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是第一個
第7章 你是第一個
起初沒開燈,黎棠幾乎是摸索着跟進去,随着開關按下,頂燈乍亮,他被刺得條件反射地閉上眼睛。
再睜開時,入目的景象令黎棠微怔。
比想象中還要小的室內面積,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兩張折疊桌靠在遍布裂縫的牆邊,一張放廚具碗筷,另一張堆滿書本。只在九十年代電視劇裏看到過的綠皮冰箱伫立在牆角,上面擺着一臺不鏽鋼網罩的臺式電扇。
蔣樓摘下兜帽,從桌子下面抽出一只塑料方凳:“坐。”
黎棠小聲說:“打擾了。”
然後慢騰騰走過去,邊挨着凳子往下坐,邊往裏頭的房間張望。
沒開燈,應該沒人在。蘇沁晗沒找到這裏。
蔣樓遞過來一只玻璃杯,裏面盛着從燒水壺裏倒出來的水。
黎棠接過水杯:“你家就你一個人?”
他本以為哪怕父母都不在了,說不定也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之類的長輩。
蔣樓背過身:“你不是都聽說了嗎。”
黎棠心裏一突,為他理所當然的尋常語氣。
時針走過六點。
即便那茶是涼的,黎棠還是将它喝了個底朝天。而蔣樓自打招呼過客人就仿佛任務完成,坐在堆書的桌子面前,攤開一本書看。
窗外雨聲淅淅瀝瀝,一時沒有停下的意思。黎棠把空杯子放在廚具桌上,開始仔細打量這間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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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年久失修已然陳舊,但看得出來,這間屋子曾經被用心裝扮。
地磚是十幾年前流行的米黃色拼花,即便磨損也能看出質地上乘,僅有的半牆廚櫃也做了圓弧造型,牆刷成白色,幾乎看不到髒污,稍為明顯的裂縫用電影海報遮擋,排版頗為講究。
其中有二十年前在國內上映的《泰坦尼克號》海報,男女主角在巨輪之上交頸相擁;還有《海上鋼琴師》,穿黑色外套的男人面向海面的游輪,燦爛星月籠罩頭頂。
它們都已褪色發黃,邊緣破舊,顯然在這堵牆上“服役”多年。
有這麽一瞬間,黎棠産生一種微妙的熟悉感,好像自己曾經來過這裏。
可是怎麽可能呢。
黎棠把這種熟悉歸因為自己也看過這幾部電影,便問蔣樓:“你平時也喜歡看電影嗎?”
“不看。”蔣樓說。
“……”
尋找話題失敗,黎棠索性站起來,在屋裏踱步閑逛。
視線掃過窗臺,桌沿,沒有看到煙灰缸。黎棠的父親黎遠山是個老煙槍,首都家裏的書房即便天天打掃,也仍然彌漫着揮之不去的嗆人煙味。而蔣樓家裏,即便湊得很近,也嗅不到哪怕一點吸附在家具上的氣味。
心中浮起隐秘的喜悅。黎棠讨厭煙味,這個發現讓他覺得自己是特別的。
畢竟其他人都沒發現,他們還以為蔣樓喜歡抽煙。
壁櫥的開放格裏放着用掉半卷的白色繃帶,旁邊是上回在小商店買的美工刀,順着往旁邊看過去,屋子東北角吊挂着的一包足有半人高的沙袋。
黑色的圓柱狀,看起來并不唬人。因此當黎棠攢了八成力的拳頭砸上去,那沙袋幾乎紋絲不動時,空氣霎時凝固。
視線一偏,發現剛才還在看書的蔣樓聽到動靜看向這邊,黎棠幹笑幾聲:“還挺沉的,難怪你這麽會打架。”
蔣樓沒有否認。
他放下書,走過來,摘下一旁挂在牆上的拳擊手套,遞給黎棠。
黎棠從未戴過這玩意兒,新奇地在手上擺弄,捏了捏那鼓囊囊的拳峰。
戴上手套,綁好護腕,再氣沉丹田猛一拳夯過去,那沙袋只不過小幅度地晃了一下。
手腕倒是疼得要命。
黎棠忙摘掉手套,呲着牙揉手腕,一瞥眼,發現蔣樓在笑。
……他竟然在笑?
不過總比沉着臉要好,黎棠看着他上揚的嘴角,莫名松了口氣。
還是要維護一下岌岌可危的面子,黎棠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還沒吃晚飯,沒力氣。”
說到這裏,他忽然意識到什麽,“你剛才,是不是要出門吃飯?”
“是啊。”蔣樓說。
“不好意思耽誤你時間了,那我就先……”
沒等黎棠說完,蔣樓轉身往門口走:“雨變小了。”
見後面的人沒跟上來,蔣樓扭頭,“不是說要請我吃飯?”
原本以為遙遙無期的“下次”如此之快地到來了。
五分鐘後,兩人坐在小商店旁邊的快餐店裏。
黎棠對于發生在兩分鐘前的點餐過程很是迷茫,忍不住向蔣樓确認:“就這樣?”
“嗯。”
“就兩素一葷套餐?不用再來點別的?”
“不用。”
“飲料總要的吧,我去隔壁買。”
“有免費的湯。”
蔣樓看向後方冒着熱氣的不鏽鋼桶,黎棠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
正好有個民工模樣的男人捧着碗去打湯,水瓢大小的長柄杓在湯桶裏叮鈴哐啷一頓攪和,撈出來的湯一半灑在地上,除了指甲蓋大小的兩片菜葉,和白開水無異。
比敘城一中食堂的湯還要省料。
黎棠接受不了:“哪有請客吃這麽……我們換家飯店吧?不然吃外賣?這裏雖然偏遠點,外賣總歸能點到。”
他吞回去一部分沒講,雖然擺明着,無非“便宜”“寒碜”這類形容詞。
他知道這樣有些不禮貌,但他更不想被人诟病,比如——聽說了嗎,黎棠請人吃飯,吃的是路邊攤的盒飯,十塊錢一份那種。
而且這次請客是為了感謝,快餐實在不夠檔次,至少也得是海底撈或者必勝客吧。
然而被請的那位卻不以為然。快餐都是現成的菜裝盒,很快便盛上桌,蔣樓從筷籠裏抽出一次性筷子,熟練地掰開。
“不用,這個就夠了。”
說着,他先往嘴裏扒了一口白米飯。
“……”
黎棠懊惱着剛才就不該随他進來,眼下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只好也抽出一雙筷子,從自己的菜盤裏夾起一塊紅燒茄子。
平心而論,快餐的味道還不錯。
雖是簡單的菜色,但食材新鮮,調味得當,自然難吃不到哪裏去。
況且還有對面的人作為“調味品”——這是黎棠頭一回見蔣樓吃東西,他吃得不算快,和其他桌狼吞虎咽嚼都不嚼一下的那幫人大相徑庭,吃相也好,單手捧碗,夾一筷子菜配一口米飯,規律而從容,硬生生吃出一種機械性完成任務的倦怠感。
好像吃飯這件事與品嘗無關,只是為了維持生命而已。
這種情況在後半程有所改變——
菜的分量不多,只剩米飯時,蔣樓拿起桌邊的醋,往剩飯裏倒了兩圈,再挖兩勺辣椒粉,蓋在飯上。
那味道,隔着一張桌子,黎棠都覺得刺鼻。
蔣樓卻吃得面不改色。
這情景,讓黎棠想起了一個人。
“你們敘城人,口味都這麽重嗎?”黎棠問。
蔣樓似是沒聽明白:“什麽?”
黎棠以為他聽不清,伸長脖子往前湊了湊:“我媽媽也喜歡這樣,加很多醋和辣椒。對了,她也是敘城人。”
不知是否錯覺,黎棠察覺到蔣樓眼神中一閃而過的陰冷。
只一瞬,便消失不見了,快到黎棠以為自己看錯。
“是嗎。”蔣樓一貫的面帶微笑,“那可真巧。”
從餐館出去的時候,雨差不多停了。
山腳下類似村落的地方,混合草木泥土芬芳的空氣,輕易讓人想到“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也讓黎棠有一種久違的,自己也要随着水蒸氣一起飄往天空的輕松感。
他深吸一口氣,望向遠處連綿的山影,忽然想起——是不是忘了說明,我為什麽會“路過”這裏?
蔣樓也沒問。
難道一點都不好奇?
目光不由得再度落回那道身影。
蔣樓走在前面,手抄褲袋,天是烏蒙蒙的灰藍色,潮氣将他的剪影暈得模糊,溶進色彩濃重的油畫裏。
可是,黎棠想,可是我對你,還有很多好奇。
有這個想法的,并不只有黎棠而已。
只見一只毛茸茸肉滾滾的動物邊哼唧邊晃悠着從路邊的草叢裏鑽出來,一頭紮到蔣樓腳邊。
借着路燈細看,是一只黃黑相間的小土狗。
那狗一門心思往蔣樓身上蹭,粗短一根尾巴搖得歡實,舌頭伸在外面,呼哧哼哧地哈氣。
激動得仿佛蔣樓是來接它回家的主人。
然而蔣樓對流浪動物似乎并沒有多餘同情心。
他垂首看着搖頭晃腦的小狗,神情淡漠,無動于衷。
黎棠喜歡小動物,當即返回餐館,買了根烤腸。
小狗聞着味兒來了,狼吞虎咽把黎棠丢給它的烤腸吃掉,險些連竹簽一塊兒吞下去。
吃完又跑回蔣樓跟前“獻殷勤”,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不似在讨食,反而像在炫耀賣弄——我吃飽啦,你看我厲不厲害?
黎棠在心裏暗啐白眼狗,又不免有所感慨。
蔣樓就是那種,就算站在那兒什麽都不做,都會吸引全部目光的存在。不像他,獲得的每一分關注,積攢的每一段“人緣”,都需要付出代價。
蔣樓卻說:“你不該喂它。”
思緒被打斷,黎棠怔然擡頭:“……什麽?”
“如果不能每天都喂它,那就不要給它希望。”
“我沒——”
“如果它明天又等在這裏,怎麽辦?還有後天,大後天……以後的每一天,它都會蹲守在這裏,因為它記得,曾有人在這裏給過它一根烤腸,讓它在那一天不必挨餓。”
黎棠哪裏想得到這麽多,直接被蔣樓問蒙了。
良久,才喃喃出聲:“我不知道……對不起。”
似是沒想到他會道歉,蔣樓眼中有錯愕浮現。
繼而笑了一聲:“你道什麽歉。”
沒等黎棠說話,蔣樓便轉過身:“走吧,送你出去。”
直到走在通往主幹道馬路邊的小路上,黎棠才明白,不到兩百米的一段路為什麽需要送。
雨後道路濕滑泥濘,加上天色昏暗,連小狗都嫌難走,沒跟兩步就道別似的蹭了蹭蔣樓的褲腿,扭頭沿着來時的路溜之大吉。
黎棠提起褲腳,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那遠看古樸又美麗的石板路,質地滑潤的表面積着不顯眼的一層青苔,經過雨水的濕潤,簡直是殺人于無形的兇器。
剛才黎棠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一腳踩下去,幸而蔣樓反應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拽了回來,否則他現在可能已經在等救護車了。
好在路也不遠,進入瀝青馬路的範圍,黎棠狠狠跺了跺腳,甩掉黏在腳底的爛泥。
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過去,一輛出租車都沒等來。
黎棠不禁犯嘀咕,這地方未免偏遠,上下學不麻煩嗎?
他摸出手機,打算線上叫車,動作間沒把握好力道,猛地牽動剛才打拳的手腕,乍然的疼痛讓他倒抽一口氣。
蔣樓聞聲偏過頭,黎棠捂着手腕揉幾下,收效甚微,還是脹痛得厲害。
正擔心是不是扭到了,忽然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伸過來,輕輕握在黎棠的手腕上方,另一只手從口袋裏摸出卷成團的繃帶紗布,抖開,熟練地用手指夾住,往黎棠手腕上纏。
蔣樓的皮膚冷白,摸起來卻是溫熱的。
剛才被他扶的時候,隔着一層布料,黎棠就感覺到了。
甚至有隐隐的灼燒感。
由于喂狗受到“責備”産生的郁悶,也被這溫度融化。
黎棠看着蔣樓低頭時越發顯得長而濃密的睫毛,不自在地咬了下嘴唇。
正到固定紗布的部分,蔣樓低聲命令:“別動。”
黎棠就不敢動了,呼吸都延長放慢,以至于視線無處安放,不得不撇開,投向遠處。
眼底映着山與天朦胧的邊緣,黎棠沒話找話:“這邊雖然遠,但風景好,空氣也新鮮……一定有很多同學來過你家做客吧。”
黎棠自己都沒察覺話裏隐約的酸味。畢竟蔣樓這樣的校園萬人迷,多的是想和他親近的同學,他的家就算變成熱門景點都不奇怪。
當然也沒想到蔣樓會回答。
“沒有。”将穿過底部的紗布抽出,稍用力拉緊,蔣樓掀起眼簾,“你是第一個。”
作者有話說:
黎棠:你這樣子很容易變成我初戀男友的我跟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