麽還沒好?
黎棠也問自己,随後誠實的回答:“都怪你。”
喉嚨裏溢出一聲輕笑,蔣樓将紗布纏好,系緊,順勢握住黎棠的手腕,站起身。
黎棠被他拉着站起來,蹲久了的腿一軟,踉跄着險些摔倒。
本能地攀住身邊的人,黎棠心說喝酒果然誤事,今天的自己的丢臉行徑到可以被發上同性論壇,标題他都想好了——死基佬裝醉碰瓷直男帥哥,醜态畢露。
除此之外,黎棠再次意識到,蔣樓力氣好大。黎棠是見過他揍人的,沒想到這手抓人都能讓人腕骨生疼。
雖然握得夠緊,讓人沒有一絲摔倒的可能。
等黎棠站穩後,蔣樓便松開手,接着轉身往屋裏走。
“過來。”他說。
黎棠自問不是乖順聽話的人,平時就算是來自師長的命令,他也不會無條件服從,通常都會經過思考,确認合理後再執行,非常具有辯證統一的精神。
而來自蔣樓的命令,似乎可以跳過甄別的步驟。剛聽到“過來”兩個字,黎棠的身體就像被按下電源鍵般行動起來,跟着蔣樓往桌邊走去。
然後,看見折疊桌正中放着的小蛋糕。
原來剛才蔣樓出去過,火腿腸是順手買的。
黎棠不是很确定地指那蛋糕:“給我的?”
蔣樓看他一眼:“這裏還有第二個人過生日?”
得到确認,黎棠仔細看向桌子——很小的蛋糕,大概只有家裏那只的十分之一大。平平無奇的圓形,兌了色素的奶油質地過分平滑,肉眼可見的廉價。
“只能買到這個。”蔣樓說,“不想吃就扔掉。”
黎棠立刻上前,護住那小蛋糕:“別扔。”
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黎棠悶聲道:“……誰說我不想吃。”
蔣樓回房間,把裏頭沒燒完的蠟燭也拿出來,三根蠟燭無論怎麽擺都有種難言的古怪,索性排成一排,提議道:“許個願?”
黎棠點點頭,緩慢而鄭重地閉上眼睛。
這是他的第十七個生日,也是最冷清,最簡陋的一個生日。
卻足夠在這天的尾聲讓災難峰回路轉,也無限接近他對完美生日的妄想。
搖曳的橙紅色火光透過眼皮照亮原本黑暗的空間,黎棠成了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在過生日,獲得全部關注和偏愛的人。
這才是他想要的熱鬧。
哪怕蛋糕的味道實在一般——挖一勺奶油送進口中,黎棠撇了撇嘴,給已近滿分的生日狠狠扣掉零點五分。
蔣樓不喜甜食,不吃蛋糕,他坐在椅子上,手掌撐下巴,眯起眼打瞌睡。
黎棠曾在聽說過,人在快睡着的時候大腦運轉緩慢,會卸下僞裝。
況且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誰都不忍心對壽星說謊。
“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黎棠開口了。
蔣樓略顯萎靡地“嗯”一聲。
“為什麽要讓我換座位?”
這件事讓黎棠耿耿于懷一月有餘,每當看到蔣樓都會想起。他還不至于聽信班主任口中的那套說辭,突然被換座位,一定有其他原因。
許是出乎意料,蔣樓掀起眼皮,好似清醒些許。
他原本以為,黎棠會繼續問他“為什麽不來”。
不過都一樣。
“還有一年多就高考了。”蔣樓說。
黎棠沒明白,神情流露出迷茫。
蔣樓唇角微勾,眸中映有象征虔誠的燭光。
他嗓音低啞,耐心地為黎棠解惑:“你坐在旁邊,會讓我分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