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知道我是誰
第4章 你知道我是誰
好一會兒,黎棠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沒有。”他不想讓人覺得自己是個沒長大的小孩,否認道,“我的家離學校很近,媽媽就在家裏等我。”
所以我不需要做夢。
然而回閃的記憶片段餘韻猶在,連同當時的忐忑和恐懼。黎棠深吸一口氣,依稀知道剛才的話與其說是回答,不如說是說給自己聽。
蔣樓扯了一下嘴角,像是聽到什麽笑話,又好像并不相信。
回到座位,拎起書包,蔣樓沒走後門出去,徑直走向講臺。
經過黎棠身旁時,他丢下輕飄飄的一句:“那就早點回去。”
沒有晚自習的夜晚,黎棠在客廳裏連電視打單機游戲,時而往樓上瞟一眼,看張昭月有沒有出來。
期間阿姨給他送來水果,同他聊了幾句。
“我出去買菜的時候,聽說敘城一中附近經常有社會青年徘徊,你上學的時候要小心。”
這位新來的阿姨是黎棠的父親黎遠山安排的,想必黎遠山叮囑過什麽,黎棠經常覺得阿姨對自己關心過頭。
随口應下,又聽阿姨問:“看你早餐吃得不多,是不是不合口味,要不要調整一下菜單?”
黎棠剛想說自己喜歡面包牛奶,忽地想到張昭月唯愛中式早餐,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改口道:“不用,我本來就吃得少。”
想了想,又說:“周六周末不上課,如果我媽醒了,你就給我打個電話。”
在黎棠的觀念裏,依戀母親是本能,不算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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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後的第一個休息日,為鞏固合群人設,黎棠接受了周東澤的邀請,去他家店裏玩。
是一間咖啡館,小城市比不上首都繁華時髦,類似的店首都的街上走五十米必有一家,而開在這處老城區的街道旁,過分文藝的招牌夾在水果熟食五金店中間,便顯得格格不入。
開業剛滿一個月,店裏人流量尚可。除了黎棠和李子初,周東澤還請了其他幾位同學,包括近來和蔣樓玩得很好的霍熙辰。
霍熙辰卻是一副厭煩的表情,剛落座就讓周東澤趕緊上咖啡,說喝完就走。
周東澤揶揄:“走去哪兒?別又是要去追隔壁班那個妹子吧?”
霍熙辰哼一聲:“蘇沁晗在追蔣樓,我才不跟兄弟搶女人。”
聽到熟悉的名字,黎棠豎起耳朵。
“那你着什麽急?”周東澤笑說,“反正你也不想回家,不如在這裏多玩會兒。”
關于霍熙辰複雜的家庭情況,衆人都有所耳聞。
雖然,他們不知道的事還有很多。
霍熙辰幾乎是兇狠地瞪一眼黎棠身旁坐着的人,端起桌上的檸檬水一飲而盡,趁大家都在閑聊,小聲咕哝:“還不如回家呢。”
黎棠也有此意。
不過來都來了,屁股還沒坐熱就要走,實在很沒禮貌。
只好坐着刷手機,時而看一眼時間,猜測媽媽什麽時候會醒。
後半場有隔壁班的幾位同學加入。
其中有蘇沁晗。
衆人看熱鬧不嫌事大地起哄,霍熙辰剛還理直氣壯說不跟兄弟搶,這會兒見到喜歡的女孩又紅了臉,一米八多的大高個別扭地背過身,喝咖啡的都變得小口,極盡斯文。
冷不丁聽到身旁傳來的笑聲,正在給周東澤講英語題的黎棠偏過頭,李子初掩飾般地抿了抿嘴:“不好意思,一時沒忍住。”
正要問他什麽事那麽好笑,蘇沁晗當着所有人的面問霍熙辰:“蔣樓怎麽不在這兒?”
霍熙辰露出心碎一地的表情,垮着臉道:“喊他了,他說沒空。”
“他在忙什麽?”
“我哪兒知道。”
隔壁班的一個男生插嘴道:“可能打工去了吧,他不是父母雙亡,一個人住嗎?”
又有人參與進來:“可是他每年都拿獎學金,哪還需要打工啊。”
獎學金這個詞對黎棠來說遙遠而陌生。
不過理解起來沒什麽難度。就中學階段而言,所謂的獎學金多半是教育局或政府給予成績優秀但經濟困難的學生的一種助學補貼。
成績優秀,經濟困難——兩個大前提,黎棠一條都不占,自是與獎學金無緣。
他和常人一樣,聽說這件事的第一反應是,蔣樓很優秀,普遍意義上無人質疑的那種優秀。緊接着便是恍然,原來他的家庭構成是這樣的。
父母雙亡,也就是說,家裏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那麽昨天傍晚在教室,提到“媽媽”和“回家”時,他是抱着怎樣的心情?
散場的時候,天空飄起細雨。
這地方不好打車,黎棠給司機打了個電話,站在店門外的屋檐下等待。
等了一會兒,咖啡館的門被推開,迎賓鈴“叮咚”一響,一個人在他身側站定。
蘇沁晗指尖夾着一支細煙,很淺地吸一口:“你是蔣樓的同桌?”
她對黎棠說話時,和對蔣樓是截然不同的狀态,現在的她即便依然傲慢驕矜,至少是松弛自然的。這大概就是無感與喜歡之間的區別。
黎棠點頭。
他以為女孩會像愛情劇裏那樣拜托他看住蔣樓,或者借着近水樓臺幫她打探消息,結果蘇沁晗從包裏摸出手機,調出二維碼:“我們加個微信。”
黎棠每新加一個好友,做的第一件事都是看ta的朋友圈。
或許要裝給她那當校長的爹看,蘇沁晗的朋友圈意外的幹淨。
沒有煙酒,沒有叛逆,發的也都是些日常,今天和小姐妹一起做了指甲,好想看去午夜場電影之類的。
只有一條特別,發的是一本書,莎士比亞的詩集,配的內容是:你喜歡詩人,那我就成為詩人好啦。
可是,蔣樓平時并不讀詩,多半也不愛抽煙。
周一晨讀,黎棠趁蔣樓趴桌上睡覺,大着膽子湊過去嗅了嗅,沒有煙味。
有這麽一瞬間,黎棠産生了給蘇沁晗發條微信的沖動,建議她追人之前先檢查一下手頭的情報是否屬實,別再做無用功。
最後當然沒有發。感情的事最忌外人插手,黎棠也不希望蔣樓覺得他多管閑事。
高二剛開學,課業尚且不算緊張,據說下周才開始變成單休。
下午英語課連着班會課,劉老師去開會要晚到,英語老師也無心講課,讓新上任的英語課代表給大家放歌聽。
黎棠英語成績不錯,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愛看美劇英劇,平時聽的都是英文歌。
接到任務的他走上講臺,用班上的電腦登錄了自己的音樂平臺賬號。
莫名有點緊張。這個年紀的少年沒有不愛面子的,黎棠很是擔心自己的歌單“逼格”不夠被同學笑。
好在擔心的事并沒有發生,大家寫作業的寫作業,打瞌睡的打瞌睡,等到音樂開始播放,才三三兩兩地擡起頭。
代班的英語老師見不得他們萎靡不振,喝道:“看你們一個個沒精打采的,哪有年輕人的樣子,來來來都給我跟着唱起來!”
這個歌單裏的歌偏冷門,幾乎沒有熟悉的旋律。第一首歌曲調明快,歌詞尚且算勵志,唱I don't want to waste my days thinkin‘ it over. 英語老師興致來了,還插嘴講了個固定用法當作課外補充。
第二首是某部電影的插曲,歌唱得含糊,直到今天打在幕布上,同學們跟着大合唱,黎棠才知道具體歌詞。
Your hearing damage,
(你的聽力損壞)
Your mind is restless,
(你的心神不寧)
They say you're getting better,
(他們說你在好轉)
But you don't feel any better.
(但你卻絲毫沒感覺)
……
唱着唱着,不知誰起的頭,一道道視線接連投往第四組最後排。對蔣樓耳聾的事道聽途說過的,略有耳聞的,平日裏不好過多打探,眼下一首歌頓時勾起埋藏心底的好奇。
甚至有人竊竊私語,說這歌詞也太貼了吧,聽得我雞皮疙瘩都出來了。
還有問怎麽會放這首歌,故意的嗎?
連黎棠自己都覺得,這歌當着蔣樓的面放出來,簡直像在存心讓他難堪。
可是天知道這首歌是他通過聽歌識曲添加到歌單,今天之前也從來沒有正眼瞧過歌詞。
黎棠已經回到座位上,往左邊看去,蔣樓右手托腮,偏臉朝向窗外,從黎棠這個角度只能看到他側臉的利落線條,和他的右耳。
健康的那只右耳。
蔣樓今天似乎格外疲倦,除了課間,連課上也都在打瞌睡。
像是意識到什麽,蔣樓轉過頭來,一邊打哈欠,一邊漫不經心地掃視整個教室,同學們紛紛噤聲,不再往這邊張望。
黎棠忙趁此機會解釋:“我不是故意的。”
蔣樓聞言側目看他一眼,接着擡頭去瞧幕布。
Your ears are wrecking,
(你的耳朵正在毀壞)
Your hearing damage,
(你的聽力損壞)
You wish you felt better,
(你希望自己能好些)
You wish you felt better.
(你希望自己能好些)
……
黎棠呼吸都要滞住了。
有種百口莫辯之感,他詞窮道:“歌單裏的,我先前不知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正當他以為蔣樓冷着臉是在生氣時,蔣樓忽然彎起唇角笑了。
“什麽歌單?我也收藏一下。”
一直到半夜,黎棠摸出手機查看,也沒看到新的被收藏消息。
明明他已經把歌單的名字寫在紙上給蔣樓了。
次日一切恢複如常,課間照樣有同學跑到這邊來玩,蔣樓把課桌椅讓出來,自己靠在窗邊,時不時插兩句話。一如既往地微笑着,一如既往的好人緣。
好到讓黎棠都忍不住羨慕。
今天晚自習被劉老師占去講試卷,晚下課幾分鐘。恰逢黎棠父親的飛機也是這會兒到,司機去機場接他,黎棠原想打車回去在,學校門口等了半天也沒等到空車,只好先沿路步行往回走。
邊走邊給曹洋發微信,吐槽這破地方九點往後就沒有夜生活了,路上半個人影都沒有。
曹洋不知道在玩什麽,半天沒回複,黎棠郁悶地把手機放回口袋,一擡眼,看見前方拐彎處的路口站着幾個人。
二十郎當歲的男青年,穿得花花綠綠,站姿吊兒郎當,手裏都夾着煙,看向黎棠時,眼神放出一種餓狼見到肥羊的光。
最後一個出教室,把門鎖好,蔣樓把書包搭在肩上,不緊不慢地往外走。
今天不用去拳館。前天晚上連打兩場,身上淤血未消,老張說什麽都不讓他再上。
行至學校門口,瞧見路那頭人影攢動,隐有火星明滅,蔣樓當是隔壁職校的又來這一代打牙祭,待走近些,才看見他們中間圍着一個人。
一米七多的個頭,脖子細長,眼睛很大。許是被吓的,他蜷着肩膀後背貼牆,本來就白的皮膚更加蒼白,顯出幾分狼狽和滑稽。
正是同桌黎棠。
既然到了校外,就沒必要再表現友好。蔣樓收回視線,雙手插兜,垂眼快步走過。
剛走出去幾步,聽見身後傳來黎棠顫抖的聲音:“就,就這些了,這塊手表不值錢,真的……”
他總是用“真的”來強調自己沒有說謊。
可惜說服力約等于零,那幫混混并不相信,拉扯糾纏的動靜傳來,伴随黎棠的痛呼。
蔣樓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似乎,并沒有什麽報複的快感。
此刻的黎棠後悔極了。
後悔今天戴這塊表出門,表不算貴,但是是張昭月送的。也後悔沒把阿姨的叮囑當回事,在校門口多等一會兒又不會怎麽樣。
堵他的幾個混混應是盯他很久了,剛還問他今天怎麽沒有奔馳車來接他放學。
他的反抗像笑話,拼盡全力也敵不過為首的那個混混擒住他胳膊的一只手,眼看手表就要被從腕上摘下來,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在不到兩米的地方站定。
幾個混混聞聲扭頭,為首的那個不耐煩道:“滾遠點,別多管閑事,信不信哥幾個連你也——”
沒等他說完,蔣樓的拳頭就劈頭蓋臉砸了過來。
出生在首都治安最好的地區,從小念私立學校的黎棠,第一次親眼目睹別人打架。
準确地說是打人和挨打。蔣樓的招數看不出有多上乘,或許勝在他反應快,力道也足,拳頭砸在皮肉上的聲音敦實,振得黎棠心髒都在抖。
只三兩拳,那混混就被打趴在地。其他幾個也是花架子,見老大如此輕易被制服,都吓得不輕,蔣樓還沒轉過身,他們就往後退了老遠。
那混混老大撐着地面站起來,啐出一口血沫:“你媽的——”
人剛上前兩步,就被蔣樓飛起一腳踹中腹部,哐地倒回地上。
這下再也站不起來了。
待那幫混混互相攙扶着走遠,黎棠才回過神來,把被扯下來的手表揣進口袋,快步追上去。
蔣樓走得很快,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黎棠甚至猜他連救的是誰都沒看清。
“你怎麽樣?”黎棠想起剛才借着路燈光看到的一幕,急問,“我看到你手臂有傷,他們不是沒碰到你嗎?”
沒等到回答,蔣樓突然停住腳步,黎棠慣性地往前沖了好幾米。
剎住車,黎棠幾分窘迫地轉身。闖入視野的是不遠處的路燈下,蔣樓孤身而立,初秋的晚風微涼,衣服被吹得貼住身軀,令他整個人顯得颀長而單薄,也拂起額前碎發,露出完整的一雙眼眸。
他眼窩微凹,因此眼睛顯得深邃,瞳仁黑白分明,即便不沾任何情緒,也能輕易讓人聯想到漲潮前的平靜海面,或者一碰就碎的鏡子。
“在試探我嗎?”
“……什麽?”
“別裝了。”蔣樓說,“你知道我是誰。”
而此刻黎棠的注意力被其他吸引,思緒掉入漩渦,打着轉飄遠。
他想,好像總是會有互相沖突的特質集合在面前的人身上,比如隐秘暗藏的危險,和瀕臨破碎的脆弱。
讓他想到那段“踩雷”歌詞的後兩句。
You wish you felt better,
(你希望自己能好些)
You wish you felt better.
(你希望自己能好些)
又想起班長說過,沒有人會不喜歡他。
即便他有缺陷,不完美,像今天的殘月。
黎棠忽然覺得,歌詞應該是這樣——
I wish you feel better,
(我希望你能好些)
I wish you feel better.
(我希望你能好些)
沒有人會不喜歡他。
沒有人不希望他好一點。
作者有話說:
I dont want to waste my days thinkin it over出自Anadara的歌Saving Love
Your ears are wrecking, Your hearing damage出自Thom Yorke的歌Hearing Damage,這首是電影《暮光之城2:新月》的插曲